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諶

壹

晚上刷牙的時候，我從盥洗室溜達到走廊窗臺那里想看看外面的風(fēng)景，卻莫名其妙地摔死了。

我們宿舍是上個世紀的老房子改造的，那個窗戶因為是后來新裝的，位置非常低。我平時經(jīng)常會走到這里來，看看天氣打打電話，一直平安無事，但不知道今天是哪個孫子把洗衣粉弄撒了一地，我走到窗邊腳底一滑愣是給摔了出去，以一個非常標準而完美的跳水姿勢砸在了水泥地上，一點水花都沒有。我當時就估摸著自己八成是摔死了，因為感覺自己的靈魂開始往上飄，一直飄到樓頂才緩緩?fù)Ｏ聛怼?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2/24/wyjd201702wyjd20170256-1-l.jpg" style="">

在樓頂我看見了一個大叔，胡子拉碴略微禿頂，大概四十來歲，穿著背心和人字拖，搖著蒲扇坐在那里發(fā)呆，像是在乘涼，他看見我飄上來，很熱情地過來跟我打招呼。

“你好?！彼椅樟宋帐帧?/p>

“你好，請問……你是誰啊？”我有些疑惑地看著他。

“我是死神?！?/p>

“死神？”我心里不禁有些犯嘀咕，沒想到死神是個大叔。

“是的，感謝你來應(yīng)聘我的管理培訓(xùn)生?！?/p>

“等……等一下，應(yīng)聘？我不是來應(yīng)聘的，而且‘管理培訓(xùn)生是什么東西？”我被他這一通話給徹底說糊涂了。

“嗯？你不是來應(yīng)聘的？那你怎么死的？”

“刷牙的時候摔死了?！?/p>

“刷牙也能摔死？你確定你不是把芥末醬當作牙膏了？”

“這個……很難解釋，總之是一不小心摔死了，你看我還穿著褲衩，四仰八叉地躺在下面呢?！蔽彝轮噶酥?。

“噢……嗯……的確有點慘?！彼驴戳艘谎鄣溃斑@么說，你不是自殺的，我還以為你是主動報名來應(yīng)聘的，實不相瞞，每年都有很多大學(xué)生來我這兒應(yīng)聘，碩士生博士生也不少，這段時間比較冷清，不過等期末人就多了?！?/p>

“那個……我冒昧問一下，你要招什么人，具體是做什么工作?。俊?/p>

“你看，這個世界每天都有這么多人死，人死后靈魂總要有個歸宿，不能到處飄來飄去，就像每年都有這么多的大學(xué)生畢業(yè)，他們都是要就業(yè)的，不能成為社會閑散人員，而死神呢，就是負責給這些靈魂安排去處的，可是隨著人口越來越多，每天死的人也越來越多，我一個人就漸漸忙不過來了，這個時候就要招點靠譜的靈魂幫我引導(dǎo)其他靈魂?！?/p>

“噢，也就是說你相當于公司的老總了?！蔽胰粲兴虻攸c點頭。

“是的，我最近在招管理培訓(xùn)生，說白了也就是工作學(xué)習(xí)一段時間后能夠直接進入管理層的職位……怎么樣，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正好你學(xué)歷也夠，不如我們今天就面試一下吧?！?/p>

我歪著腦袋想了一下，覺得既然死都死了，在死人里混得體面一點也不壞，要是有一天能從“死人”變成“死神”，等將來某一天我那些同學(xué)一個個都死了，大家聚到一起，那我在他們面前該多有面子。

于是我就答應(yīng)了死神大叔，他讓我坐在他對面，開始問我問題。

“你先做個簡單的自我介紹吧?！?/p>

“我叫CC，來自XX省XX市，今年21歲，是英語系大三的一名學(xué)生，我生前性格開朗，樂觀向上，熱愛生活……可惜現(xiàn)在死了?！?/p>

“嗯，好的，不用難過，人固有一死……你剛說你是英語系的，美劇沒有字幕能不能看懂？”

“看不懂?！?/p>

“這沒關(guān)系，反正你以后也看不到了……那四六級過了嗎？”

“我們不考這個，考專業(yè)四八級?！?/p>

“噢，那你和外國人交流沒有問題吧？”

“這個很隨意?！?/p>

“嗯，那平時有外國人死了你可以負責接待一下……對了，你們學(xué)院有沒有什么學(xué)小語種的同學(xué)看起來快要死掉的樣子，我們現(xiàn)在比較缺這方面的人才?！?/p>

“他們背單詞的時候看起來都很想死，但是一直沒有跳樓的?！?/p>

“沒關(guān)系，等到明年畢業(yè)找工作的時候就會有了……嗯，現(xiàn)在回到你身上來，你大學(xué)期間參加過學(xué)生會工作嗎？”

“有，當過學(xué)院宣傳部部長，在社團也干過，還是學(xué)校登山協(xié)會的副會長?！?/p>

他皺了下眉頭道：“這些東西其實一點用都沒有，我們一方面不需要做宣傳，另一方面你看你死了之后幾秒鐘就登上樓頂了，登山就更容易了，所以不如說說你有什么興趣愛好吧?！?/p>

“我興趣愛好挺廣泛的呀，唱歌、踢球、看書，打游戲……”

“這些也用不到，你說點具體的，跟職位相關(guān)的?！?/p>

“其實我還是不太清楚我這個職位具體是干什么的……”

“唉，你們這些大學(xué)生啊，書都白念了……你每天的工作就是到處看哪里有誰死了，然后就跟他溝通，問他是怎么死的，他生前的情況是怎么樣的，我這里有具體的規(guī)則，你學(xué)過就知道什么樣的人要領(lǐng)到哪里哪里去?！?/p>

“噢，也就是說我是跑客戶的，剛才不是說管理培訓(xùn)生嗎？”

“再怎么樣也得從基礎(chǔ)學(xué)起啊，你要管別人好歹也先得在工作中學(xué)點東西吧，而且你以為跑客戶那么容易，他要是不想跟你走你怎么辦，或者他不能接受自己死了的事實忽然情緒失控怎么辦，這都需要你的溝通技巧，你隨機應(yīng)變的能力，你與人打交道的能力……與死人打交道的能力?！?/p>

“好吧，我知道了?！?/p>

“這樣吧，你明天開始實習(xí)，工作范圍就你們學(xué)校這一帶吧，畢竟人熟地方也熟，先做一段時間看看?！?/p>

“上班時間是怎么樣，實習(xí)工資是多少？”

“上班時間隨意，反正你已經(jīng)死了也不會再過勞死，工資的話，這是實習(xí)期，沒有工資，而且你都死了你還要錢做什么，你就好好干吧，等升職了，退休以后能轉(zhuǎn)生做個高富帥?！?/p>

于是我就這么不明不白地通過了面試，成了死神的管理培訓(xùn)生。臨近早晨的時候我和死神大叔一起聊著天坐在樓頂上看著下面的救護車把我的尸體拉走，旁邊圍著一大群人在那里指指點點，我似乎還在里面看見了我舍友和不少我們班女生的身影。

我默默地想，不知道他們會怎么看我的死，要認為是自殺也就罷了，要知道了我是一不小心滑了一跤掉下來的，那這死法可就真有點丟人了，而且竟然還穿著褲衩叼著牙刷被這么多人圍觀，我估計現(xiàn)在就算醫(yī)生能把我救活我都沒臉再活過來了。

貳

今天是上班的第一天，我在學(xué)校里飄來飄去，覺得好不自在。

原本今天是有一天課的，我這么一死，完全就隨心所欲了，只是很可惜我沒法像以前一樣躲在宿舍打游戲了，不過這種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的生活也挺有意思的。我一會兒躺在路上看看天空，一會兒坐在樹枝上看底下人來人往，完全沒有人知道我的存在。

今天學(xué)校里最熱的話題自然是有一個男生穿著褲衩含著牙刷從樓上掉下來摔死了，這么多年來我還是第一次成為眾人關(guān)注的焦點，只是沒想到竟然是以這樣的一種形式。

坐在女生自行車后座上的時候，我聽到討論我的事情：其中一個說，你知道嗎那個男生死得好詭異，不知道是自殺還是謀殺。另一個說，自殺為什么不等刷完牙再跳，而且刷牙不是應(yīng)該在盥洗室嗎，怎么會刷到一半跑到窗臺邊上去，真是太奇葩了。

我在她背后忍不住罵她說你管得著嗎，我愿意，可惜她聽不見我說話。

我很傷感地想，死掉以后還真是糟糕，無論別人怎么討論你評價你，你都沒有任何反駁的余地了，而且很多關(guān)于你的秘密估計就從此塵封了，比如你的賬號密碼、你偷偷喜歡過的人，甚至連你究竟是怎么死的，都要成為永恒的未解之謎了，當然除非他們都死了我可以親口跟他們說，但是這一切又有什么意義呢。

我緩緩地飄到教室里去聽我們班的課，沒想到大家課前還為我舉行了一個簡短的悼念儀式，全班人在班長的帶領(lǐng)下起立默哀三分鐘。我坐在講臺上看他們一個個低著頭，還有人在偷偷抹眼淚，按道理來說我本該是要難過的，但是非常有違和感的是，他們現(xiàn)在正在哀悼的那個人是我，而且他們絕對想不到我就這樣坐在他們前面接受他們的哀悼，就好像皇帝接受群臣的覲見，想到這里我還是忍不住笑出了聲。

我們老師的課依然還是那么無聊，我坐在風(fēng)扇上聽了一會兒，也差點被她弄得有點昏昏欲睡。如果她能成功把死人給說睡著了，那就真的厲害了，不過她要是知道我死了都還堅持來聽她的課，不知道是會感動得要死還是嚇得要命。

于是我就這樣在學(xué)校里飄了一天，去過了很多之前想去卻去不了的地方，知道了很多之前完全不知道的秘密。

比如我可以在課間飄進女廁所，聽女生究竟在討論些什么，不管她們是交頭接耳還是竊竊私語，我都能湊到跟前聽得一清二楚不被發(fā)現(xiàn)。由此我知道了原來A喜歡的是B，C看D不爽很久了，E根本不是什么乖乖女，F(xiàn)的那點破事全是G傳出去的等等。我在中午可以飄到很多同學(xué)的寢室，知道了某個漂亮女生的桌子原來是如此的亂，看某個平時很斯文的男生在一邊看成人動作片一邊打飛機，還發(fā)現(xiàn)某個很受女生歡迎的男生竟然上完廁所不沖水……這些東西都是我平時絕對無法想象的，沒想到大家在人前和人后會有如此大的差別，每個人都有那么一兩個絕對不能讓別人知道的秘密。

而這些都被我看在了眼里，只是我不能說。

傍晚的時候，我坐在操場邊上看著夕陽，無端有些感慨。我用永遠塵封自己秘密與永遠沉默的代價換來了這個世間所有的真相，我不知道如果自己生前能有這個機會，自己會不會愿意做這樣一筆交易。

正在出神，忽然發(fā)現(xiàn)死神大叔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坐在了我的旁邊。

“今天怎么樣？”

“沒人死，都守著自己的秘密活得好好的，不過我看他們一個個也都活得挺累?！?/p>

“怎么忽然就看透了一切一樣？”死神轉(zhuǎn)過頭看著我笑了起來。

“可不是么，我現(xiàn)在想看什么看不到，雖然我能去任何地方，知道任何我想知道的事情，但是這些對我一點意義都沒有了。”

“嗯，活著的時候總覺得死了輕松，但死了以后才發(fā)現(xiàn)其實活著比什么都強，盡管生活有許多痛苦和假象。我引導(dǎo)過無數(shù)的靈魂，聽過太多這樣的感慨啦?！?/p>

“其實我挺冤枉的，我壓根兒沒想死，我才想起我昨天團購了個自助餐還沒吃呢?！蔽椅艘幌卤亲?，努力想表達一下悲傷。

“那如果現(xiàn)在讓你復(fù)活，你干不干？”

“這個嘛……現(xiàn)在知道已經(jīng)太多了，反而沒有活下去的勇氣了，而且死了有一點挺好，就是大家都會開始懷念你，想你的好，看他們哭我還感覺挺好玩的，要是換平時根本就沒人關(guān)心我?！?/p>

“但是他們能討論你幾天呢，三天過后照樣把你忘了。”

他這么一說把我給噎住了，是啊，誰會一直記得已經(jīng)永遠消失的東西呢。

叁

我很慶幸這個工作是沒有指標的，不然我真的得想辦法弄死幾個人才甘心。

今天是我工作的第一百二十七天，除了一個老教授去世了，依然沒有任何學(xué)生死掉。其實想想也是，學(xué)校里要是一天到晚都有人死，那也該雞犬不寧了，一年能有那么一兩個名額就不錯了吧，而且還不一定是死在校園里的。

這幾個月的時間過去后，學(xué)校里果然再也沒有關(guān)于我的討論，就連我的宿舍現(xiàn)在都有另外一個人住進來了，這里似乎再也找不到任何我曾經(jīng)存在過的證據(jù)，就好像樹葉落在了地上，最后消失在了泥土里。

我還是像往常一樣，白天飄到教室里聽一聽課，中午飄到大家寢室看著各種劇情各種不能說的秘密，傍晚坐在操場邊看夕陽緩緩落下。這個世界每天依然有著各式各樣的情節(jié)在默默上演，每個人扮演著不同的角色，又在彼此的故事里充當著不同的配角，我雖然清晰地看在眼里，但其中的喜怒哀樂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我忽然有些不太想繼續(xù)把這個工作做下去了，于是就去找死神大叔，想跟他辭職。

“辭職？這么快就想跳槽啦？我可告訴你哦，除了我這里沒有任何工作了?！?/p>

“能轉(zhuǎn)生么，我死膩了，不想死了，我對這樣的日子失去信心了。”

“可是你這樣轉(zhuǎn)生，萬一再當個矮矬窮，還是不太好活呢，你像現(xiàn)在這樣，想去哪就去哪，什么也約束不了你，而且又能知道這么多有趣的事情，不是挺好的嗎？”

“我不知道，有些說不出來的感覺，雖然生活很難，雖然很多事情都是撲朔迷離，但總覺得還是活著強。”

“那我問你，活著的意義在哪里？無論你活多長，到最后不都要死嘛，然后轉(zhuǎn)生再換一個人生，再等待死亡，你說這里有什么意義？”

“這我答不上來，雖然這個世界上好像一切都沒有意義可言，但為什么就非得要去做有意義的事情呢，一直這么死著不也是沒意義嘛，我每天飄來飄去看他們活，這又有什么意義呢？”

死神大叔笑著搖了搖頭，沒有再說什么。

“所以……可以辭職嗎？”我弱弱地問道。

“嗨，這是你的自由，現(xiàn)在的大學(xué)生啊，就是這樣待不住。其實我只是有點感慨罷了，我曾經(jīng)有過無數(shù)的管理培訓(xùn)生，可是直到現(xiàn)在為止也沒有一個人能堅持到接替我的位置?！?/p>

“那您豈不是永遠也不能轉(zhuǎn)生了？”

“我是死神，死神是永生的?！?/p>

“我不懂您的意思?！?/p>

“從來就沒有活過的人，哪里來的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