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淺淺

1

在和二萌成為朋友以前，我還是個有馬甲線的瘦子。遇到她之后，我成了一個肚子上有褶皺的胖子。

自己吃不胖卻連累周圍人都變成胖子，從這一點來看，二萌是個很有心機的女孩子。

大部分人的前半輩子，總是忙忙碌碌，為了房子、車子、票子四處奔波。二萌的前二十五年也是忙忙碌碌，卻是忙著將雞腿、豬蹄、小龍蝦、紅燒肉通通塞進食道。

二萌的微信微博簽名都是同一句話：世間萬物，唯有愛和美食不可辜負。

二萌個子不高，長相清秀，如果只聽聲音，你會以為她是個沒長大的孩子，如果沒和她吃過飯，你會以為她人如其名，是個又呆又萌的軟妹子。但

旦你有幸見過她兇猛的吃相，你會知道，其實她的真實身份是吃貨界的扛把子。

畢業(yè)三年，二萌陸陸續(xù)續(xù)換了六七份工作，每次都是因為公司不讓上班時間吃零食而憤然離職。有一次，二萌和公司經(jīng)理據(jù)理力爭，大談吃零食在提高工作積極性方面的促進作用。二萌說，吃零食可以明顯增加咀嚼的次數(shù)，并刺激唾液的分泌。有證據(jù)表明，咀嚼能鍛煉臉部肌肉、刺激大腦皮層，唾液能殺菌抗癌、強身又健體。所以，綜上所述，吃零食能有效刺激腦細胞，從而提高思維能力和工作效率。

經(jīng)理靜靜地聽完二萌的陳述，直夸她邏輯清晰、語言流暢，他說，如果你能將合同上指甲大小的油漬擦干凈，以后就允許你吃零食。二萌看看手上的合同，又看看經(jīng)理，最后還是選擇了離職。

有一陣子，我覺得二萌就是個機器人，她的大腦芯片里只設(shè)定了一道程序，那就是吃。

我說，你少吃會兒不行啊。

二萌說，不行。少一小時、一分鐘、一秒鐘都不行。所謂民以食為天，天塌了，民還活不活。我居然覺得她說的有道理。

二萌大學(xué)時談了一個男朋友叫陳卓，畢業(yè)后，一起在南京打拼。陳卓是個程序員，剛工作時經(jīng)常加班到深夜。二萌列了一個單子，上面寫滿了南京大大小小的美食。只要陳卓有空，兩人就按著單子，一家一家去試吃。從市內(nèi)吃到郊區(qū)，吃完家劃去家。三年過去，單子上的美食被劃去了一大半，兩人在南京的地界上也漸漸站穩(wěn)了腳跟。

個周末，我和幫朋友去二萌家蹭吃蹭喝。那時她剛拔掉兩顆長橫的智齒，半邊臉都是腫的。她微張著嘴，抱怨說，喝了兩天的粥，米粒住在了牙洞里。這還不算，最可怕的是沒有了味覺，舌頭都為那兩顆智齒殉了葬。

我說，昨天剛?cè)コ粤思屣満团萁冯u，煎餃還行，就是泡椒雞辣得還不夠味，偏酸甜，像南方的口味。

林琳說，我上次吃的水煮鴨舌倒是很辣，紅紅火火的一盆，吃完像吞了一座火焰山。你看，吃完臉上起的痘，現(xiàn)在都沒消下去。

二萌靜靜地聽著，捂著半邊臉幽幽地說：知道我不能吃，故意報菜名是吧。接著她就抄起一個格子抱枕扔過來，大吼聲：不管了，老娘要吃肉，不是新開了一家老北京羊蝎子嗎，走起！說完，她捂著自己的半邊臉僵住不動了。

我問：抽筋了？

二萌倒吸了一口氣，嘴巴縮成一個O型，說：牙縫好像裂開了。

2

新開的老北京羊蝎子在郊區(qū)，我們?nèi)郝访?，跟著?dǎo)航穿過三條街，超了兩次車，被旁邊的馬自達摁了一次喇叭，最后繞過一棵大柳樹，進了一條小巷子。

二萌歪著頭說：真是“肉香不怕巷子深”。

我說：這是死胡同。

二萌說：沒迷過路的導(dǎo)航不是好導(dǎo)航。走過了冤路，才能一條直線直抵你內(nèi)心深處。

林琳說：內(nèi)心深處不知道，反正小巷深處不好倒車。你們趕緊下去，老娘要倒車。離遠點，我倒車時六親不認。

林琳說，呆子，快上車，導(dǎo)航復(fù)活了，肉在另條巷子里。

這次換我來開車。本來拐個彎就到了，卻被一輛白色本田車堵在了外面，只能下車步行。二萌牙口不好，吃個飯也一波三折。經(jīng)過本田車時，二萌突然停了下來。

我和林琳跟著她向車窗望去，林琳說：根據(jù)香氣殘留，應(yīng)該是香奈兒5號。

二萌說：看車里擺設(shè)，車主是個男人，用香水的男人一定是個娘炮。

我說：也可能是車主女朋友，周末正好約個會。

二萌說：可他的女朋友現(xiàn)在正和你們在一起。再說，我也不用香水，我只用花露水。

我低頭看看車牌，真是陳卓的。

我說：那還吃不吃？

二萌說：怎么不吃，我為羊蝎子跋山涉水，無心理會狗男女。

一進門就看到了陳卓，在靠窗的雅座上隔著一鍋紅油幫女孩剔骨頭。我們在二樓找了個位置，羊蝎子、羊排、羊棒骨，點了一桌子菜。吃到一半，二萌說要去趟洗手間。

林琳和我使了個眼神，兩人走到了樓梯口。二萌果然去找了陳卓，正當我準備擼袖子大干一場時，二萌轉(zhuǎn)身又回來了。

真是個慫貨。

我和林琳端坐在椅子上。

我說：這么快就回來了呀。

二萌說：牙疼，尿不出來。

林琳在旁邊幽幽地說：去見小陳了吧。

二萌說：路過，打了聲招呼。

我說：然后呢？說好的手撕小三呢。

二萌瞥了我一眼說：家庭倫理劇看多了吧，人家不是小三。

我說：你怎么知道。

二萌說：我給了陳卓一百塊錢，說是他昨晚多給的。他技術(shù)不錯，又是?？?，以后再來給他打五折。那女的聽了吃驚不小，小三哪有這么純潔。

林琳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說：小聲點，聽聽，樓下好像真的鬧起來了。哎，快過來看，那女的把一鍋紅油倒陳卓身上了。

二萌嘆了一聲，說，真是浪費了一鍋羊大梁，看著都心疼。你們盡管看熱鬧，這桌羊蝎子我包了。

晚上，陳卓打電話過來，二萌正躺在床上啃鴨脖子。

陳卓說：你怎么不說話，你牙不好，中午還吃那么辣。

鴨脖子是麻辣味的，二萌一張嘴，口水滴在了手機上。

陳卓說：你說句話，隨便說句，我心就不慌了。

二萌的口腔硝煙四起，酸痛的肌肉遇到辣椒和麻油，雖然少了兩顆牙，但是頂風(fēng)作案帶來一種偷情的快感。

二萌擦擦手機上的口水，說：嗯……還是分了吧。

啪，一滴水落在床頭，不是口水。

啪，又滴落在床頭，是淚水。

3

二萌改了簽名：世間萬物，唯有美食不可辜負。

后來有一次，大家聚在一起討論分手這件事。二萌說，如果愛情可以吃，那它一定是咸的。是眼淚讓這道菜變成的，所以分手時定不要哭。

二萌又說：談戀愛不如吃雞腿，男朋友會變成前男友，雞腿永遠不會變成前雞腿。

失戀之后吃什么？作為資深吃貨的二萌卻不知道答案。

二萌喜歡的三線小歌手在南京開演唱會，門票價格低得可憐。二萌拿著熒光棒，在五干人的體育館奮力呼喊著，嗓子都啞了。別人唱歌她咳嗽，聽起來倒像伴奏。旁邊是對小情侶，二萌的熒光棒碰到了男生的腿上，男生回過頭看了她一眼，摸了摸自己的腿，笑了。二萌又哭了，跟著臺上的偶像唱著《相思賦予誰》：

你說相思賦予誰。

蹁躚霓裳煙波上，

幾時共飲長江水，

而今夜雨十年燈，

我猶在，顧念誰。

顧念誰？顧念蘇州的小籠包，顧念重慶的酸辣粉，顧念樓下的臭豆腐，就是不顧念電話那頭的陳某人。

聽完演唱會，二萌又把自己關(guān)家里了?！哆€珠格格》、《金枝欲孽》、《甄嬛傳》一天十集連放。這邊容嬤嬤剛扎完紫薇，那邊小宮女就被華妃賜了一丈紅。二萌的世界鮮血橫飛，暗無天日。

凌晨三點鐘，二萌呆呆望著窗外的天空。腦子黏糊糊的，像個趔趄栽進了泥坑。頭發(fā)長長了、打結(jié)了，指甲長長了、變臟了，衣服堆在一起變成了垃圾堆?！侗幌訔壍乃勺拥囊簧?，二萌突然想到了這部電影。不過還好，還能想，就證明自己還活著。

哪怕活成行尸走肉，身體爬滿蛆蟲。

最受罪的是我們這幫朋友。不僅要輪流幫她送外賣，還要忍受她布滿粉刺、黑頭的素顏。流著淚的二萌的素顏，想想都是一場災(zāi)難。但我們并沒有拒絕的權(quán)利，因為這事是劉洋安排的。

那天大家在林琳家吃飯，二萌沒出現(xiàn)。坐在起時，劉洋說，二萌太慘了，作為吃貨，卻每天都要遭受垃圾食品的摧殘。我更慘，看著身邊唯一的美女一天天變丑，我卻無法伸出援手。

我說，妹子寧愿孤單至死，都不愿和你拍拖，是挺慘的。

劉洋沉默不語，劈頭甩過來張單子，速度之快，我都沒看清他是從哪里掏出來的。拿過來定睛一看，我去，居然是張值日表，連菜譜和訂餐電話號碼都準備好了。

林琳說：你這家伙根本就是有備而來啊。

劉洋說：少廢話，看看沒意見就按這個執(zhí)行了啊。沒意見吧，沒意見就這么定了。

不愧是壟斷行業(yè)的從業(yè)人員，習(xí)慣了強買強賣。

計劃執(zhí)行個月，林琳第一個受不了了。林琳問二萌：你就不能洗個臉？二萌說：不洗。每一個痘痘都是我存在的證據(jù)。

林琳說：受不了啦，不伺候了。

我說：受不了啦，我寧愿回去伺候老娘。

不知道是不是我們的呼喊被路過的神仙聽到了，就在我們罷工周后，二萌的媽媽過來了。

4

二萌的老家在徐州。老太太不舍得花錢，來的時候又正值五一小長假，老太太拎著一個小馬扎，在擁擠的車廂尾部，忍受著車的汗味和煙味，花了晚上時間，在第二天早晨六點鐘，敲響了二萌家的門。

看到老太太那一刻，二萌呆住了。

看到二萌那刻，老太太也呆住了。

二萌說：媽，你怎么來啦？

老太太沒有說話，她沉著臉，越過堵在門口的二萌，越過屋子的衣服以及散在地上的零食和螞蟻，在臥室的床頭柜里找到了一把沒怎么用過的剪刀，然后把還沒反應(yīng)過來的二萌摁在沙發(fā)上，三下五除二，給二萌換了個新發(fā)型，頓時涼爽了許多。

老太太讓二萌去衛(wèi)生間洗頭，自己在客廳打掃。

老太太將衣服扔進洗衣機，將零食扔進垃圾桶。

老太太說：每次打電話，都讓你吃好、喝好，說多了你還煩。你說你大了，會照顧好自己。原來你就是吃的這個，穿的這個。

老太太邊收拾邊碎碎念，衛(wèi)生間隔音不好，二萌在里面聽得淚流滿面。

老太太文化不高，每次和二萌打電話，翻來覆去就是兩句話：一句是我和你爸好著呢，不要惦念。一句是你要照顧好自己，該吃吃該喝喝。說的次數(shù)多了，二萌就不耐煩起來。二萌說：媽，我還有事，先掛了。老太太說：哦，那你忙，注意身體，別太累。

現(xiàn)在，二萌洗好了頭，靠在衛(wèi)生間門上，在眼淚流完之前，不敢出去。

老太太還在說：你怎么一點兒都不像我？那時你爸當兵，說怕連累我，要一拍兩散，我跑到你奶奶家和你爸大吵一架，回到家我還能吃兩大碗面條。你說你怎么點兒都不像我？

二萌終于出去，假裝沒看到老太太也在抹眼淚，說：媽，你也給我下碗面吧，要兩個雞蛋。

老太太低著頭，紅著眼睛說：好，好，加兩個雞蛋。

兩天之后，老太太說老頭一個人在家不放心，要回去了。二萌和我們一起去車站送她，劉洋跟在人群后面，手上拎著行李和一堆南京特產(chǎn)。

老太太接過劉洋手中的帶子，對二萌說：回去吧，回去，好好生活，別為難自己。

她然后又看了劉洋一眼，對我們說：你們也都要好好的啊。

我們點點頭，看著老太太步步走進了車站。

后來有一次，劉洋請大家去家里吃飯，二萌就在廚房打下手。番茄、牛腩切塊，姜片、八角去腥。還沒下鍋，番茄已經(jīng)少了半。

劉洋說：去去去，廚房是我的圣地，你一個大老娘們兒來干什么。

二萌擦擦嘴角的番茄汁，說：你以為我想啊，還不是肚里這個鬧的。

劉洋摸摸二萌隆起的小腹，說：祖宗，能把你娘請出去嗎？

話音未落，二萌的肚皮就動了一下。劉洋說：乖。

二萌的肚皮又動了一下，二萌說：看，真不是我想偷吃啊，我只是奉命行事。

劉洋想，完了，以后有兩個吃貨要伺候了。聽說豬肉又漲價了，不知工地還要人嗎？哎，那小白菜的歌怎么唱來著？一棵呀小白楊，長在哨所旁……不對不對，怎么想不起來了，算了，還是專心炒菜吧。

再后來，和二萌在微信里聊天，發(fā)現(xiàn)她不知什么時候又把簽名改回去了：世間萬物，唯有愛和美食不可辜負。

人生苦短，記憶變得寡淡，美味卻有跡可循。你說你餓了，我就為你做一份蛋炒飯。蛋液抱緊米粒，熱油將思念充滿，每翻炒一下，世界就熾熱一點。

親愛的，當你不知道吃什么時，請讓我為你做頓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