陳雷
很多上海人都有這樣的憂慮和抱怨:現(xiàn)在的上海小囡都不會講“上海閑話”了!“不會講”首先體現(xiàn)在“不講”,而“不講”的原因很復雜,比如社會、學校甚至家庭的語言環(huán)境中方言明顯式微,大多數人在大多數時間講的都是普通話或者南腔北調的普通話,于是,倘若你要堅持說上海話,就變成奇怪的少數、“無法交流”的另類,甚至會被認為是一種地域意識亢進的傲慢,以及對尚未或不愿掌握滬語者的不夠尊重。
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不講滬語成為“常態(tài)”,滬語成了一門偶爾言用、點綴助興的“本土外語”。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從土生土長的上海人嘴里也已經聽不到標準的上海話,更別談流利的、漂亮的滬語。上海人整體性失卻滬語思維,大量詞匯已到了非國語而不能表達的地步。當上海小囡被家長要求說幾句上海話權當“表演”時,你聽到的大多是發(fā)音怪異的“洋涇浜”滬語;如果規(guī)定不能夾雜國語,他甚至無法順利地說出完整句子。
上海人方言能力的滑坡式退化,顯然有城市化進程加快、流動人口加劇的因素,但無論如何終究似乎不是一種語言蛻變的正常節(jié)奏,一個時期在上海的教育(尤其是中小學)系統(tǒng)、文廣宣傳系統(tǒng)被大力推行的“推普”政策,被認為是造成今天滬語在滬被嚴重邊緣化、上海人講不來上海話窘境的重要原因之一。
然而,幸好上海方言始終還有幾塊保留地,曲藝作為一種方言藝術,至少未被列入“推普”的清理范疇,一口純正、柔糯、區(qū)分尖團音的上海話逐漸成為滑稽戲、滬劇演員的專利,美妙的“海上鄉(xiāng)音”只能在舞臺上才有機會欣賞到。
人們對一方語言之于地域文化的意義的認識,必然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而不斷加深。近些年來,越來越多的有識之士開始大聲疾呼“救救滬語”,國家的普通話政策也日漸寬松,從原先國語與滬語“有你無我”的對立狀態(tài),變成如今“兼容并蓄”的共生關系。于是,對語言影響最為深廣的教育、文廣等領域,開始有了一系列“拯救”措施,例如滬語廣播、電視節(jié)目數量的顯著增加,城市公交系統(tǒng)滬語播報的引入,以及學校開始允許甚至倡導師生在課間說上海話。
但是,即便如此,要在全社會范圍內看到“滬語復興”的成果,顯然需要足夠的耐心和更多的方法,上海的曲藝界與教育界已經聯(lián)手探索一條“藝·校聯(lián)動”的有益路徑——既然滬語失守從幼兒始,那么滬語復興也當從娃娃抓起。
去年底,由上海市文聯(lián)作為指導單位,上海市曲藝家協(xié)會主辦,上海市惠民中學承辦的“學語言,從愛曲藝開始”滬語文化教育聯(lián)盟校長論壇,邀請了曲藝界、教育界、媒體等各方專家、學者匯聚在修葺一新的文藝會堂,暢所欲言,共同探索傳承滬語文化的新模式,為滬語文化建設提供更多的可供復制的經驗。
市文聯(lián)黨組書記、專職副主席尤存在論壇上指出,上海市滬語文化教育聯(lián)盟是社會大力倡導推廣滬語文化下應運而生的機構,它把“文”和“教”有機地結合起來,并通過滬語文化教育的形式,讓孩子們從小接受海派文化的熏陶,提升他們對海派文化的自信。這也是習近平總書記在第十次全國文代會上關于“要增加文化自信,首先要從尊重自己的文化,尊重自己的民族,尊重自己的經典,尊重自己的英雄開始”的講話精神的具體落實。
滬語保衛(wèi)戰(zhàn)從校園打響
作為滬語藝術最重要的實踐者、看守者、傳承者之一,上海市曲藝家協(xié)會對滬語復興的趨勢從來特別敏感,對滬語推廣工作始終不遺余力。
滬語文化教育聯(lián)盟成立一年多來,上海曲協(xié)的藝術家們深入學校,在學生中開展了大量的滬語普及工作,如今,在“聯(lián)盟”成員學校的學生之中,滬語又重新開始傳播,讓人看到未來復興滬語、復興海派文化的一線希望。
正如語文教科書上的《最后一課》所言:“一個民族的頑強生命力,首先表現(xiàn)在語言的堅守上?!睖Z是上海地方文化的重要載體,保護和傳承好滬語,對傳承并進一步發(fā)展弘揚海派文化具有重要意義。
前年,上海市曲藝家協(xié)會發(fā)起成立了以惠民中學牽頭的上海市滬語文化教育聯(lián)盟。聯(lián)盟成員中除了惠民中學,還有長寧區(qū)姚連生中學等九所學校。獨腳戲和上海說唱的一些經典文本成為聯(lián)盟學?!巴茝V滬語”的最佳載體,而曲協(xié)的藝術家們則理所當然地成了孩子們的“滬語輔導員”。曲協(xié)副主席、上?;鼊F副團長錢程每周都會去惠民中學給孩子上課,用滬語給孩子們講上海滑稽戲的藝術。
惠民中學校長孫廣波雖然是一位還說不好上海話的新上海人,但這些年,他對推動滬語傳承所作出的努力和貢獻,讓錢程深受感動。錢程受邀在惠民中學成立了“工作室”,他說,校長專門給他準備了一間辦公室,雖然他每次去學校大都直奔教室,很少去他的專屬辦公室,但從中可以看出學校對這件事的重視和對滬語教育的重視。
除了錢程工作室外,惠民中學還專門辦了一個滬語文化展示館,師生可以從展示館里得到很多滬語知識,還配有視聽設備。新校舍建成后,展示館被布置成石庫門風格,在里面既可以上課,又可以排練節(jié)目。
與孩子接觸多了,錢程觀察到,他們對滬語教學非常感興趣,滬語對于孩子并非沒有吸引力,而是因為他們鮮有機會接觸滬語,他們是被硬生生地與滬語隔離了,我們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把他們重新連接起來。
錢程認為,上海話里滲透著許多地域文化,上海這座城市接觸西方文明相對較早,無論在精神上還是物質上,西化程度都比較高。因而滬語里的“舶來品”特別多,與英語的關系比較密切,比如現(xiàn)在普通話里也通用的“麥克風”就是上海話從英文的“Microphone”直接音譯過來的,又如舊上海稱電話為“德律風”(Telephone),還有大家比較熟悉的沙發(fā)、水泥等許多詞匯都是上海人貢獻給《新華詞典》的。從保護方言的角度講,不僅是上海話,全國各地的方言都應該得到保護和傳承。如果方言消失了,這個地方的戲曲也就消失了。大家都只說普通話,交流起來確實方便了,但我們老祖宗傳給我們的那么多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文化就會隨之被丟棄,這是多么可惜的事情!
推廣滬語還要政策支持
然而滬語文化教育聯(lián)盟畢竟只是一個規(guī)模有限的民間組織,“入盟”是自愿,并沒有教育部門的硬性規(guī)定。因而聯(lián)盟有沒有快速壯大的成長空間,在很大程度上就取決于校長們對滬語教育重要性的認識。
因此,上海曲協(xié)主席、上海人民滑稽劇團團長王汝剛說,現(xiàn)在的局面來之不易,在運用民間力量推進“藝·校聯(lián)動”的同時,推廣滬語還是要尋求和呼吁政策支持。不僅應該明確廢除校園滬語禁令,而且還要鼓勵師生一起說上海話。
現(xiàn)在滬語文化教育聯(lián)盟的行動,已經越來越受到社會的關注,加入的學校越來越多,電視臺的小熒星藝術團也有老師來參加論壇,說明我們的方向是對的,只要堅持不懈,肯定會越做越好。
王汝剛說,滬語教育聯(lián)盟的成員學校,對上海那么多學校而言,數量還是非常有限的,就算未來有很多學校想加入聯(lián)盟,師資力量也是個棘手的問題。但是,語言教育有它的特點,語言是每天在用,每個人在說的,你學會了,只要你堅持使用,你就成為一名播種者。所謂口口相傳,一傳十十傳百,只要有了滬語傳播的土壤和春風,滬語復興是可以期待的。
同時,王汝剛呼吁曲藝工作者在推廣滬語時,工作面還可以有所拓寬,推廣方法還可以多一些。比如,曲藝作家可以主動多寫一些宣傳滬語、適合傳唱的作品。如果我們只是拿一些傳統(tǒng)作品讓孩子們去演,對他們來說,可能難度比較高。是否可以用滬語來唱唱學校新面貌?甚至可以動員學生創(chuàng)作一些新段子,不但動口講,還可以動手寫,用滬語思維編成小唱段來唱。還有是否可以依托市文聯(lián)的資源,橫向聯(lián)合木偶劇團,搞滬語木偶劇,既避免了搬演傳統(tǒng)滑稽戲對孩子表演上的過高要求,又迎合小朋友的興趣點。
剛參加全國文代會回來的王汝剛說,聆聽了總書記的講話,感觸很深,體會蠻多。他說,跟我們關系最密切,就是如何增強文化自信。從文化自信的角度上講,滬語的傳承是一件功德無量的好事,老祖宗的語言中包含了豐富的智慧信息和文化基因,把它保存、整理、傳承好是增強文化自信的基礎工作。好在這幾年實踐下來,曲藝界和教育界聯(lián)動,星火傳承,滬語文化的火種非但沒有熄滅,而且越燃越旺。
一首評彈曲調的校歌
曲藝不僅是中華民族的國粹,對于提高學生的語言表達能力、社交能力、想象力以及思維的靈活性、創(chuàng)新意識、道德修養(yǎng)等方面有獨特的功能。這次滬語文化教育聯(lián)盟校長論壇就以“學語言,從愛曲藝開始”為主題,上海曲藝界除了滑稽戲外還有一支重要力量——評彈。
八年前的一天,齊齊哈爾路第一小學的俞蔚老師接到一項“任務”——組建學生評彈社團。當時對評彈一無所知的她,完全不知道如何完成這個特殊的任務。她找了許多評彈演員身著各色旗袍在聚光燈下表演的舞臺照來“誘惑”孩子:學評彈,能穿著漂亮衣服在舞臺上邊彈邊唱。好不容易,從班里連哄帶騙拉來六個女孩子。來上第一堂課的是上海曲協(xié)副主席吳新伯,他換上長衫,手執(zhí)折扇,表演“武松打虎”,一招一式,立馬把俞蔚和孩子們鎮(zhèn)住了。
在俞蔚看來,評彈離孩子并不遙遠,只要內容得當,傳播力不亞于流行歌曲,社團排練《靜夜思》,幾個調皮的男孩子在教室外學唱。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除了極個別吐字、音調不準,他們基本上能把曲子唱下來。在校長支持下,齊齊哈爾路第一小學給校歌譜上評彈曲調,教全校孩子唱,還租用專業(yè)錄音棚錄制評彈版校歌,它將成為今年學校七十周年校慶的一份特殊的賀禮。
滬語是非遺傳承的寶貝
上世紀八十年代,媒體人端木復曾經寫過三個“內參”,希望上海加強滬語教育,增加滬語廣播,培養(yǎng)滬語主持人。因為他已經看到,當時全國普及普通話是采取一刀切、一面倒、一風吹的方式,在很大程度上破壞了語言和文化的多樣性。
十年前,上海曲協(xié)也意識滬語沒落的問題,帶頭搞滬語普及工作,滑稽界在這方面功不可沒。近幾年,上海人在文化大發(fā)展大繁榮過程中,觀念也在不斷轉變,大家越來越明白,我們的滬語在非遺傳承中是個寶貝。
端木復認為,嚴格說來,不會說上海話,就沒有上海人的情感。就如同生活在上海,不一定有上海的生活。端木復是北京人,1958年到上海,學的第一句上海話是“吃東西”,因為舌頭轉不過來,老是說成“吃襪子”,還因此被起了外號。在當時的生活環(huán)境里,不會說上海話是沒法跟別人交流的。幾十年操練下來,如今端木復的一口上海話已很流利。
侯寶林的相聲里說上海人把“洗頭”說成“打頭”,讓很多聽眾印象深刻??梢娗嚳梢杂迷溨C幽默的方式,讓人輕松地走進上海的方言。所以,端木復認為,上海曲藝應該在滬語推廣方面“無孔不入”。
現(xiàn)在獨腳戲、滑稽戲和滬劇這三個上海最主要的地方戲曲申請非遺都成功了,從非遺保護層面,這些戲曲作品中就留下了上海的歷史,上海人的喜怒哀樂和思維方式。它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雖然目前還是困難重重,但在教育界的大力支持,藝術家的辛勤耕耘,全社會的關注重視,尤其是立法保護下,上海話的路會越走越好。
方言復興不能單靠課堂
曲藝家們走進課堂,自然是為拯救日漸沒落的上海方言的一種有益的嘗試,但是著名吳語研究專家錢乃榮教授卻潑了點冷水,他認為在課堂里無法從本質上拯救日漸衰亡的方言,并表示自己不會去學校里教孩子方言。
錢乃榮認為,方言之所以無法像一般的學科那樣通過上課的形式傳承,是由于語言必須“在用中學、在學中用”,如果沒有日常使用的環(huán)境,語言一定會失去生命力。僅僅靠每周一堂或幾堂45分鐘的語言課,不過是讓孩子們學會零星的方言詞語或句子,不可能使他們像幾十年前的祖輩們那樣擁有真正的“鄉(xiāng)音”。
目前由學校主導的方言教育,大多處于實驗性階段,不僅缺少教材,而且也缺少真正的方言教育工作者,很多教授孩子們方言的老師,本身是新上海人,對滬語也是現(xiàn)學現(xiàn)賣。學生們上課學幾個常見詞匯和日常用語,或者一兩首方言的童謠,對方言是窺一斑而不見全豹。
方言教學先天不足,后天又受制于強勢的應試教育。方言課不列入考試考察的范圍,所以就跟體育課或者美術課一樣,變成了一種“放松課”。因此,即使是在上海盧灣區(qū)土生土長的語言學家錢乃榮,也拒絕了母校向明中學請他去上方言課的邀請。
他強調,方言是不需要教的,任何語言系統(tǒng)都不是一個孤立的存在,使用是對方言最好的保護。人文地理、移民、栽培植物發(fā)展史、地名、戲曲小說、民俗等文化元素,都在使用方言的過程中,得以口傳心授,講方言應當是和吃飯喝水一樣尋常的事情。類似應試教育下的外語教育常常把學生們教成“啞巴英語”,要想學說方言,也不可能僅僅靠課堂。只有學而沒有使用的語言,永遠都是死的、沒有生命力的。
“鄉(xiāng)音不改”需要立體維護
要復興方言和方言文化,還是要追根溯源,為什么祖祖輩輩“鄉(xiāng)音難改”,到了經濟繁榮的當代就變成“鄉(xiāng)音難覓”了?
其實滬語衰敗的責任,也不能全算到“推普”政策的頭上,因為普通話雖然降低了不同地區(qū)人們的溝通成本,但這也只是方言衰敗的表面原因。還有很重要的一個成因是在近現(xiàn)代以來中國城市化進程中史無前例的人口遷徙。新中國成立之前,上海原來只有三五十萬本地人。后來隨著經濟中心的形成,不僅江浙人大量移居上海,廣東和山東,甚至不少外國人也不乏定居上海者。戰(zhàn)爭年代,還有大量江淮難民逃到上海。改革開放后,全國各地“引進人才”紛至沓來,“打工族”更是如潮水般涌入上海。由于人口遷入時間短、數量多,不會說上海話的人的比例愈來愈高,就連上海話本身的語言面貌也已經隨之發(fā)生變異。
語言的發(fā)展是一個動態(tài)的過程,它受到社會環(huán)境的深刻影響,也會與其他語言不斷地碰撞、融合。在人口流動相對靜止的時期,地域內部的方言可以比較完整地保持和延續(xù)下去,但是當這種人口遷移的平衡被打破,方言也會隨之產生動蕩。方言的衰敗是人口遷移的副產品,即便沒有普通話的強勢推廣,只要有大量的人口流動,方言也會或變化或淡出。
在轟轟烈烈的城市化進程中,試圖保護方言,特別是在一些人口大量涌入的地區(qū),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雖然不能將滬語復興的重任完全拴在“方言進課堂”這一根繩上,但是,像上海曲協(xié)這樣以藝術教育的方式帶入方言推廣,以幽默豐富的內容和優(yōu)美風趣的形式,將方言文化帶入課堂,植入孩子們幼小的藝術心田,這種嘗試仍是非常值得稱道和可以復制的。無論這些孩子最終是否會成為曲藝愛好者甚至工作者,至少滬語的傳播、方言的傳承多了一種方法,多了一種可能。
當然復興方言,最重要的還是必須多多營造語言環(huán)境,形成立體化的方言氛圍,在普通話強勢介入日常交往和溝通的同時,給方言輾轉騰挪出一點空間。這樣一方面作為“官話”“雅言”的普通話能夠消除溝通的隔閡,而作為地方文化載體的方言也能夠發(fā)揮其文化遺產的作用。
可以看到,始終保留粵語廣播、電視頻道的廣東地區(qū),方言的日常使用率就比全國其他地方高。目前多數人使用方言是在家庭環(huán)境或私人場合,但只有在公共空間也允許和鼓勵方言的存在,方言才能得到真正的復蘇。
或許,類似曲藝工作者帶方言進課堂的推廣方式,其最大的教育宗旨不是要在課堂上真的教會孩子們說多少句方言,而是通過曲藝的形式挖掘方言中蘊含的豐富的文化內涵,激發(fā)孩子們對方言的興趣。
方言里大有乾坤,承載著地域文化和遠古文明,對文化藝術是一種不可或缺的滋養(yǎng)。保護方言的最好方式就是使用方言,既要靠曲藝工作者去上課,并且?guī)痈嗟臏Z老師去推廣上海話,更要呼吁給方言一點立體化的使用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