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湘
一
賭場里烏煙瘴氣。日出時分等同于黑夜,反正這里二十四小時燈光如晝。慘白的燈光下,一張張缺乏血色的臉被煙霧熏騰著,時不時爆出一兩聲驚呼或罵娘的聲音,男女都有。這個地方不分男女,只論輸贏,來這里都是拼命的。
賭徒都不相信,不相信什么也撈不回來。老婆孩子都可以放到賭桌上,老公和房子也可以,在這里,老少男女達(dá)到前所未有的平等。
蘇雪就是在這里看到正在拼死的何一滿的。他眼神和動作都遲緩,一晚上沒有睡覺的眼睛里滿布血絲。但他那雙青筋暴突的手洗牌時,眼神和動作都似鬼附體,瞬間像換了一個人。只有嘩嘩的風(fēng)聲,那副牌在他手中快速變換,刷刷進(jìn)出,看得蘇雪眼睛犯酸。
何一滿曾在喝醉時對蘇雪說過:“賭博全靠一雙眼睛一雙手,眼睛要像鷹一樣厲害,手要練成泥鰍一樣滑?!?/p>
從何一滿的背影看,他仍然是沉穩(wěn)的,但這是殺手的沉穩(wěn),渾身染著血,在賭場上拼殺。他向左邊砍一刀、右邊砍一刀,殺紅了眼,蘇雪覺得垂死掙扎的他也要向她砍一刀。他的力量那么大,讓她簡直不能靠近。
這已經(jīng)不是她的丈夫何一滿,這是賭徒何一滿。他已經(jīng)沒有了半點溫存,失去了心和肉體,被提純成為一個純粹的賭徒。他的心里此刻什么也沒有,只有一個字:“搏”。
何一滿一旦變成這副樣子就臭不可聞。體臭、口臭、黏糊糊的腦油,失常的消化功能和黑白顛倒蒼白灰暗的臉同時蒸騰起來,蘇雪聞到的是生命壞死的氣味。
何一滿和黑娃他們賭,輸多贏少,可他總不甘心,總想著下一局就能連本帶利贏回來,他沉在自己的夢里不愿醒,以為自己馬上就要光宗耀祖了。他把所有的錢都押在了賭桌上。蘇雪看到自己的房子正在一塊磚一片墻地被拆走,自己的家在一寸一寸瓦解。
她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滿心都是惡狠狠的祈愿:輸吧,輸光吧,輸光了你就死心了!
“完了,又輸了!”何一滿一拳砸在賭桌上,像被抽了筋一般癱坐在椅子上。
蘇雪一行眼淚嘩地沖出眼眶,流淌在臉上。她扯著何一滿的衣服說:“跟我回去!”
何一滿一看見蘇雪,生氣地說:“你來干什么?趕快給我滾回去!”
“再來一局,我不信,不信贏不回來!”何一滿開始掏手機(jī),他把蘇雪的手機(jī)也搶過來,放在賭桌上,瘋狂地要再來一局。
“算了吧,一滿,摸過女人的手,手氣就不好了,你還是去洗洗手吧!”黑娃他們大笑起來,嘲笑著何一滿。
何一滿被激怒得滿臉通紅,他啪地打掉蘇雪抓住他的手,怒吼道:“你給我滾回去!”
“你跟我回去!”蘇雪依然緊緊拉著他。
何一滿抬手給了蘇雪兩巴掌,蘇雪的頭像撥浪鼓一樣左右搖晃了幾下,身子很快站不穩(wěn)了。
何一滿用力拉著她,把她往賭場門外拖。蘇雪緊緊捂著肚子,那里面有她未出世的孩子,可是何一滿不知道。她不想讓他知道,不想讓自己還未成型的孩子一出世就成為一個賭徒的孩子。
蘇雪沒喊沒叫,她只是雙手緊緊護(hù)住肚子,她被何一滿拖到大街上,一把甩到了墻上。她掙扎著要去拉他,他兇惡地推開她,對她大喊著:“滾,滾回家去!”
他頭也不回地往賭場跑,穿過馬路,失魂落魄的獸一樣跑向賭場。
這是一個微涼的早晨。蘇雪已經(jīng)忘記了東南西北。很多人擁有早晨,可有的人是沒有早晨的。街上來來往往的學(xué)生、老人、菜農(nóng)、小販、上班的人群,他們都擁有早晨??墒谴丝痰奶K雪已經(jīng)一無所有,她失去了一天中最新鮮無邪的部分——早晨。
她身子下的血河水一樣流淌著,沿著她坐著的冰冷的地面,流淌在早晨的街道上。蘇雪未成形的孩子還未見到早晨的第一縷陽光,就消失在一攤濃濃的血水里。
二
春分時節(jié),殘雪消盡,草原和沙漠看起來一般顏色。
這是內(nèi)蒙古草原上的一座小鎮(zhèn),鎮(zhèn)子久老,住著許多牧民,他們不愿或無力離開這片土地,守著自己一生奮斗過的地方。這里沒有超市、沒有高樓大廈,就連學(xué)校也僅有一座。唯一一條馬路是十幾年前修的坑坑洼洼的土路。隨著政府一次次的搬遷,它像被遺棄的孤兒,留在這里無人問津。
蘇雪走在學(xué)校門前的土路上,看到弓腰駝背的老人和茫然散亂的孩子,這個遠(yuǎn)離城市與喧囂的地方,只有淡淡的蒼涼回蕩。
也許這份遠(yuǎn)離和蒼涼正是蘇雪要尋找的,她想用這份寧靜安撫自己傷痕累累的心。孩子死了,蘇雪曾在馬廄里抱著一匹老馬痛哭。她從城市里走出來,逃一般離開那個傷心的地方。何一滿當(dāng)然沒有來找她,就連離婚都離得那么潦草、破碎,他怎么會來找她呢?離開他是蘇雪最好的選擇,離開他的打罵,離開他負(fù)債累累貪婪的雙手。
馬廄里,一匹灰色的老馬在嚼著干草,馬糞蒸騰出一股熏人的暖氣。老馬掀起肥厚的嘴唇在她的頭邊尋找干草。它并不怕她,側(cè)過頭用濕漉漉的鼻子嗅她的臉,用軟乎乎的嘴唇蹭她的手。
這一陣撫慰令她的心顫抖了。蘇雪抱著那瘦長的、瘦骨嶙峋的馬頭失聲痛哭,她的眼淚滴落在老馬的鬃毛上。她捧起一把干草,送在老馬面前。
遼闊的草原上,蘇雪騎著老馬獨行,像草原上一條顛簸起伏的小船?;馃岬奶柡婵局屠像R,草原上散發(fā)出濃烈的青草味兒。她一連幾天讓自己在靜默中行走。她細(xì)細(xì)回想著往日的生活,獨自咀嚼痛苦,她迎著開闊起伏的草原,默默地走著。老馬似乎知道她的心事,它低著頭嗒嗒地走著,一路走一路踏出淺淺的草窩。
蘇雪仰起頭,把臉朝向太陽,不讓人看見她的悲傷。忽然一陣高亢悲愴的蒙古長調(diào)響起來,一個女人滄桑悠遠(yuǎn)的歌聲回蕩在草原上。歌聲飛入云端,那低沉沉吟的歌聲越來越激越,穿透了蘇雪的心。
蘇雪在馬上聽著,老馬也豎起耳朵,靜靜聽著,一顆淚珠噗地落在了馬的鬃毛上。歌聲找到了知音。
蘇雪順著歌聲,騎著老馬趟過一條小河,馬停了下來,在河水里低頭暢飲。蘇雪從馬上跳下來,看著這美麗又陌生的景色。一個女人走過來,拍拍馬背,冷冷地說:“只有外來的女人才不知道心疼馬,讓它走這么遠(yuǎn)的路也不知道讓馬喝水?!彪S后又對著老馬說,“多喝幾口,這是草原家鄉(xiāng)的水!”
蘇雪看著這個奇怪的女人,無法將眼前這個邋遢、古怪的女人和剛才高亢清澈的歌聲聯(lián)系在一起。蘇雪對女人笑笑說:“你好,大姐。”女人冷漠地看了她一眼。日光里,女人的臉沒有一點血色,蒼白,冰涼,冷的顏色。
殘雪微亂的草原上,女人站在河邊,她穿著長長的滿是褶皺的褂子,頭發(fā)蓬亂。那件綠格子的褂子,從膝蓋上一階一階上去,通向沒有光和溫暖的所在。僵直的身體,冰冷的眼神。
像寒風(fēng)刮在早春的草原上,太陽雖然出來了,但風(fēng)是冷的。陽光里看見這個女人,人是活的,眼睛卻是被冰封住的。
蘇雪驚訝地看著眼前的女人,不等蘇雪再說話,女人轉(zhuǎn)身走了。她悲愴高亢的歌聲讓蘇雪視她為知音,可她急匆匆走路的樣子像一個瘋子。
蘇雪成為了一名鄉(xiāng)村中學(xué)的老師。她辭去城里的工作,逃離親戚、朋友、同事不斷的詢問和安慰,為什么離婚?孩子怎么沒有了?她的心已經(jīng)夠痛了,不想別人再用安慰之名一次次撕開她的傷口。
很少有人愿意來這樣偏遠(yuǎn)的小鎮(zhèn)當(dāng)老師,當(dāng)?shù)氐睦蠋熛敕皆O(shè)法逃出去,只有蘇雪一頭闖進(jìn)來。她問那個既當(dāng)校長又自己講課的胖胖的女老師:“你們這里還需要老師嗎?”女老師愣愣地看了她半天:“村子里的人都出去打工了,你為什么來我們這里?”
“因為……我沒有孩子。我想和孩子們在一起?!碧K雪說道。
“你的孩子怎么了?不要哭,女人沒有了孩子,心要被挖走的。我們這里有許多孩子,都沒有父母。他們的父母常年在外打工,村子里只剩下老人和孩子。你如果不嫌苦,就留下吧?!?/p>
蘇雪成了一群牧民孩子的老師。她學(xué)會了拾糞、趕羊,學(xué)會了幫孩子們?nèi)ゾ_上打水。她教初中一年級的語文課,孩子們喊她蘇老師,有時喊雪老師,有時她幫他們穿衣服的時候,有的孩子喊她媽媽,無論叫什么她都愉快地答應(yīng)。
這天,當(dāng)蘇雪鎖上教室門準(zhǔn)備放學(xué)時,她回頭一看,一個少年的身影正孤零零站在她的身后。是巴圖魯。
巴圖魯?shù)难凵窬髲姸龅?,自尊又自卑。他心虛也許是因為自己的父母從沒有來學(xué)校參加過家長會,也許是因為他連一首古詩都背不下來,每次考試成績在全班倒數(shù)幾名??蛇@是一個有著一雙漂亮的大眼睛的機(jī)靈小伙子,高高的個子,開學(xué)第一天蘇雪就注意到他。
第一節(jié)語文課,上課不到五分鐘,巴圖魯趴在桌上,蘇雪邊講課邊走到他身旁,摸摸他的額頭,又看看他的臉色,以為他病了??墒撬麤]有生病。蘇雪拍拍他的肩膀讓他坐正??伤氐街v臺前,他又趴下了。
他不能集中精力聽課,這孩子有心事。
他打架打得很兇。有一次,幾個男同學(xué)在放學(xué)路上用泥巴往巴圖魯身上扔,邊扔邊罵他是殺人犯的兒子。他狠狠地?fù)渖先ゴ蛩麄?,讓那個罵得最兇的男同學(xué)閉嘴。可他們罵得更響了:“巴圖魯?shù)膵寢屖菤⑷朔?,巴圖魯?shù)膵寢屖菤⑷朔福 ?/p>
巴圖魯一拳打倒那個罵得最響的男孩,他又去追另一個,可一群男孩嬉笑著跑開了。蘇雪在放學(xué)路上看到他們打架,急忙上去阻攔,男孩們四處跑遠(yuǎn)了,她拉住巴圖魯問他為什么打架。
巴圖魯氣憤地一把甩開她,他邊跑邊痛苦地扯開嗓子吼叫。嗷嗷的風(fēng)吼聲、旗幡嘩嘩的擺動聲、馬群和牛群在風(fēng)里低沉的奔走聲,還有巴圖魯痛苦委屈的喊聲,回蕩在空蕩蕩的草原上。
蘇雪看著這頭小野馬駒跑遠(yuǎn),心里迷惑而震動,這個孩子身上究竟經(jīng)歷了什么?
“老師,對不起,昨天是我不好,給你發(fā)脾氣了?!卑蛨D魯站在蘇雪身后,咬著嘴唇說。
“沒有什么,巴圖魯,你是一個好孩子,能承認(rèn)自己錯誤的人是勇敢的人。”蘇雪看著他說。
“我是一個勇敢的人?”巴圖魯忽然抬起頭,閃著亮晶晶的眼睛問。從來沒有人用“勇敢”這個詞夸過他,他有點小小的激動。
“你當(dāng)然是一個勇敢的人。你的名字巴圖魯,在蒙語里就是勇士的意思?!?/p>
“老師,你怎么知道?”
“我是老師啊,當(dāng)然知道。我查過資料,你是英雄、勇士的意思?!?/p>
有一叢小小的火苗在巴圖魯?shù)难劬锖龅厝紵饋?,是一股灼人的希望之火?/p>
“你爸爸給你起這個名字,一定希望你成為一名勇士?!碧K雪說。
“可我沒有爸爸。”剛剛?cè)计鸬南M?,在巴圖魯?shù)难劬锿蝗击龅氯ァ?/p>
“你的爸爸呢?”
“死了。”
“死了?”
蘇雪想接著問下去,可巴圖魯不想說了。他說了聲“老師再見”,快步走了。他想逃,他怕別人問他:“你的爸爸呢?”那是打他的臉,揪他的心。
巴圖魯抓著書包,大步跑著,爬上那座叫烏達(dá)的小山。他聽奶奶說,自己小時候,爸爸就背著他爬上過這座山,從此,這座叫烏達(dá)的小山在巴圖魯?shù)男睦锞褪歉赣H。高興的時候、難過的時候,他都要一個人爬上山頂,望著山下喊兩聲。也許爸爸能聽見?可爸爸一次也沒有回答他?;貞?yīng)他的,只有滿山濃密的樹木和蜿蜒曲折的小徑。
被風(fēng)雨浸蝕的白色巖石旁,是一棵棵高大的白樺樹,斑駁遒勁的樹干伸向藍(lán)天,白色的樹枝像張開的手臂,滿眼都是問詢的姿態(tài)。
沒有人回答他。
巴圖魯站在靜靜的白樺林里,用小刀在樹干上刻下這樣幾個字:“父親和巴圖魯”。這歪歪扭扭的字正式宣告:這棵樹屬于我們,烏達(dá)山屬于我們!他會在樹下發(fā)呆,看樹上的鳥窩,看湛藍(lán)的天空,直到天黑。他會把心事說給這棵樹聽:“爸爸,那個女老師問我你在哪里。你真的死了嗎?”
“巴圖魯,你爸爸真的死了嗎?”一群男孩圍著他,領(lǐng)頭的男孩是隔壁班的大頭,他長得又高又壯,手上戴著一副棒球手套,不斷把玩著,嬉笑而挑釁地問巴圖魯。
上次往巴圖魯身上扔泥巴的男孩躲在大頭身后,他是來報仇的。上次被巴圖魯打得那么慘,這次有大頭撐腰,再也不怕了。他站在大頭身后大聲說:“他爸爸早就死了!”
大頭哈哈大笑起來,他用棒球手套拉扯著巴圖魯?shù)臅骸斑@么說,你是孤兒嘍?哦,不,不是孤兒,你媽是寡婦,那應(yīng)該叫你什么呢?”幾個男孩哄笑起來,每個人都笑得渾身顫抖——家世卑微到這個地步,你就是不合群了。這么卑微,誰瞧得起你?不拿你做笑料,怎么打發(fā)漫長的課后時光?
大頭的臉上挨了巴圖魯狠狠一拳。那又高又壯的身體也被打得搖晃了一下。疼痛難忍的大頭揮起棒球手套,朝巴圖魯?shù)念^上打去。巴圖魯靈敏地一躲閃,躲過大頭的棒球手套。他朝烏達(dá)山山頂跑去。
可他還是被幾個男孩合力抓住了。大頭的棒球手套一次次打在巴圖魯?shù)哪樕?。他伸出手臂遮擋,棒球手套打在他的胳膊上;他放下胳膊掙扎,棒球手套又打在他的臉上?/p>
他忍住疼痛不發(fā)出喊聲,但他的眼睛里閃著近乎瘋狂的光芒,他邊挨打邊往后退,忽然蹲下,撿起一根白樺樹枝奮力反擊,抽打著大頭。大頭的臉上挨了狠狠一樹枝,他慘叫起來。巴圖魯用樹枝頂著大頭的眼睛說:“你再動一下,我戳瞎你的眼睛!”
大頭嚇得一動不動,男孩們看見領(lǐng)袖失利,全都傻了眼?!皾L!”巴圖魯大喊一聲,大頭一哆嗦,轉(zhuǎn)身跑開,男孩們尾隨著逃走。
巴圖魯手里仍然攥著那根樹枝,緊緊地攥著,他在發(fā)抖。裝出來的強悍早已退場,恐懼和無助包圍著他,血液仿佛凝固,每一絲呼吸都困難。
他在山上跑著,跑到那棵刻著父親和他名字的白樺樹下,狠狠踢打著樹,淚水再也控制不住,汪洋恣肆地流淌在臉上。
他的手上劃出道道血口,可他毫無知覺。
在生命無數(shù)的時光里,他對自己的父親敬若神明,可此時此刻,他恨不得割開自己的血管,讓那些該死的血液統(tǒng)統(tǒng)流出自己的身體。
他恨他,恨他的不知所蹤,恨他帶給自己的恥辱。如果別人是我的爸爸該多好啊,就像牧場的賽罕叔,他對自己的兒子巴夏多么好??!可他又回想起父親的樣子,寬闊厚實的胸膛,他抱自己的時候,他身上淡淡的甜酒味,他用密密的胡茬扎自己的臉蛋,他背著自己,爬上烏達(dá)山,高聲呼喊。
三歲的孩子會有記憶嗎?巴圖魯堅信自己是有記憶的,他記得父親的味道。
這令巴圖魯?shù)男奶弁雌饋?,一陣突如其來的?fù)疚感將他淹沒,他彎下身子,在白樺樹邊嘔吐起來。他既渴望又失望,既痛苦又負(fù)罪,胃里翻江倒海,他更兇猛地吐起來。
三
蘇雪是在巴圖魯?shù)娜沼洷纠锟吹竭@段文字的。
巴圖魯?shù)臅粠讉€打架的男孩從課桌里抽出來,他們下午上學(xué)來得很早,趁教室沒人,偷偷把巴圖魯?shù)臅釉诘厣?。蘇雪正進(jìn)教室放教具,撞見了他們的惡作劇,嚴(yán)厲地批評了幾個男生。幾個男生被罰寫檢查,并打掃一個星期的教室衛(wèi)生,灰溜溜地走了。
蘇雪撿起巴圖魯?shù)臅?,把課本、本子一本本裝回去。一本藍(lán)色的日記本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好奇地打開日記本,看到下面一段文字:
我看到大頭戴著厚厚的棒球手套,他冷冷地瞟了我一眼。我看著他那狂妄的眼睛,看懂了他的眼神,他是真的要打我,要傷害我。他舉著棒球手套,向我走來。我的身后是一片呼聲,他們都在等著看我怎樣被打,他們興奮得上躥下跳。
我已經(jīng)瞄好了一根樺樹枝,我被他打得一步步往后退,接近那根樹枝。我的身上疼得厲害,胳膊快招架不住了。汗珠從額頭上流下來,真的像書里形容的那樣,黃豆大。我終于撿起了那根樹枝,我沒有喊,可他們不知道,我其實很害怕,非常害怕。他們是一群人,我只有一個人。
可我知道烏達(dá)山就在我身后,我就不那么害怕了。我用樹枝對準(zhǔn)了大頭的眼睛,我對他大喊:“滾!”沒有人知道我有多痛多緊張,沒有人知道我兇狠的喊聲下的恐懼。
大頭他們都是膽小鬼,他們跑了。我兩只手抖個不停,竟忘了把那根樹枝扔了。我走了很遠(yuǎn),發(fā)現(xiàn)自己還緊緊攥著那根樹枝。
天黑了,忽然降下的夜色很快要把我和烏達(dá)山一起淹沒。誰也看不到我們,我和父親也看不到對方。
蘇雪的心像被針扎了一下,猛地刺痛起來。這個少年小小的內(nèi)心里的傷痛,像一只拳頭打在了她的心上。她嚴(yán)肅地處理了幾個滋事打架的男生,并把打架的事情告訴了隔壁班大頭的班主任。隨后,她給全班同學(xué)布置了一篇作文《我的父親》。
巴圖魯在作文里是沒有記憶的,他寫得很模糊。但蘇雪在意的并不是作文,她在他的作文后面寫下一段話:“世界上沒有哪個父親是不愛自己孩子的。你的父親從未離開你,他一直和你在一起。他送給你最珍貴的禮物,就是堅強?!?/p>
她開始注意他。他總是那樣孤獨,不合群,下課后獨來獨往。偌大的草原靜謐寬廣,只有巴圖魯孤零零站在暮色里,像一只無家可歸的鳥。
他在想什么?年少時是否曾夢想自己是無所不能的勇士,尋找到所有事情的答案。長大后你是否還會繼續(xù)這個英雄夢?很多答案,哪怕穿過內(nèi)心深處挖到肝腑也沒有。你在恍惚中驚訝或迷茫的眼神,是否是青春王國里一塊不和諧的石頭?
這是他的國。野草沖出大地,他在他的國里,仰望著尋找天空在哪里。
蘇雪抱著一摞作業(yè)本從教室里走出來時,看到他;鎖上辦公室的門,放學(xué)離開時,看到他;草原上的長風(fēng)呼啦啦刮起,她被吹得抖瑟行走時,看到他的影子站在風(fēng)里。影子也是孤獨的。
“巴圖魯,為什么不回家?”蘇雪追上影子問。
“不想回?!?/p>
蘇雪沒再問,她陪巴圖魯在風(fēng)里走著。
“老師,你為什么不回去?”
“我也不想回?!?/p>
“為什么?”
“因為你也不想回啊?!?/p>
巴圖魯不好意思地笑笑,他說:“老師,我們回去吧。”蘇雪點點頭。
兩個人默默走了很久,巴圖魯突然問:“老師,你說爸爸是愛我的?”
“當(dāng)然,巴圖魯。沒有哪個父親是不愛自己孩子的。他一定是愛你的!他愛你,才給你起名巴圖魯?!?/p>
巴圖魯倔強的小臉上第一次露出燦爛的笑容。走到分岔口,他高興地對蘇雪揮手再見,隨后向烏達(dá)山跑去。
他一口氣跑到那棵白樺樹下,對著那行歪歪扭扭的字說:“爸爸,我知道你是愛我的。蘇老師說,你送給我最珍貴的禮物,就是堅強?!?/p>
巴圖魯對蘇雪慢慢友好起來。他會主動幫蘇雪去井臺打水,會教她幾句蒙語,會告訴她在市場上買東西時,哪些是好的炒米,哪些不好吃。蘇雪在這個倔強少年的眼睛里看到了溫暖。
這一對師生的友誼,是兩顆孤獨的心的交流和接納。
“我能去你家里看看嗎,巴圖魯?”蘇雪把這個心里埋藏已久的想法說出來時,巴圖魯愣了一下。她要去看看這個神秘的孩子的家,她想幫幫他。
巴圖魯沒有同意,也沒有反對,他只是朝著家的方向走。草原上凜冽的寒風(fēng)吹著兩個一路相伴而行的身影。
這是村口的一戶人家,房門口一棵小楊樹,泛黃的葉子無精打采地垂掛在樹梢,一個女人坐在樹下。她身上的白襯衣長時間沒洗,已經(jīng)變成了土黃色,頭發(fā)亂蓬蓬扎在腦后,如果不知道,會以為她是一個拾荒的流浪女人。
村里的小孩哄鬧著,把小石子、泥塊扔到她身上,一扔,趕緊跑了。女人仿佛沒有知覺,她呆呆坐著,看著遠(yuǎn)方,嘴里自言自語的不知在說些什么。
巴圖魯兩步走上前,把一群小孩趕走,他扶起女人說:“媽,咱們回家?!?/p>
這就是巴圖魯?shù)耐瑢W(xué)咒罵的那個女人,那個被叫做殺人犯的女人。
“媽,這是我們蘇老師,她是來看你的?!迸寺牭絻鹤拥穆曇簦D(zhuǎn)過頭來。
蘇雪記起了這雙冷冷的眼睛。這雙眼睛的主人,曾在草原上唱起高亢悲愴的蒙古長調(diào),也曾厭惡過外來的城里人。那個在河邊和蘇雪說過話的邋遢、古怪的女人,竟然是巴圖魯?shù)膵寢專?/p>
“大姐,是你?”蘇雪吃了一驚。
“進(jìn)屋吧?!迸说乜戳颂K雪一眼,她推開身后的木門,讓蘇雪進(jìn)去坐。女人坐在床上,給蘇雪搬來一把椅子讓她坐。
“巴圖魯,去村口買劉三的涼菜,再買點鹵羊肉,再買一瓶酒,家里沒酒了。”女人對巴圖魯交代著。
“大姐,我坐一會兒就走,不吃飯,我也不會喝酒,我是來家訪的?!?/p>
“來我們草原人的家里,哪有不喝酒的?巴圖魯和我說過你,說你對他很好。他學(xué)習(xí)差,以前的老師都不喜歡他,他說只有你喜歡他。我要謝謝你!”
“這是我分內(nèi)的工作,不用謝,我坐一會兒就走?!?/p>
“你們城里人就是矯情,不喝酒你就走!”女人煩躁地用手拍打著床,像要攆蘇雪走。
這個古怪的女人激起了蘇雪的好奇心,她為什么這么反感城里人?她想到今天來的目的,她要弄清楚在巴圖魯和女人身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蘇雪不急不惱,把提包放在了桌上:“好,不走,今天咱姐倆喝一杯。”
女人不再用手拍床,安靜下來。也許是剛才的發(fā)火讓她耗費了力氣,女人有些疲憊,頭發(fā)散亂下來,幾縷頭發(fā)像門口楊樹的葉子,斜斜探下來。她的嘴唇慘白而干裂,起皮的地方像裂開口的桔子皮。
她木然地坐著,久久無話,只是時不時舔舔嘴唇,微蹙著眉。干裂的嘴唇上洇出一道血口子,她舔干了,血又慢慢洇出來。仿佛她的嘴角是一座火山口,滾燙的熔巖要隨時噴發(fā)出來。
巴圖魯把酒菜買來,撥出自己吃的菜,安靜地進(jìn)了里面的屋子。
女人倒了兩杯酒,和蘇雪碰了一杯:“謝謝你對巴圖魯好,蘇老師!”
蘇雪也端起酒杯和女人碰了一杯。
“巴圖魯經(jīng)常和年級里的同學(xué)打架?!碧K雪說。
“他不學(xué)會打架,家里沒男人,誰保護(hù)他?他要學(xué)會自己保護(hù)自己?!迸藠A了一口菜,給自己又倒了一杯酒,一口氣干了,“你也沒男人吧?我那天在河邊看你哭得那么傷心,有男人誰跑到這鬼地方來?”
蘇雪夾菜的手抖了一下。她的心事像打翻了的五味瓶,各種滋味潑灑開來。
“對,我也沒男人?!?/p>
“你有孩子嗎?”
“有一個,流產(chǎn)沒了。”
女人哀憐地看著蘇雪說:“你也是一個命苦的女人,咱姐倆一個命?!?/p>
女人拿起酒瓶,給蘇雪倒了一杯,又給自己滿上,她拉著蘇雪從椅子上坐到床上:“來,大妹子,咱姐倆喝一杯,我只說這世上就我最苦,沒想到你也是一個苦人。”一仰頭,女人把酒干了,蘇雪也干了自己的酒。
一條火龍在蘇雪的身上熱乎乎地燃燒著,她的臉上像開出了桃花,又熱又紅?!澳憧?,一醉解千愁,一喝酒你就再也不難過了,臉色多好!”女人對蘇雪說。幾杯酒下肚,女人和蘇雪親密多了,她湊近蘇雪問,“你男人是怎么死的?”
“他沒死,他是一個賭鬼?!碧K雪并不想在女人面前流淚,可這火苗一樣的酒把她燃燒了起來。
她把堵在心窩里的話一股腦傾倒出來。她又聞到了賭場里烏煙瘴氣的臭味,混合著紙牌和汗臭的氣味,仿佛看見何一滿那像磁鐵一樣粘在賭場的雙手,他忽然尖厲地喊“又輸了”的樣子。
蘇雪向女人講述著一切,講述她追到賭場,如何在賭場里苦苦地尋找他,如何看著他把家里所有值錢的東西拿去耗盡,他殺紅了眼一般,根本不聽她的勸阻、乞求,他響亮地給了她兩巴掌,把她扔在街上,任自己的孩子化作一攤血水。
女人沉默地聽著,她忽然往嘴里猛倒了一杯酒,哇地哭起來:“原來你的男人并沒有死,你還哭什么哭!你雖然死了孩子可憐,可他畢竟還活著,也許他哪天改好了,你還可以和他重歸于好,孩子還會有的。你知道不知道,最痛苦的是人已經(jīng)死了,你想什么都沒用了,什么都空了,都沒有了,你知道不知道?”
像熱浪里砸進(jìn)一塊冰石,女人的話讓蘇雪心里一驚,她怎么會有這樣奇怪的想法?
蘇雪感到一個小腦袋在偷偷聽她們說話。那是巴圖魯。他假裝在廚房里忙上忙下,她聽見水壺和茶碗碰撞的叮咚聲,還有水壺?zé)乃凰宦?。他用燒水、倒茶的借口進(jìn)進(jìn)出出,他側(cè)起耳朵,想聽一聽他親近的兩個女人——母親和蘇老師究竟在說些什么。
當(dāng)他聽到賭場上的何一滿和母親說“人已經(jīng)死了”時,他端著茶碗的手抖了一下,熱水險些燙了他的手。
女人徹底醉了,她一會兒哭一會兒笑,自言自語道:“窮就窮一點,為什么非要扔下我們母子倆,去那么遠(yuǎn)的城里打工?我只要一家人在一起!”激烈的話說完了,女人又要給自己倒酒,蘇雪攔住了她:“大姐,別喝了,你醉了。”
“我沒醉!”女人身子一下癱軟下來,眼神哀哀地說,“可是不進(jìn)城又怎么辦呢?一大家子人,上有老下有小,每張嘴都要吃飯,錢從哪兒來呢?為什么那些工廠,不在村里多開點,孩子他爸就不用跑那么遠(yuǎn)的地方打工了?!?
女人忽然唱起了長調(diào),歌聲悠遠(yuǎn)而悲傷,蘇雪聽不清歌詞,但哀傷的曲調(diào)讓人心里疼了起來。仿佛那條蒼涼而清幽的小河,在她和女人的心里奔涌著,穿過荒僻空曠的漠野,在這寧靜的草原之夜,讓兩顆荒蕪的心安放在一起。
女人唱累了,搖搖晃晃撲倒在床上睡了。巴圖魯送蘇雪出門時,他想對蘇雪說什么,可那倔強的嘴唇抿了抿,終究什么也沒說。
蘇雪走出那扇木門,靜靜關(guān)上了門,月亮升在天空中,云霧繚繞。
四
巴圖魯在學(xué)校的教師宿舍看到一個男人拿著一把刀對著蘇雪時,他嚇了一跳,準(zhǔn)備沖進(jìn)去救老師,卻看見那個男人把刀對著自己的手指頭劈了下去。
蘇雪冷眼看著何一滿對著自己的手指頭舉起刀,她一動不動。她怕自己動,她一動就會奪過刀朝向何一滿的腦袋,要劈就劈腦袋,和手指頭無關(guān)。腦袋里裝著瘋了的想法,想贏想瘋了,想錢想瘋了,家輸沒了,孩子輸沒了,還是按捺不住何一滿那顆要跳出胸腔的心:發(fā)財要快??!
她寧愿要不賭的半個丈夫,也不要一個賭鬼做完整的丈夫。
何一滿的刀停留在離自己手指一寸的地方,他舍不得剁下去,那是他自己的手指,他演一出苦肉計,只是想挽回蘇雪的心。
蘇雪看著這個坐火車再坐汽車風(fēng)塵仆仆來找她的男人。這個臉色蒼白枯瘦的男人蓬著亂糟糟的頭發(fā),胡子在臉上散亂地瘋長著。他的衣服不知穿了多長時間沒換,全是褶皺,褲子的膝頭鼓起兩個松塌塌的包,腳上的皮鞋蓋著厚厚的塵土。
一身衣服比他要疲憊得多,衣服被他穿得累垮了,穿得筋疲力盡。這身衣服還會坐在賭桌前賭博嗎?想到的一瞬間,蘇雪打了一個寒顫。
“雪,真的,是為了你我才戒賭的?!焙我粷M收起了刀,他低著頭,聲音里顯出悔意,“以前都是我不好,害了你,害了這個家?!?/p>
“我們已經(jīng)離婚了,你和我沒有關(guān)系了。”蘇雪說。
“怎么沒有關(guān)系?一夜夫妻百日恩,我們是多少年的夫妻,是說斷就能斷的?”
“你打我的時候,不就已經(jīng)斷了嗎?”
“那是我一時糊涂,我打我自己?!闭f著何一滿抬手開始扇自己巴掌,一聲聲脆響,刀切肉一般。
蘇雪的眼淚從臉上流下來。眼前這個不成器、扶不起的何一滿!她知道他扶不起,可還是在鍥而不舍地扶他。她恨透了他,可當(dāng)他真真切切站在自己面前時,心里那些退去消盡的潮水嘩地又涌回來。他是她的一味藥,一味苦藥,雖然早已吃下去,消失得無影無蹤,可那味藥已融進(jìn)身體里、血液里,一直作用著她。
她伸出手,拉住了他扇自己巴掌的手,眼淚滴落在他的手上。她也許是糊涂,也許是心軟了?
巴圖魯看到自己的老師對著這個男人又哭又笑,這究竟是怎樣一個男人?巴圖魯把心事告訴了母親,他問:“爸爸真的死了嗎?他有一天也會回來嗎?”女人一言不發(fā),忽然嚎啕大哭起來。
蘇雪每天在勤奮地備課,她雖然是漢語言文學(xué)專業(yè)出身,但畢業(yè)了這么多年,教初中的課,還有許多知識要準(zhǔn)備。雖然這只是一所鄉(xiāng)村中學(xué),但她精心備課,要給孩子們帶來一堂精彩的語文課。村里留守的孩子,大多數(shù)父母不在身邊,家里只有老人,老人年紀(jì)大,自己都顧不過來,哪有精力管孩子呢?
這天蘇雪正在寫給孩子們排練話劇的劇本,巴圖魯敲了敲她的窗戶,她看到一雙漂亮的大眼睛:“老師,我看到他了?!?/p>
“快進(jìn)來,巴圖魯,你看到誰了?”蘇雪高興地說。
“他!”巴圖魯緊緊地皺著眉毛,那雙眼睛里滿是焦急。
“他……怎么了?”滿滿的一臉笑凝結(jié)在蘇雪臉上,她知道巴圖魯說的是誰了。巴圖魯轉(zhuǎn)身跑出屋子,蘇雪拿起大衣緊緊跟著跑了出來。
何一滿正在下注,蘇雪不知道他這一局押的是什么,可是看得見他臉上興奮而緊張。那個魂不附體、渾身散發(fā)著惡臭的何一滿復(fù)活了。
賭徒天生都嗅覺靈敏。這家隱藏極深的地下黑賭場被剛來幾天的何一滿迅速找到,又被整天好奇地觀察他的巴圖魯一路跟蹤過來,最后才是蘇雪。半小時前,她還在幸福地備課,渴望著和何一滿展開新的生活。
新生活果然劈頭蓋臉。
何一滿兩只手掌不斷把玩著籌碼,它們正燒著他的手心。賭徒都相信“下一把”,苦苦朝拜,吃多少虧都無怨無悔,他們寧可信其有,信則靈,虔誠地把四處搜刮來的錢放在賭桌上朝拜。何一滿翻遍了蘇雪的箱子和大衣口袋,為找這點錢,他下了大力氣。
何一滿的目光中帶著股狠勁,帶著股虔誠,也許這種專注和誠懇放在工作或事業(yè)上,他能闖出一番大作為,可他放在了賭桌上。蘇雪看著這道目光,仿佛看到何一滿走在一條斷崖上。
蘇雪抓住何一滿正在下注的手。忽然有一個女人抓住他的手,何一滿一扭頭,那雙出了神的眼睛剎那間沒有認(rèn)出蘇雪。他想甩開蘇雪的手,而蘇雪緊緊拉著他,想把他拉出賭場。
何一滿的眼睛里有一種無辜的哀求:要飯的好不容易要到一碗飯,正要接,卻被人把碗打了。這是要餓死他嗎?
“就一局,一局,雪,你要攔著會要了我的命的!”何一滿已經(jīng)急了。
“你沒命了,還會賭嗎?”
何一滿頓了一下,隨后大笑起來。蘇雪從沒有聽過比這更自暴自棄的笑。
在來賭場的路上,蘇雪多希望巴圖魯會認(rèn)錯人,他只是一個孩子,說不定他看錯了呢?不是何一滿——她多希望巴圖魯看錯。
可眼前是真實的何一滿,熟悉得每根頭發(fā)都認(rèn)得的何一滿。蘇雪眼前一片黑暗,她連拉何一滿的力氣都沒有了。賭場里聲音嘈雜,她看著何一滿迅速扭過頭去,右手短促有力地比畫著,繼續(xù)賭局,左手興奮而緊張地握著。他的脖子往前探,餓極了就著碗邊喝粥不怕燙的貧賤模樣。
對錢的激情、對橫財?shù)目释谒w內(nèi)灼熱地燃燒著。他要把自己的命拎到賭桌上,再賭一把。二兩的命,越賭越貧賤的命,可是也要搏一把,現(xiàn)在他只有孤身一人,蘇雪,家,那化為血水的孩子,去他的!不賭會要了他的命。
世上有比死了孩子更絕望的女人嗎?蘇雪從何一滿的手里奪過籌碼,扔了出去。何一滿怒不可遏,他抬起手,想再給蘇雪兩巴掌。
蘇雪一動不動地看著他。何一滿喪氣地放下手,對蘇雪狠狠地說:“隨你的便!”蘇雪轉(zhuǎn)身往賭場外走,何一滿在她身后又喊了一聲:“隨你的便!”都輸?shù)脙A家蕩產(chǎn)了,還怕你絕望?
蘇雪走出賭場。草原的風(fēng)呼呼地割著她的臉,她一點也感覺不到疼。何一滿在她的心里,真的死了。
五
蘇雪跟著巴圖魯走,她在村口買了酒菜,她不想回自己那個冷冰冰的教師宿舍。此時此刻,她的心里積攢了太多委屈,她想找人說說話。
她把酒菜放在巴圖魯家的桌子上,對著女人說:“大姐,陪我喝一杯吧!”
女人看著默默流淚的蘇雪,一聲不吭。她倒了兩杯酒,只是吃菜。女人一杯一杯喝著,忽然把酒杯重重放在桌子上:“你家何一滿還活著,他還沒有死,你有什么好傷心的?他來找你,找你認(rèn)錯,雖然他又去賭,可至少他還要你,你還能看看他。你知道不知道?有的人你攔都攔不住,你不想讓他走,他比兔子還跑得快!”
蘇雪停止了哭泣,她詫異地看著女人,女人說的是誰?是誰讓她如此哀傷?
女人每次都要把自己喝醉,才像倒豆子一樣嘩啦嘩啦說起話來。她拍著桌子,訓(xùn)斥著蘇雪的不知足:“一年到頭,他也不回家一次,地里的活兒全讓我一個人干,我又要下地,又要養(yǎng)孩子。那么重的活兒,壓得我腰都直不起來。他一拍屁股進(jìn)城打工了,剩下我一個人,還有公婆要養(yǎng)。那年公公死了,家里連個抬棺材的人都沒有,滿村子找人幫忙。我一個女人,叫天天不應(yīng),所有的勞動和苦累都壓在我一個人身上!”
她又灌下一杯酒,痛苦地呼吸著:“我一年一年等他,見不到他,我連一個吵架的人都沒有。他總說錢賺夠了就回來,說城里才有機(jī)會。可你摸摸我空空的床,冷成什么樣……開始他還打電話,到后來,電話也不給我打了。我盼啊盼啊,白天盼,晚上盼,那電話就像生了銹,死活不響。天冷天熱,我連他換衣服沒有都不知道。他那么粗心的人,一個人在外面,病了餓了,誰管他?他死他活,我都不知道,還不如死在我眼前,至少我還能守著他的墳!”
女人大哭起來,壓抑在心底多年的苦惱頃刻之間如暴發(fā)的洪水,洶涌而出:“是、是我殺了他??晌也⒉皇且獨⑺?,我不想讓他走?。∷麕啄瓴呕丶乙淮?,呆了幾天又要走,我留不住他??!我給他的飯里下安眠藥,并不是要毒死他,我只是想讓他睡覺,錯過火車,他就可以不走了!可我放得太多了,我不知道他會死……十一年,十一年牢獄,我也算得到了應(yīng)有的懲罰。那時候巴圖魯才三歲,婆婆帶著他。等我出來,婆婆也死了……”
蘇雪徹底停止了哭泣,心里雷殛一般:這個被村里人叫做殺人犯的女人,原來并沒有瘋。她只是無數(shù)留守婦女中一個普通的有血有肉有愛有痛的女人。
她那樣厭惡城市、懼怕冰冷的夜晚,她逢酒必醉,是因為她的心里有一條冰冷的河流。河流淹沒了她,在漫漫長夜中,她感受不到溫暖。
女人醉了,哭著說著,趴在桌子上昏昏睡去。蘇雪把她扶到床上,蓋上被子。讓她靜靜地睡一會兒吧,她的心太累了。
蘇雪慢慢穿好大衣,她一轉(zhuǎn)身,看到站在門口兩眼通紅的巴圖魯。他攥著小小的拳頭,眼淚掛在臉上。他的臉?biāo)查g枯萎了。他忽然之間變得渺小而瘦弱,皺紋爬上他那張飽經(jīng)風(fēng)吹日曬、極少歡笑、比同齡孩子蒼老的臉。也許那些皺紋是一夜之間刻上去的。
這個懷揣著秘密長大的男孩,在他敏感而早熟的內(nèi)心里,也許早就猜到了答案??伤o靜守護(hù)著這個秘密,為自己的母親,也為自己的父親。
“巴圖魯,你怎么了?”蘇雪忽然很擔(dān)心他。
他的臉毫無血色。他聽到了一切。那本他一直捧在手里、在隔壁屋子假裝讀的書嘩地掉落在地上。他又驚又痛,放聲大哭。
“為什么?為什么?”巴圖魯哭著跑出去。蘇雪緊緊追著他,一把拉住他,把他拉在懷里。她任由他淚水決堤,仆倒在地上,全身顫抖。他守護(hù)著這個秘密太久、太累了。
“我該拿你怎么辦?巴圖魯,我該拿你怎么辦?”蘇雪抱著他,一遍遍問他也問自己。
淚痕在月夜里風(fēng)干了,他們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到家。這對母子哭累了,安靜地睡去。蘇雪疲憊地走出那扇木門,將它輕輕合上。
月亮從云霧里朦朦朧朧鉆出來,照著草原上的大地,清澈而明亮。蘇雪知道,那個死去的男人——巴圖魯?shù)母赣H,和自己的丈夫何一滿,已經(jīng)消失在生命茫茫的長河中。
蘇雪讓何一滿走了,徹底離開了自己的生活。一切再也回不去了,她像一顆漂泊而來的草種,在小鎮(zhèn)上留了下來,生根發(fā)芽。
新學(xué)期開學(xué),一個年邁的老人牽著一個羞澀內(nèi)向、連語言交流都有困難的孩子站到蘇雪面前時,一向在孩子面前樂觀親切的她,內(nèi)心深處忽然黯然失望,憐憫而失落。
吉雅是這學(xué)期開學(xué)分到蘇雪班上的新學(xué)生,沒有基本的計算能力,識字能力僅為簡單的詞語。即使簡單的詞語,認(rèn)起來都困難:月亮、秋天、課桌、褲子……她會把“門口”的“門”讀成“口”,教過的東西很快就忘了。
蘇雪看著這個漂亮的女孩子,心里深深地惋惜:吉雅是一個智障女孩。
晚上,蘇雪正在宿舍備課,一陣敲門聲響起,竟是吉雅的奶奶。老人被讓進(jìn)屋子,坐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蘇雪去給老人倒水,老人一把攔住:“蘇老師,不要倒水,我說幾句話就走,吉雅一個人在家,我不放心?!?/p>
蘇雪安慰著老人:“吉雅奶奶,你別慌,有什么事你慢慢說?!?/p>
吉雅奶奶的白發(fā)在燈下愈發(fā)蒼白,她的眼神里有一絲躲閃的目光。她的脖子剛勁地挺直著,可隨即又無力地塌陷下去,肩膀軟塌塌地松懈著:“你知道吉雅是怎么變成傻子的嗎?”
蘇雪愣了一下。
“是我用藥把她灌傻的。吉雅生下來后,她的媽媽嫌家里太窮,跟人跑了。我兒子心里氣,可是沒有辦法,他一氣之下出門打工去了。沒有人養(yǎng)吉雅,只有我這個老太婆養(yǎng)她。吉雅兩歲的時候,一次感冒,我給她買了感冒沖劑,沖了一包給她喝??伤勚?,哭死哭活不喝。小孩子啊,哪有喜歡喝藥的?我就拿勺子灌著喂她——如果不灌她就好了,什么都不會發(fā)生——只一會兒,她又吐又拉的。我把她抱到村診所,醫(yī)生說,我給她喂的是一包老鼠藥!”
蘇雪的身子抖了一下。老人自責(zé)地拍著胸口說:“我不識字啊,我把感冒沖劑放下,就去做飯了,轉(zhuǎn)過頭給她喂,怎么就把老鼠藥拿上了!家里就我一個人,她爹媽都走了,如果有個人幫我看看藥就好了?!?/p>
老人的聲音哽咽了:“蘇老師,求求你不要放棄吉雅!如果我哪天走了,我真不放心她一個人在世上,她怎么活下去???她必須要認(rèn)識兩個字啊,再不能和我一樣?!?/p>
蘇雪頻頻點頭答應(yīng)著,她一把握住老人顫抖的雙手:“你放心,我不會……放棄吉雅的?!?/p>
吉雅在蒙語里是因緣的意思。世上的因緣際會,冥冥之中,有的被注定等待。吉雅,這個朝霞般的小姑娘,坐在蘇雪的教室里。她像草原上所有的女孩一樣,走完了那條蜿蜒在草叢中的小路,來到學(xué)校。她經(jīng)歷了所有的歡樂、艱難、忍受和困惑,前面也許依然困難重重,但草原上多了一個快樂的女孩。
蘇雪站在講臺上,她在簡陋的教室里看到一雙雙瞪大了的天真的眼睛看著自己。她在這些孩子的身上聞到了馬汗味,聞到了汁水飽滿的青草味,還有大自然濃烈的氣息。
和這些孩子們在一起,蘇雪心里的傷痛和壓抑感消失了。
她在這些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價值。有什么能比在別人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價值更幸福的事呢?
蘇雪讓巴圖魯和吉雅放學(xué)后等她,她要帶他們?nèi)ヒ粋€神秘的地方。蘇雪帶著兩個孩子走在星光下起伏不斷的原野上。路過那條她曾經(jīng)走過的小河,蜿蜒曲折,流水潺潺。她停下腳步,蹲下身子,把自己的雙手浸泡在小河里。河水清澈的涼爽安撫著她的心。
蘇雪從包里掏出三盞河燈,把兩盞放在兩個孩子的手上,一盞捧在自己手上。
“老師,這是什么?”
“這是河燈,是對逝去的親人的懷念和對未來新生活的祈愿?!?/p>
兩個孩子靜靜地看著河燈,他們用小手捧著這盞蓮花形的河燈,河燈里是一根小小的蠟燭,白色油紙做的河燈晶瑩剔透。巴圖魯用火柴點燃蠟燭,遞給吉雅。吉雅點燃了自己的那一盞,又遞給蘇雪,蘇雪也點燃了自己的河燈。
他們捧著河燈,像捧著一朵潔白的蓮花,輕輕放入水中。小小的河燈在河水里旋轉(zhuǎn)了一下身子,仿佛在和他們告別,緩緩飄向遠(yuǎn)方。
星光升了起來,仿佛夜空里無數(shù)盞燈火。河水中,燭光明滅閃耀,那縹緲的夜空中,定然有美麗的街市。河燈越漂越遠(yuǎn),蘇雪知道,它們會匯入星河之中。
一列火車從遠(yuǎn)方開過,驚醒的黃羊從夢中跳了起來,它跳躍在月光下的原野上,像嶙峋的黑色巖石。河水在汩汩地、日夜不息地流淌著,流淌在留守的女人、老人、孩子的心里,流淌在蘇雪的心里。
這不辭勞苦的河流,正穿過荒僻空曠的漠野,帶走那些被遺棄的憂傷和痛苦,在這個寧靜的草原之夜,流向清澈的遠(yuǎn)方。
月亮從云層里發(fā)出明亮的光,蘇雪看到一抹明艷動人的云霞。這樣的夜晚正在悄悄地流逝,那些愛和不停歇的生命,在等待新的一天降臨。
責(zé)任編輯 郭曉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