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毓
掰著指頭算,兵算出自己離開故鄉(xiāng)五個年頭了。他記得離開的時候,門邊鹼畔的迎春正爆出星星點點的黃。那黃就搖曳在兵心頭,這許多年。
兵的娘后來想兒子哭泣的時候,心里總算安慰:趕制的一件棉袍、一雙棉窩窩,是兵帶著走的。兵的爹老了,于是筑長城的勞役,由兵這樣的年輕人替代。兵無所謂,北方,是自己遲早都要去的,筑長城、守邊,都一樣。
兵不停走在路上,就把麥田走到身后,接著迎來了山,又走出了山,然后兵看見無邊的枯草。到處都是草,風(fēng)呼呼吹過時,草低低地伏下,臣服于風(fēng)的力量之下。兵看見長城時停下,長城像一條蟒蛇,在平展展的荒草灘上蜿蜒伸展,直到兵目力不能及的地方繼續(xù)延伸。
兵像其他兵那樣,被教練著和泥、填土、挖溝,不久兵被固定在和泥的程序上,因為兵最擅長和泥,兵和泥和得又快又勻,同樣的米汁被兵和進(jìn)泥土,就能筑出冷鐵一般的墻。拿官用鐵戈來戳,戳不透,和兵一起筑墻的人因此得到嘉獎,若是被官用的鐵戈戳透呢?那筑長城的兵將被填埋進(jìn)一段新土墻里去。
第二年的時候,兵和一群兵又被選去種植榆樹。那時候,衰草退了黃,添了綠,空氣里鮮草的清香一陣陣撲進(jìn)兵的鼻腔,兵覺得真是好聞極了。一些早開的野花像夜晚的星星一樣明亮醒目,真好看。榆樹有大有小,兵嚴(yán)格按規(guī)定的尺距把榆樹呈三角栽下。這些榆樹陣,阻擋飛一般馳騁的匈奴騎兵的馬腿。一個老兵回答了他。
兵早就聽聞匈奴兵是些喜食腥膻的虎狼一樣的野蠻人,揮舞大刀,騎高頭大馬,來如疾風(fēng),去如閃電,常常跟隨在一股黑風(fēng)的后面而來,眨眼就掠走了南人的馬匹、牛羊、地里成熟的莊稼、屋里煮飯的婦女、河邊浣衣的姑娘,簡直是一群魔鬼。兵和更多的兵辛苦著筑長城、植榆樹,就是為了擋住這疾風(fēng),這閃電,和比這疾風(fēng)閃電更可怕的大刀。
在榆樹發(fā)出呼啦啦明亮響聲的時候,兵聽說了一個可喜的消息:蒙恬將軍打了勝仗。消息是北方退回來修養(yǎng)的兵帶來的。這個缺了屁股的兵,倒不在乎在匈奴騎兵的大刀下丟了一塊屁股,他大咧咧地說:權(quán)當(dāng)是喂了餓狼了,命還在,好得很,像他這樣的殘兵就不用上前線了,不出意外,能活著回去見老娘嘍。
兵現(xiàn)在駐守這個叫五里墩的烽火臺,和那個缺了屁股的兵。為了區(qū)分彼此,下面叫兵為末,叫屁股殘缺的兵為老。叫老,叫末,你記住了沒?
大批的兵從五里墩烽火臺上撤走,只留下叫老與末的兩個兵。沒有人告訴他倆要留多久,回頭會有誰來接替。時間像草尖上的風(fēng),有些搖擺、不定、恍惚。日舉煙,夜舉火的烽火臺有好些日子都是沉默安詳?shù)臉幼?,有時候末站在五里墩上向北遙望,他只看見大片的草一天向南倒伏,一天向東倒伏,不好把握的樣子。五里墩也不再像以前那種兩個時辰一換崗的緊張與警惕。老和末有時候很是詫異,但他們同時說,沒有狼煙和火把吵嚷的日子難道不好么?日子像他們在烽火臺上攤開的身體,放松,再放松。
又一個春天來了。
一個漫漫的和風(fēng)吹臉的春日,靠在土墩上曬太陽,老對末說,你沒有打過仗,你沒有看見蒙恬將軍的弩車從直道上開過來的陣勢,你也沒扳過弩機(jī)?!胺农ぉぁ保夏7掳l(fā)弩機(jī)的動作?!拔拴ぉぁ崩媳葦M弩飛馳的聲音。像是有一萬只大黃蜂朝一只羊猛撲過去,人仰馬翻,當(dāng)然是匈奴騎兵。老描述。
匈奴騎兵統(tǒng)統(tǒng)被趕回老家去了。你不信,你笑,你啥也沒見過。你當(dāng)然笑。
我修過長城,我和泥得到過領(lǐng)軍的嘉獎,和我一道修長城的人都沾過光。末終于想出一件屬于自己的光榮。末當(dāng)然不會跟老說,他在北上前,是村里有名的磚瓦匠,他燒的磚,遠(yuǎn)近聞名嘍。
我栽的榆樹,大概都能活。這話是末在心里念叨的。因為末想,泥瓦匠是屬水屬土的,好水好土當(dāng)然滋養(yǎng)木。
又一個夜晚,躺在烽火臺上吹風(fēng),老笑嘻嘻地,神秘地對末說,你連女人都沒見過呢,你見過個啥嘍!月撒清輝,蟲鳴嘰嘰。
老的話末早聽見了,但他默聲,不理老。女人他咋沒見過,他離家那年,隔壁狗剩剛?cè)⒘讼眿D,新媳婦來他門前井臺上打水,隔著一把轆轤站著,一個人手上的溫度,傳給下一個人,怎說他,沒見過女人?狗剩去修長城,比他早走一月呢。
末有點傷感,因為從他家的轆轤井臺,末想到老娘,和老娘灶臺上彌漫的飯菜的香。他多久沒吃娘做的飯菜了?他幾乎都忘掉大白饅頭的麥香氣了。他鼻翼抽動,像狗覓食似的嗅,卻還是只聞見晴朗月光下青草清寡的香氣。
后記:
公元前215年,贏政以蒙恬為帥,統(tǒng)領(lǐng)30萬秦軍北擊匈奴。在黃河之濱,以步兵為主的秦軍與匈奴騎兵展開了一場生死之戰(zhàn)。秦軍在蒙恬的指揮下,以弩重創(chuàng)匈奴騎兵,秦軍以銳不可當(dāng)之勢,迫使匈奴遠(yuǎn)遁大漠。蒙恬修長城,建直道,栽榆樹。此后很長時間,匈奴“不敢南下而牧馬”。即便秦末,中原陷入戰(zhàn)亂,北方的匈奴也長久不敢南犯。這是后話。而彼時那兩個兵,只有堅守與期待……
選自《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