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丁丁

葵花田的秘密

小河丁丁

1

八月初的一天上午，爸媽上山打柴去了，姐姐到同學家去玩了。我一個人在家里待不住，到河邊去巡視我家的葵花田。

我們那里種向日葵的人很少，但是我們家年年都種，因為我姐特別愛吃葵花籽。

到了葵花田邊，一只蝴蝶繞著我飛來飛去。它的翅膀是綠色的，翅緣呈波浪形，排列著金色的圓斑，還拖著兩條細長的飄帶，跟我夾在小人書里那只蝴蝶一模一樣。

捉住它，那么我就可以做成兩張同樣的書簽了！送一張給我姐，她會開心得不得了。她前天向我索要蝴蝶書簽，我只有一張，怎么舍得給她！

這只蝴蝶停在一朵葵花上，將翅膀合攏——真笨呀，這樣合著翅膀，我用拇指和食指輕輕一捏，就能逮住它。

我輕步走過去，屏住呼吸，慢慢伸手——蝴蝶突然展翅飛進葵花田里。它飛得那么慢，忽上忽下，左右盤旋，仿佛在逗我說：“來呀，有本事來捉我呀！”

密密麻麻的向日葵比人還高。我側(cè)身進去，才走幾步就迷失了方向。蝴蝶也不見了。

我筆直往前走，想穿越葵花田，但越走越驚奇。這塊田才一畝大，怎么走了好久也沒到頭？

我朝天上望，白云連綿，這兒那兒露著小塊小塊的淡藍，根本見不到太陽。

田里一絲風也沒有，氣溫越來越高，葉子和花散發(fā)的氣息越來越濃郁。我渾身是汗，頭發(fā)濕了，衣服也濕了。我側(cè)耳聽聽，寂靜無聲，想必離河很遠了。

“喂——喂——”我心里發(fā)虛，大聲呼喊，但沒人答應。

我害怕起來，粗暴地分開向日葵，拼命奔跑，任那闊大的葉片打耳光似的抽著我的臉。

2

“嚶……嚶……”

誰在哭泣。

我停下步子，看到在前面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女孩。她像我一樣迷了路，出不去了嗎？

我循聲過去。向日葵叢中出現(xiàn)一片圓形空地，當中有一幢小小的木屋，上下兩層，樓梯在外面。二樓露臺坐著一個女孩，跟我姐差不多大，也是十來歲，頭上扎著蝴蝶結。她的兩腮掛著淚水，衣裳是綠色的，點綴著朵朵葵花。

我想問她為什么那樣傷心，就從樓梯走了上去。

我驚呆了——站在高處才發(fā)現(xiàn)，葵花田四面都望不到邊呀！四周都是黃燦燦的葵花，既望不到那條小河，也望不到離河不遠的小鎮(zhèn)。天空下除了向日葵，還是向日葵。大地延伸到哪里，向日葵就生長到哪里。長長的清風拂過，向日葵搖曳起伏，一層層金綠相間的波浪從遠遠的天邊涌來，又向遠遠的天邊涌去，仿佛大海一般，何等壯美！

女孩站起來，跟我姐差不多高，臉蛋粉粉的，眉毛、眼睛好看極了。她注視著我，一雙黑眸淚光閃閃，似乎受了很大的委屈。

“你見過這樣一只蝴蝶嗎？”

女孩從屋里拿出一只蝴蝶，跟我做書簽的那只一模一樣，當然也跟我先前追逐的那只一模一樣，卻是紙剪的，用水彩上了色，手工非常精細，觸角、腿腳和翅膀上的脈紋都剪出來了。

我暗自驚訝：這是她制作的嗎？手可真巧！

“你說呀！”

“我剛才見到過……”

“剛才是我。我說的是你夾在書里的那只，我的妹妹！”女孩說著說著就哽咽起來，“我妹妹到鎮(zhèn)上去玩，見你在樹下看小人書，想跟你打個招呼，卻被你捉回家……‘啪’的一聲，夾……夾在書里……”

那個“啪”字，她說得很輕，在我聽來卻像一聲霹靂。

她就是我追逐的那只蝴蝶，她的妹妹就是我做書簽的那只……難怪那只蝴蝶那么笨，竟然停在我肩膀上，我伸手去捉的時候，還向我伸出一條前腿——她妹妹要跟我拉拉手吧，我卻……

我竟然干下那樣的事。

我過去見到蝴蝶，眼中只有美麗的翅膀，從沒想過蝴蝶跟人一樣，也有姐妹，也有愛憎，也會掉淚……當字典“啪”的一聲合上，蝴蝶妹妹會產(chǎn)生怎樣的劇痛……

我第一次意識到，我竟是這么可怕！

我剛才還想把蝴蝶姐姐抓住，也給她“啪”的一下！

我難過極了，也羞愧極了，腦袋重得像石頭，垂下去就抬不起來。

“能將我妹妹還給我吧？”蝴蝶姐姐的語氣像是命令，又像哀求。

“能！能！”我忙不迭地答應。

蝴蝶姐姐拉住我的手，那只手多纖細，多柔弱呀，跟我姐的手一模一樣，恰似嬌嫩的花蕊。

我跟著她下了樓，走進向日葵的叢林。我的腳步虛虛的，飄飄的，似乎踩在泥上都不會留下印痕?？|縷微風在田間流動，滿鼻是向日葵的芬芳，美酒一樣醉人，葵葉搖動的聲音變得像音樂一樣動聽。

走著走著，我眼前豁然開朗——我們鉆出了葵花田，小河嘩嘩流淌，多么歡快。不遠處，小鎮(zhèn)似乎在朝我微笑。

回頭看一下葵花田，沒有任何異樣呀。我走進去它卻變得無邊無際，那是蝴蝶姐姐搞的鬼吧。可就算她把我困在葵花田里幾天幾夜不讓我出來，也是我活該！

回到家，我翻開那本小人書，美麗的書簽——不，那是蝴蝶妹妹——出現(xiàn)在眼前。頓時蝴蝶姐姐的臉色變得異常蒼白，她的淚珠“吧嗒”一聲掉在紙上，形成一個深色的濕斑。我想說些道歉的話，還來不及開口，蝴蝶姐姐雙手捧著她的妹妹，飛跑著離去了。

3

沒過多久，我姐回家了，見我滿臉晦氣，就問：“怎么啦？被誰欺侮啦？”

我悶聲不響。

我姐不以為意，去煮面條。

吃面條的時候，我姐又惦記上了我的蝴蝶書簽：“我用一根鉛筆換你的蝴蝶書簽，怎么樣？”

我氣惱地說：“我又沒有上學，要鉛筆做什么！”

我姐說：“你既然沒有上學，要書簽做什么？小人書你還不會認字，光會看圖畫?！?/p>

我不接話，端著面條離開飯桌，坐在門檻上。

我姐好討厭哦，也端著面條坐在門檻上：“要不你下午去捉蝴蝶吧？替我捉一只，我給你買冰棒，怎么樣？”

“蝴蝶有生命，怎么能做書簽？要是人家把我捉去，夾在書里，你怎么想？”話說出口，我才知道后怕：蝴蝶姐姐會法術呀，她要是報復我，把我壓成扁扁的書簽……

“你怎么會說這樣的話？”我姐覺得很奇怪。

“我差點兒回不了家……”我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訴我姐。她卻悻悻地說：“胡說八道?！?/p>

我說：“是真的，我?guī)闳タ矗　?/p>

我姐固執(zhí)地說：“我才不上當，下午我要洗衣裳?！?/p>

洗衣裳是要到河邊去的哦！我跟著我姐到了河邊，慫恿她說：“去葵花田看一看吧，我一個人不敢進去。”

我姐猶豫了一下，答應了。

我們進入葵花田，很快到了田中央，然后又到了另一端——這就是一片尋常的向日葵，沒有什么特別呀！

我姐問道：“蝴蝶姐姐在哪里？小木屋在哪里？你不是說葵花田無邊無際嗎？我們怎么出來啦？”

我無話可說，卻不肯服輸，每天一個人躲在葵花田，等著蝴蝶姐姐現(xiàn)身——我相信她還會來的。

4

不記得那天陽歷是什么日子，只記得陰歷是七月初七，牛郎織女要上鵲橋相會。

那天下午，我坐在葵花田里，下巴擱在膝蓋上，聽著無休無止的河水聲，打起了瞌睡。等我醒來，天空紅紅的，鋪滿了晚霞。該回家了，我站起來，往田外走，走著走著，突然振作起來——葵花田又變大了！我加快腳步，一直朝前，是的，葵花田又變得無邊無際，怎么也走不到頭——不消說，蝴蝶姐姐來了！

我按捺住激動的心情，在林中穿行。果然，我又聽到了蝴蝶姐姐的聲音：“輪到我了，你們把皮筋弄高一點?！?/p>

跳皮筋！

那肯定還有別的蝴蝶！

我躡手躡腳走過去，不敢弄出一點聲音。

透過枝葉的縫隙，我又看到小木屋了，蝴蝶姐姐和三個姑娘在跳皮筋，兩個很陌生，第三個竟然是我姐！

“姐——”我叫了一聲，扒開向日葵，大步走過去。她們驚叫著，變作蝴蝶飛走，只剩下我姐站在那兒，氣鼓鼓地瞪著我。

“你來做什么？”

“來找你呀，原來你跟蝴蝶是一伙的！”

“什么叫一伙？”我姐望著蝴蝶飛走的方向，解釋說，“我替你向蝴蝶姐姐道歉，她們就拿我當朋友了——走吧，我們回去吧?！?/p>

“我也要跟蝴蝶一起玩！”

我想上樓看蝴蝶飛到哪兒去了，剛走到樓梯那兒，小木屋就消失了，空地也不見了，身邊盡是密密的向日葵。

我姐幸災樂禍地說：“算了吧，人家不跟你玩，你是男孩子?！?/p>

說話間，天色暗了下來，我只好跟我姐回去。

到了家，我媽不高興地問：“你們到哪里玩去了？”

我搶著回答：“姐姐在葵花田跟蝴蝶玩，不讓我加入！”

我媽呵斥我姐：“你少到葵花田去，小心被蝴蝶迷住，出不來！”

原來大人早就知道！

夜里我上了床，越想越覺得蹊蹺：我姐跟蝴蝶玩得那么熟絡，不像是第一天才認識。

“難道姐姐也是蝴蝶？”這個念頭冒出來，我嚇了一跳，隨即明白了好多事情：難怪我姐力氣那么小，手腿那么瘦，走路那么輕，常常把人嚇一大跳。難怪她那么喜歡種花，天井也種，窗臺上也種，還喜歡把花插在頭上。難怪她喜歡吃甜東西。難怪她看到我用蝴蝶做書簽，先是罵我，又求我把書簽送給她……

等到夜深人靜，我摸到姐姐的房間外面，聽一聽，什么動靜也沒有，輕輕推開門，用手電一照，床上沒有人，一只蝴蝶停在枕頭上，斂著翅。

我姐當真是一只蝴蝶！

雖然不出意料，但那一剎那，我還是喘不過氣來。

我不敢驚醒我姐，熄掉手電，輕步回到自己的房間，才長舒了一口氣，心想：幸虧我做書簽的那只蝴蝶不是我姐……萬一什么時候我姐變成蝴蝶，被別人捉去，怎么辦？

從第二天起，我姐走到哪兒我就跟到哪兒，弄得她很煩，老罵我跟屁蟲。

那天我姐出去打豬草，我照例跟著，我姐愁眉苦臉地說：“求求你，別跟著我好不好？打豬草是姑娘家的事?！?/p>

我理直氣壯地說：“我要保護你！”

我姐愣了一下，試探地說：“你是不是發(fā)現(xiàn)我的秘密了？”

我不開口，做了個拍翅膀的動作。

我姐顯然被感動了，一下子抱住我，咬著我的耳朵說：“你要替我保密哦，不能告訴任何人……”

我當然是答應了。

5

可是十年之后，同樣是葵花盛開的季節(jié)，我差點兒違背諾言，把秘密告訴一個人。

那是我們鎮(zhèn)上的一個帥小伙，經(jīng)常和我姐在一起。那天我找到他，嚴肅地問：“你是不是真的喜歡我姐？”他點點頭，目光很柔和。我鼓起勇氣說：“我姐喜歡花，像蝴蝶一樣……”然后就不知道怎么說了。他會心一笑，把手放在我肩上：“你放心，我也喜歡花，我和你姐將來會在院子里栽好多花?！?/p>

我不放心，又沒人可以傾訴，十分苦悶。

過了幾天，我拿著一本書躲進葵花田，似乎在讀，又似乎在想心事，耳邊突然傳來說話聲：

“你們家年年種葵花?！?/p>

“是呀，我喜歡葵花。”

“只要是你喜歡的，我也喜歡?！?/p>

“我喜歡在葵花田里唱歌?！?/p>

這是我姐和那個帥小伙。

很快，兩只蝴蝶從我頭上飛過，其中一只一邊飛一邊唱。我大氣也不敢出，生怕被發(fā)現(xiàn)。

原來帥小伙也是蝴蝶，我早該想到呀。

我滿心歡喜，悄悄往田外走去。

糟糕，向日葵又變得無邊無際了。我走呀走呀，不由得想：為什么我不是一只蝴蝶呢？

我下意識做了個拍翅膀的動作，沒想到，我的身體一下子變輕了，向日葵變得好高，好大，全成了參天大樹，葉子大得像綠漆的小船，花盤大得像華麗的黃金傘蓋。

天啦，我變成蝴蝶啦！

我飛到葵花田上空，再次見到了無邊無際的花海，無休無止的彩浪。天地間彌漫著濃郁的芬芳，多么叫人迷醉！

我明白了，不止我是蝴蝶，我爸我媽也是蝴蝶，每個人都是蝴蝶。但是除非你當真想做蝴蝶，否則你永遠不會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

小河丁丁，生于上世紀七十年代，老家在湖南陽明山一個名叫西峒的小小山谷，現(xiàn)在浙江海邊工作。喜歡天地山川，喜歡讀書，當然也喜歡寫作。作品有《水獺男孩》《從夏到夏》《綠頭發(fā)女孩》《我本來可以大俠》《愛喝糊糧酒的倔老頭》，

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