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來勤
黑姑姑不是我的親姑姑,是我同族中六爺爺?shù)呐畠海巳缙涿骸爱T子”。又黑又矮還略顯富態(tài),一雙眼睛真和一對甌子差不多,厚厚的嘴唇,圓圓的臉,略顯有點兒大的頭上包一塊或灰或黑的頭巾,有時搭一塊月白色的手帕。身高估計也就一米四多一點兒,極易使人想起拔火罐兒時使用的“甌罐子”,很不起眼。
我早早就沒了母親,走到哪里都感到膽怯、理兒缺,尤其見到黑姑姑那雙甌子眼睛,更是望而生畏,敬而遠之。其實我小時候也很少受人待見,穿得破破爛爛,就算穿得渾全,也是整得臟嘛咕咚,胸前的飯跡垢,袖口的鼻涕臟污,別人都說我的衣裳“能擦灼洋火”;特別令人作嘔的是兩筒像馬蜂蛹兒一樣的青鼻涕或黃鼻涕在鼻孔吸溜吸溜著,有時抬起袖口擦一下甚至用舌頭舔一舔,被大娃們稱作“掛面廠長”??傊捎谌鄙僬湛春凸芙?,個人衛(wèi)生極差。
大概是上世紀70年代初期的一個初冬,我也就七八歲的光景,大伯的大兒子給女兒過滿月在村里請客,親戚鄉(xiāng)黨都去助興,我父親在廚房幫忙當爐頭,我踅摸在大伯的院里準備跟父親混吃混喝,遠遠地望著一群與我一般大小的孩童在吹氫氣球,那紅紅綠綠、黃黃藍藍的如指頭蛋兒大小的軟軟膠皮玩意兒真神奇,口口上戳根小竹管兒,拿細線繩牢牢扎緊,用嘴使勁兒一吹,呼的一下就變大了、變薄了、變亮了,上面的一個個白點兒也更顯別致有神。更令人驚奇的是只要松開小竹管兒的另一頭,氣球兒就會像吹哨兒一樣發(fā)出“嗚哇嗚哇”悅耳的叫聲,有的小伙伴甚至把氫氣球兒拋向空中聽響聲、看西洋景。我非常羨慕那些玩氫氣球的小伙伴,可我手里一分錢也沒有,聽說一個氫氣球要五分錢呢,我只能傻傻地看著人家玩,眼睛隨著人家的氫氣球忽左忽右、忽上忽下,不時發(fā)出傻傻的笑聲。當我鼓起勇氣,求一個小伙伴吹一下他的氫氣球時,萬萬沒想到卻得到了對方毫不客氣的回絕,說了不少難聽話,將我推到了一邊。
也就在這時候,我的黑姑姑出現(xiàn)了,見我可憐巴巴地站在一旁生悶氣,不用想,她一眼就看出我受了委屈。他知道我家的情況,也知道父親恨不得將一分錢掰成八瓣花,便用她那溫暖而軟綿的大手拉著我那又臟又冰的小手,徑直走進了我大伯家隔壁的供銷社代銷店,給我買了一個氫氣球和一把水果糖,我高興得連蹦帶跳地沖到我大伯院里,加入了吹氫氣球的伙伴行列,揚眉吐氣的神氣勁兒,不亞于“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感覺,我一下子覺得冬天也不冷了,太陽更燦爛了,尤其是我那黑姑姑也不那么可怕了,形象高大了,也光鮮了,甚至還有些嫵媚了,不,更加慈祥了!
“俺姑給我買的氫氣球!”我自豪地向父親報告,父親連連點頭,好好好,俺娃耍去,大大忙著哩!心里按捺不住對黑姑姑的感激。
“俺姑給我買的氫氣球!”我向哥哥顯擺,哥哥只覺自己運氣不好,當時沒在場,不然肯定少不了他的。
“俺姑給我買的氫氣球!”我向沒有氫氣球的伙伴炫耀,引來一片羨慕嫉妒恨的喝彩。
在我開心玩氫氣球的時候,無意間聽到有人對黑姑姑說:“姐呀,你倒花那冤枉錢圖啥呢?還給那個碎■既買氫氣球又買糖!”黑姑姑對那人說:“不圖啥,就圖叫咱娃不覺得比外人差、不如人!你看,人家娃都在耍氫氣球,就咱哥的那碎崽娃子沒啥耍,可憐巴巴的,我不能叫人從小就看不起咱侄娃子。何況,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甭看俺娃這會兒屋里窮不勝人,將來說不定還能當銀行行長呢!”
銀行行長是什么東西,我當時根本不知道。當我過后不添鹽不加醋地把這些話告訴父親時,父親沉默了許久,一字一板地對我我說:“銀行行長,是管錢的官,掙的錢也很多。你長大了,一定要好好學習,給咱老白家爭這口氣,甭說當行長,就是在銀行看大門也行,讓你姑的話落地生根!”
轉(zhuǎn)眼間十幾年過去了,童年的誓言早已被我拋到爪哇國去了,加上三次高考名落孫山,我只好悄悄地躲在一座鄉(xiāng)間小學當“孩子王”,別說當什么“銀行行長”,連進銀行辦業(yè)務的資格都沒有——因薪水少得可憐,根本沒有多余的錢到銀行存取。上世紀80年代中期,一個極其偶然的機會,有位同學告訴我鄉(xiāng)信用社招不轉(zhuǎn)戶口、不吃商品糧的臨時工,問我愿意去應聘否?我趕忙去報名,經(jīng)過考試、政審,剛二十歲出頭的我幸運地成了一名農(nóng)村信用社的員工——村民眼中的“財神爺”。一天,領導讓我到轄內(nèi)一個村子送《通知》,讓一位業(yè)務站的站干到社里開會。當打聽到這位站干的家并推著自行車走進他家的院子時,我驚呆了,一位熟悉的面孔映入我的眼簾:黑姑姑!盡管已是白發(fā)蒼蒼,我仍確定眼前的這位老人是她老人家沒錯。這竟是我姑姑的家,我的遠房老表就是站干!由于不是直系親屬,我們兩家除婚喪嫁娶等大事外平時幾乎沒有太多來往,所以我也不知道黑姑姑家就在這里,但我還是很激動地放穩(wěn)自行車,疾步上前叫了聲:“姑!你咋在這兒?”
“噢,俺娃,你是誰啊?”畢竟十多年過去了,我的模樣變化太大,還戴上了近視眼鏡,黑姑姑肯定認不出我了,她一臉的疑惑。
“我是來來子,姑,你給我買過氫氣球?!蔽易詧蠹议T。
“噢,俺娃你是來來子,長這么大了?”黑姑姑從上到下打量了我一番,末了拉著我的手,熱情地招呼:“趕緊進屋里!吃了沒?我給咱做飯。”
“不忙了姑,我給俺哥送個通知,叫明天到社里開會!我現(xiàn)在咱鄉(xiāng)上的信用社上班?!蔽艺f。
“啥,你在信用社里?”黑姑姑眼里發(fā)出興奮的光,“我早就說俺娃將來能當銀行行長,看咋樣?”
“離行長還遠著哩,還是個毛毛兵。”我羞得不知說什么好。
“不遠了,能進銀行門當行長就有盼頭,俺娃要眼大心實,把公家的事當事干,甭貪甭占小便宜,多干活少說話,將來肯定行長就是你的!我不會看錯人的,看俺娃一臉的官相福相,只要好好干,絕對是行長!”姑姑一邊鼓勵著我,一邊熱情地沏茶倒水。
那天,我們拉了很多家常話。當說到她給我買氫氣球的情景,我不由得鼻子發(fā)酸,我說:“姑姑,您放心,我一定會好好干的,絕不會給您老人家丟臉!不然別說對不起您的疼愛,就連那個氫氣球都對不?。 ?/p>
十幾年后,我終于當上了信用社主任(黑姑姑所說的“銀行行長”),因而我也打心底感激黑姑姑對我的疼愛和鼓勵,感謝她幫我樹立起人生的第一次自信。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