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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二十七年

2017-02-23 03:28任重
參花(上) 2016年12期
關(guān)鍵詞:山崖文昌鬼子

任重

如果你心尖尖兒疼他呀,

最好告訴吧心尖尖兒,

成山崖是天盡頭!

如果你心尖尖兒不疼他呀。

最好瞞著吧心尖尖兒,

成山崖是天盡頭!

——成山崖民謠

光緒二十年,歲在甲午。陳老太活到76歲,在成山崖子算高壽了。硬邦邦的身子骨,突然得了一種不吃不喝的病,頭不疼腦不熱,在炕上挺了幾日,說去就去了,任啥罪不遭,這就是大福分。

陳老太人緣極好,薄嘴唇兒,能說會道,一輩子做了數(shù)不清的大媒,積夠了陰德,才有如今的福分。

陳老太此生最后一樁媒事是為自己的兒子做的。

這一年的夏天格外難懂。這一年的夏天從海里漂上來難以計數(shù)的死魚,以及成片的死海蜇;成山崖子的十幾口水井無端灌進(jìn)了鹵水,嗆死福祺家的一頭驢;老陳家院墻內(nèi)外的石灰皮紛紛脫落,墻根泛出白色的堿花花兒,天井里兩株老樗樹無緣無故枯死了一株。伯郁幾乎是整夜整宿睡不著覺,腦袋里面嗡嗡作響,雜亂無章的東西鬧來騰去最終分為兩大陣營,像要朝兩邊裂開。焦躁不安的伯郁把那只美麗的彩釉花瓶在天井里的磨刀石上響亮地摔成花瓣樣的碎片兒。那是若干年前遠(yuǎn)在掖縣的姥姥送給母親的陪嫁,工筆繪著藍(lán)色的小河、香椿樹和一對嬉戲的童男童女,掬水濯足?;ㄆ苛⒃诤谄崞岬囊鹿耥斏戏滞庑涯?。它的魅力無時無刻不吸引趕海歸來的伯郁將它拿在手中摩挲一番。

那天伯郁把它伸進(jìn)日光里細(xì)細(xì)端詳,發(fā)現(xiàn)上面的小河淙淙淌起,令他神清氣爽,不禁生出掬水的愿望。伯郁以看起來極其莊嚴(yán)的表情對準(zhǔn)腳下的磨刀石,兩手優(yōu)雅地一撒,就聽到了一種天籟般悅耳的脆響。

陳老太帶著針線從屋里跑出,分明看見死去多年的丈夫又站到了跟前。威武挺拔,英氣逼人,并如陽光一樣眩目。

陳老太呵呵笑了。

伯郁聽到她在說,啊喲哩,耀眼哩,耀死俺的眼了。

伯郁嘴巴子張了張,說,可這聲音多好聽呀,娘。

是老大呀,陳老太說,看你,把娘嚇了一大跳。

它沒啦,娘,伯郁說。

哦,敢情好,沒了就沒了,陳老太說,長大了長大了,你一準(zhǔn)是想嫂兒了呢。

說這話的時候陳老太沖他瞇縫起眼睛,臉上漾開滿足的笑容。

陳老太的老伴去得早,她跟兩個兒子相依為命,老大伯郁和老二文昌。伯郁眼瞅著到了談婚論嫁的歲數(shù),成山崖或者臨近的村莊卻找不到合適的女子,這是很讓人心焦的事。伯郁生性木訥,不會動心機(jī),所以本村上的好女子都給別家的小子弄到了手,而伯郁的婚事沒有著落。老二將來的婚事也必將跟著受憋屈,這旮旯的風(fēng)俗是依著長幼次序來的,那邊為兄不成家,這邊當(dāng)?shù)艿木椭挥懈傻?。陳老太必定是注意到了一雙兒子眼睛里面急出的火苗苗兒,才決定跑一趟掖縣的娘家。她知道這是最后一次回娘家了,再也不會有第二回了,她知道自己能有多長的壽限。

她從掖縣帶回了水瓛。

伯郁把水瓛從花轎上抱了下來。

伯郁把水瓛抱起來的時候在剎那間成熟了。水瓛軟軟的似乎面團(tuán)的重量壓上他的胳膊,他看到晴空中傳來一道閃電并立刻擊中了他,19歲的他產(chǎn)生了某種近乎悲壯的感覺。大約此刻他已經(jīng)預(yù)感到自己未來的人生中行將發(fā)生的一系列嚴(yán)重變故,只是尚不清楚這對他究竟意味著什么,或者與什么事件有關(guān)。他只是隱約感到那些事情是早已注定了的。

看到伯郁和水瓛入了洞房,她那爬滿褶皺的心開始融化,仿佛霧凇崩裂開去的青枝綠葉,一種甜絲絲的感覺滑過干渴的喉嚨,然后向四肢擴(kuò)散。陳老太無比輕松地接近了自己的終點。

現(xiàn)在水瓛像一只渾身散發(fā)著鮮奶味兒的綿羊羔子偎在他懷里,這是他從來未曾想到過的。他吃驚于一個女人的身段竟會如此柔軟,如此暄騰,還沒怎么用勁就差不多將十個手指頭嵌進(jìn)她的肉里,以至于他剛剛把水瓛放上炕,水瓛就嬌喘著呻吟起來。能感到水瓛的心跳就像海浪一樣咚咚敲擊他的胸口,敲得人暈暈的,醉醉的,骨頭都快酥了。他探出火辣辣的舌苔在水瓛溜圓的肩頭游蕩了片刻,然后一寸一寸咬進(jìn)去,而水瓛則閉上眼睛,等待火一樣的伯郁將她燒融。伯郁已經(jīng)迫不及待了,她是知道的。

這時候村上某個地方響起震天動地的爆炸聲,那聲音是朝著四個或者八個方向同時炸響的。

一發(fā)炮彈擊中了成山崖子。想想看,成山崖子,也就巴掌大的一塊地方,突然打來了一發(fā)炮彈,天都給撕裂了。感覺那么迫近,好像貼著枕邊滾過的驚雷,直要把腦袋當(dāng)中劈開,窗欞子吱棱棱搖擺不止,土坷垃自屋頂砰然跌落。水瓛“哇”地驚叫起來。

伯郁則癱軟在水瓛身上。

驚恐中的水瓛仿佛聽到外頭窗底下傳來一種異樣的聲響,很像一個人。接下去便是狗吠,一直到天明。

崖子?xùn)|頭的龍王廟被炸上了天。

一個宿在那里的流浪漢給炸得僅剩下一截血淋淋的殘臂。成山崖子陷入一片惶惶不安之中。首先是這倒霉的炮彈怎么說來便來了呢?莫非世道又要不太平了么?可是這究竟從哪兒說起呀!成山崖,人道天之盡頭,世世代代的成山崖子人哪,以禮儀立身,以勤勞為生,四鄰敦睦,雞犬不驚。而如今這炮彈硬是莫名地飛來了呀。其次,這龍王廟鉆上天去可絕不是什么好兆頭!將來老龍王在天盡頭沒處落腳咋辦呢?沒處落腳的老龍王真要翻江倒海起來,成山崖子還能指望兒孫興旺、靠海吃海么?

所以炮彈既已落地,頂要緊的是盡早修復(fù)龍王廟。

但不知為何,此議竟未能行。以致此后將近半個世紀(jì)里,成山崖子終于沒有再建起龍王廟。

如果不是龍王廟前遺留下一口老井,人們興許早已把它給忘了。后人們推測這與福祺的歸來有關(guān)。

福祺帶回來的消息給成山崖子修復(fù)龍王廟的熱情不啻兜頭澆了一瓢冷水。

福祺是被征去威海衛(wèi)當(dāng)水兵的,十幾年不見,如今拖一條瘸腿,腚后面跟著一個頭梳抓髻、腮涂胭脂的窯姐兒回來了。那窯姐兒后來成了他的女人,還給他生了一個瓷瓷實實的兒子。這自然都是后話了。不過上了年紀(jì)的人都說這女人的右眼皮上有顆淚痣,下面托倆淚袋,無疑是苦命一條。說不準(zhǔn)還會克夫妨子呢。

福祺中了邪,居然肯要她。

福祺那條一蹺一拐的瘸腿,是給東洋人打的。說是東洋人的炮打來的時候,按照管帶的指令,他正待放魚雷,那炮彈就在身邊開了花兒,把他們那條戰(zhàn)艦的甲板鑿了一個大窟窿,一塊彈片兒嵌進(jìn)他的左腿里,他搖晃了一下,撲通一聲就摔倒了。他說他命不該絕,大清帝國經(jīng)營多年的北洋水師給他娘的東洋鬼子滿門抄斬,已全軍覆沒,如果不是香菊碰巧發(fā)現(xiàn)他被海浪沖上灘頭,他還有活人的分兒么?或許他早已喂了野狗和海貓子了亦未可知。那狗日的東洋鬼子肯定還會再來,他娘的!紫禁城里那尊老佛爺也忒埋汰忒縮頭烏龜了,往后的日子里,東洋人的炮彈必定少挨不了,還修哪門子龍王廟呀。

人們對他的話將信將疑。

堂堂大清帝國的龍旗怎能抵擋不住東洋人的犬牙呢?而且還妄稱老佛爺為縮頭烏龜,這怎么得了!皇天后土,成山崖子雖說遠(yuǎn)在天盡頭,可祖祖輩輩是做順民的啊,可到了福祺這兒,怎么就變邪走樣了呢?

不過來年入了冬呀,東洋人果然又出現(xiàn)了,轟隆隆攻陷榮城縣城,其前鋒還一度延伸到海陽、掖縣等地,并最終以全部海軍力量包圍了威海衛(wèi)。

這狗日的,福祺說,胃口大著哩!

天殺的,福祺又說。

天殺的,人們說。

倭寇,伯郁說。

福祺,還有另外的人,非常驚奇伯郁有如此上檔次的罵法兒,都佩服地把臉轉(zhuǎn)向他。

自古那是狼一群,一群吃人的狼,伯郁接著說,俺娘說了多少遍了,當(dāng)年俺姥爺他祖上就隨戚家軍掃蕩過倭寇,從登州到了泉州!他們一敗涂地。他們被齊刷刷趕下海去……嘁!狼來了總有對付它的辦法兒,天上沒有地上有,反正咱中國人不當(dāng)綿羊。

然后,掰開眾人的目光,甩著虎步回家了。

他心里惦記著,也許,陳老太將不久于人世了。

家里的氣氛有些窘迫,里里外外彌漫著一股噎人的苦艾味道。來了許多齡齒不一的鄉(xiāng)親,但大都是有些年紀(jì)的,全圍攏在陳老太身邊,臉上都灰灰的沒有生氣。伴隨著一陣艱難沉悶的咕嚕聲,陳老太喉上的青筋猛烈地蠕動起來,似乎原來一直潛伏在那里的什么蟲子扎了堆兒,那咕嚕咕嚕的聲音似乎也是與蟲子有關(guān)。末了,陳老太終于咯出一口帶血絲的痰來。

陳老太伸手抹了一把額頭,她那充滿滄桑的額頭便如同烙鐵熨過一樣,既平整又光滑。這使水瓛看了很害怕,她見過一些垂死的老人,他們的那個部位一律既平整又光滑,就像貼在照壁上風(fēng)干了的梭魚皮一般。陳老太的眼神也令她不寒而栗,那里面翻騰著一種天堂般神秘叵測的窳敗氣息,叫人不敢正視。

陳老太松弛的目光游移著,在水瓛身上停住了,那目光將水瓛自頂至踵撫摸了三遍,最后盯住水瓛的肚子說,瓛兒,好嫚兒,如今俺老陳家,就指望著,你這張肚皮來……咯咯咯……續(xù)香接火……早些,抱出個胖孫孫來呀!

水瓛不知如何作答,又當(dāng)著這若干人的面,臉腮火辣辣的,只好把頭埋向胸前,怯怯地盯著自己的腳尖。

伯郁看一眼水瓛,替她應(yīng)聲道,是,娘,早些抱出個胖孫孫來。

文昌這兔崽子就用異樣的目光考問伯郁。

你干嗎這么瞅人,我臉上有朵花兒么?伯郁說。

嘴巴上,粘了個飯渣子,文昌說。

伯郁舉手往臉上一抹,說,還有么?

掉地上,文昌說,伙計撿去了。

文昌養(yǎng)的那條黃皮牙狗,聽到主人叫自己的名字,一睞眼從文昌褲襠后面拱過頭來,舌頭伸出一柞長短。文昌狡黠地雙腿一攏,伙計給夾痛了,卻不敢放肆叫,腦瓜子亂彈。水瓛躲閃不及,向后一躥,頭頂蹭上門框,立刻腫起一個元宵大的包。

伯郁拿眼盯住文昌,你,哪天能有個大人模樣兒!弄出它去,咱娘也好清靜清靜!

偷偷乜斜水瓛一眼,水瓛的臉在紅,文昌嘴角兒擠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帶伙計出屋去了。

老二他不高興啦,水瓛說。

毛病,伯郁說,管他!

當(dāng)晚,伯郁又折騰了大半宿,折騰得大汗淋漓,仍不見動靜兒。燈光跳來跳去,照在水瓛熱烈的曲線上,柔和的曲線就有了一種潮水般的動感。伯郁想起浪峰上的帆船。他用雙手捧住水瓛的下巴頦,全身的關(guān)節(jié)跟著吱吱嘎嘎?lián)u動起來,就在水瓛滿心歡喜地準(zhǔn)備迎接他的時候,他的耳邊再次滾過那驚雷般的巨響,并最終變成一聲巨大的爆炸。他從水瓛身上墜落下來。他真想用頭使勁兒撞墻或者干脆把自己吊起來狂抽一頓。

水瓛的一半心思飛走了,總覺得外面窗底下有點什么不對勁,就說,快吹了這洋油燈吧。

伯郁一聲斷喝,我樂意點著燈,亮堂!

燈光再次跳動起來。

水瓛在心里嘆了口氣。

第二天,一大早,陳老太被發(fā)現(xiàn)死在自己的棺材里。

崖子后,榆林坡,是塊風(fēng)水寶地,陳老太的墳塋選在那兒。

送殯的隊伍幾乎是成山崖子的所有鄉(xiāng)鄰,甚至連福祺的女人也來了。福祺的女人叫香菊。不少人看見香菊拉了水瓛的手,陪著抹眼淚兒。加上看光景湊熱鬧的光腚后生們,山坡上上下下擠滿了人,遠(yuǎn)遠(yuǎn)望過去,頗似開著一場盛大的廟會。

一陣噼噼啪啪的鞭炮響過,陳老太的墳頭尖起來了,穩(wěn)穩(wěn)地俯瞰崖子前面的海。

點燃最后一刀燒紙,伯郁和文昌開始為陳老太安魂。他們一前一后,嗚咽著匍匐在地,對著陳老太新起的墳頭齊聲唱喏。

娘!娘!您老人家睡好……

娘!娘!孩兒逢年過節(jié)就過來看您……

娘!娘!孩兒按時過來孝敬您……

水瓛跪倒在兩兄弟的旁邊,一臉凄愴。

伙計親文昌,是文昌的影子。水瓛看見伙計轉(zhuǎn)著圈兒啃文昌的褲管,坡上其他的狗們也汪汪咬個沒完,她不經(jīng)意地往山下那片長灘上掃了一眼,臉就刷地白成了一張紙。

不知哪個先驚呼起來,啊……喲,東洋人……來啦!

這一呼呀,不亞于一聲驚雷,天似乎一下子坍掉了,大地也震動起來。隨著隆隆幾聲炮響,一大批日本兵從崖下邊黑蟻般擁來。眾人一哄而散,爹娘喚娃子,娃子喊爹娘,你推我搡,爭相奔命。有朝山上榆林中跑的,有順著山坡逃向崖子西邊的,也有不顧一切朝北迎著鬼子來的方向往村子里沖的,全亂了套。

福祺跺著腳對大家喊,別往北走,快上山!卻沒有多少人響應(yīng),他便抄手夾起他的香菊,招呼上身旁一幫人鉆進(jìn)了榆林。

伯郁叫了文昌、拽了水瓛也跟著跑,過了一道坎兒,一回頭不見了文昌,急得伯郁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日本人的槍啪啪地響,逃向村子的鄉(xiāng)親又被堵了回來,一股腦兒擁到上山的小道上,許多人中彈倒地,哀號聲此起彼伏,到處都是奔流如蛇的鮮血?;艁y之中,伯郁和水瓛被擠進(jìn)一個長滿馬齒莧和接骨草的山坳,上來五六個鬼子嚴(yán)嚴(yán)實實把他倆圍住了。伯郁緊緊攥住水瓛的手,讓水瓛躲到自己身后,但很快就有兩個鬼子捉住了水瓛,另外三四個鬼子按住了伯郁,伯郁拼力想要掙脫,無奈幾個鬼子死死拖著,動彈不得。

一個滿臉麻子的家伙嘰哩哇啦地比劃了一通什么,鬼子蜂擁而上,剝掉水瓛素白的孝衣,拿刺刀挑斷她的白綢子做的腰帶。麻臉鬼子淫笑著攬腰抱住水瓛,整顆腦袋都壓在了水瓛的嘴巴上。兩個鬼子每人拉住她的一條腿,向兩邊拽,留出中間的位置。

伯郁咬牙切齒地狂吼,老子操你的祖宗,快放開我的女人,別碰她!伯郁兩眼噴血,他看到了那只被摔成碎片的彩釉花瓶,它們飛舞起來,舞作一粒?;鹦切莾海仆戳怂碾p眸。驚鳥般的水瓛痛苦地掙扎,尖厲地喊叫。她什么都喊,爹呀娘呀天呀地呀伯郁呀文昌呀伙計呀!救我,快來救我呀!驀然間,伙計如一顆黃色的子彈,從坳口威嚴(yán)地冒出,直撲麻臉鬼子而去!麻臉鬼子被伙計追得亂竄,當(dāng)伙計狠狠咬住他的腿腕,卻被另一個鬼子掄起槍托打得飛出山坳。獸性大發(fā)的麻臉鬼子將水瓛壓在了身下。絕望的水瓛急促地叫著伯郁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她的聲音里滲出了血。

伯郁臉漲得赤紅赤紅,怒目圓睜,吐出一聲歇斯底里的山吼,甩脫身邊的鬼子,朝前一個猛撲,雙手鉗住了麻臉鬼子的脖頸,他們頓時在草地上滾作一團(tuán)。其余的幾個鬼子慌了神,哇哇亂叫不止,端著槍刺,圍住他們,眼睜睜地看著他們翻來滾去而無從下手。直到最后又挨近水瓛身邊的時候,那鬼子抽搐著撒開的兩只手,漸漸僵硬了,伯郁仍鉗住他的脖頸不肯松手。鬼子的刺刀雨點一樣戳向伯郁,滾燙的鮮血濺到水瓛臉上身上,而她早已暈死過去。

伯郁死了。

他被捅了39刀。

伙計從血泊中爬起來,哀哀叫著,搖搖晃晃在成山崖子到處逛。天知道它究竟要找什么。

成山崖子有一股濃濃的焦糊味兒。山墻和照壁統(tǒng)統(tǒng)變成了黑灰色,人們用石灰水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刷成耀目的白色,據(jù)說這是可以避邪的。被燒掉的屋頂上則多了一層干葦草和干海草混合而成的新頂子,在陽光下反射出蒼白寂寞的光芒。但仍掩蓋不了一股濃濃的焦糊味兒。海風(fēng)吹不去,山雨洗不盡。趕上一場透雨,榆林坡上,淌出的水中常常漂浮著許多絳紅色的氣泡泡兒,人一見,臉就白白的,半天無話。即令是看見文昌家的伙計打身邊走過,也只是愣愣神而已。毫無疑問,人們還沒有從剛剛經(jīng)歷的那場悲劇中完全解脫出來,心重如鉛,沉沉的,灰灰的,還有幾多麻木。

在一天的末了,晚飯之后,提上一只燈籠,互相串串門,是成山崖子沿襲下來的傳統(tǒng),現(xiàn)在人們用它來排解心中的郁悶。尋一個話題聊開去,一直聊到無話可說為止。當(dāng)提到文昌一家的時候,都禁不住唉聲嘆氣一番,連聲說可憐呵可憐呵。

文昌是不串門的。他在等他的伙計。他覺得伙計是他的兒子,可惜老大伯郁不怎么喜歡它,有時候煩急了,伯郁還會狠狠踹它一腳。愛狗養(yǎng)貓,各有所好,文昌并不在意。說破了天,哥哥還是哥哥,伙計是一條狗,弄得哥哥不樂意了,只能算伙計自個兒倒霉。不過伙計不是一般的狗,它比一般的狗更通人性。它那一對望住你的眼睛,簡直像是在跟你遞話呢。你對它好不好,這小子心里頭賊清楚。如果伯郁活著,假以時日,一定也會喜歡上它的。

但是伯郁死了,他身上有39個大血窟窿。文昌想如果不是被一截樹樁絆了一跤,也許死的就會是他而不是伯郁,伯郁不該死,伯郁剛剛?cè)⒘怂?,那么好的一個女人。他爬起來后伯郁和水瓛已經(jīng)不見了,槍聲急迫,他只好隨了別人往山上跑。

伯郁死得慘呀。

文昌自言自語地說,老大,知道么,伙計天天不回家,是在找你呀!

有一天伙計突然慘叫著逃回家來,叫得都走了大樣兒,像瓷器的碎片兒刮在玻璃上似的,文昌很是納悶,奇怪伙計怎么可以這樣沒個肚量,伙計如此不講體面,這還是頭一遭。見了伙計才明白,原來它差點給人宰殺,頭上的皮連毛帶肉從耳朵開始已經(jīng)被剝?nèi)ヒ淮髩K,血淋淋地耷拉下來。文昌循那點滴閃爍的血蹤,到了福祺家門前,才知是福祺干的。他的香菊,肚子大了,想嘗一碗新鮮狗肉,伙計恰好蔫頭耷腦地闖進(jìn)他家天井。

你就想要它的命?!文昌把眉毛一下子挑得老高,橫對著福祺。

是要它的肉,福祺瞥一眼比自己小一個號的文昌,毫不在意他的惱怒,自顧自拭去刀把上的血跡,慢悠悠地說,你們家的老牙狗怕是要瘋了呢,殺掉吃肉算啦。

嘁!你要是能殺人才算是英雄哩!殺我的伙計!文昌的唾沫星子飛濺起來,我操你的……

得,你先別慌著操誰,福祺說,吃了狗肉再殺人豈不更好?到時候請你香菊嫂子給你和水瓛做大媒,你就省得再送我豬頭啦。

文昌大怒,我要,操你姥姥!

福祺搖搖頭,老二,你不如伯郁遠(yuǎn)了去了,怕真要委屈人家水瓛了呢。

文昌吃了虧,窩了一肚子火回來,牙齒嚼得山響。

伙計不顧傷痛,湊過來親近,不料卻被他一腳踢開,指桑罵槐道,你,自家男人都不在了,還有什么顏面死乞白賴地活著,有血性兒,跳海去吧你!

屋里的水瓛琢磨著這句話的含義,很快明白過來,覺得這話來得正是時候。跳海?好呀,對了,就去跳海,死個一干二凈,這也遂了她的心愿。這些日子,伯郁的影子,總在眼前晃呀晃的,伯郁是個好男人。她注意到伯郁的嘴角有點兒歪,那是他使勁用牙齒咬住嘴唇的緣故,他很有力量。那一夜,水瓛是忘不了的。伯郁像山一樣,壓在她的身上,壓得她喘不過氣來。還聽見伯郁用牙齒咬住她的耳唇兒,輕輕喊了一聲:娘。聽得真真切切。他說,你是俺的小娘。那時候她就想,伯郁既是自己的男人,又是自己的孩子,更是自己的命,她感到從未體驗過的幸?!粽婧?。

現(xiàn)在伯郁不在了,自己的命都不在了,她還有什么指望呢?她已經(jīng)把自己交給了伯郁,伯郁也接受了她,她是伯郁的女人,所以必須跟了伯郁走,到伯郁那兒去。

她想到過另外一些死法兒,但都比不上跳海干凈利索。在海里喂了魚,就不會辱沒他們陳姓的祖墳了,陳老太的在天之靈也就可以安心了,自己還能因此多多少少被繼續(xù)活著的人們視作烈女。她想自己確實是一個不潔凈的女人呵,與其活著受罪,倒不如一死了之。這世道,她也看得很透,并無半點可留戀之處。

打開后窗戶,看崖下的海,覺得那海距離自己從未如此近過,而且如此鮮亮。以前她想海卻不能近海,有男人在的時候,女人近海是不吉利的?,F(xiàn)在好了,終于有了自己的歸宿,就是從前不曾去過的地方,多好呀,她微微有些興奮,可隱隱聽到海的召喚。

掩好了房門,對鏡梳理了一番長發(fā),水瓛有些愣神,驚奇于那鏡中的人兒何以看上去有些陌生,幾乎要辨不出那顯得有幾分蒼老的面容了。

文昌圪蹴在街門口,他一直有這個習(xí)慣。陳老太和伯郁都在的時候,文昌飯吃到一半,便會端著碗走到街門口,屁股緊挨著門檻,與他的伙計為伍?,F(xiàn)在,圪蹴在街門口的文昌怪異地盯著水瓛走出來,而伙計的目光酷似文昌的目光,竟也是怪怪的。水瓛看了它一眼,欲伸手替它捋捋凌亂的發(fā)毛,算是作別,一看它那目光,又止住了。還是快走吧。水瓛心里說。

水瓛和文昌,兩個人誰也沒搭理誰,一切都很平靜。

水瓛出了街門,文昌在水瓛身后端平視線,目送一雙肉嘟嘟白生生的腿肚兒顫動著離去。

不知怎的,文昌一陣心慌意亂。

水瓛出了門,往山上走去。

山上好個靜呢。幾日工夫,光景凄涼了不少,生氣全無,冷冷清清地不見活物。感覺好像是一個殺機(jī)四伏的陰謀,窩在什么旮旯里,霧一樣擴(kuò)散。在榆林邊,水瓛停下來,環(huán)顧四周,仿佛有個什么聲音在喊她的名字。定定地傾聽,卻是嚇人的靜,偶見不認(rèn)識的鳥羽碎雪似的,撲撲落下,便搖搖頭繼續(xù)走了。

后來猛地意識到,自己神使鬼差地靠近了伯郁遭難的那個山坳,山坳里的馬齒莧和接骨草,猩紅一片,水瓛慌忙折回,上了南山坡。

陳老太靜靜地躺在這兒。

水瓛在陳老太的墳前痛痛快快哭了個夠,當(dāng)初出殯的時候輪不到她這個做媳婦兒的出頭,她只有跟在伯郁兩兄弟的后面,順著兩兄弟的節(jié)奏釋放自己的悲傷??迚蛄?,然后繞到崖子西側(cè),小心翼翼走下,找了一塊深褐色的巨巖坐了下來,她要在這兒暫且歇息一下,等待成山崖子出海的船陸續(xù)抵岸。所有的船都是在崖子?xùn)|側(cè)下錨,那邊沒有西側(cè)那么多奇形怪狀的巖石和連成片的暗礁,且背風(fēng),開闊。站在東側(cè)海岸,一只海貓子也能看得見。水瓛可不愿意給誰瞧見,免得生出許多麻煩,她要一個人走,去追伯郁,去完成自己的命。

可憐的男人,活活給他們捅死了……愿老天爺加倍懲罰那群野獸!

當(dāng)崖子的房屋漸次模糊成一片濕漉漉的輪廓,巨巖也一寸寸淹沒在水中,她就知道那潮漲起來啦。風(fēng),自海上硬硬地吹來,直直地吹來,千朵萬朵浪花兒,夢一樣重疊著、跳躍著滔滔而至,搶在水頭的小梭魚兒歡快地在浪花兒中閃現(xiàn),那股子歡實勁兒,真好像它們的世界只有天堂似的。水瓛看得出了神,過了很久才發(fā)覺潮水已經(jīng)齊腰深了。暮色漸濃,空氣涼下來,海水也跟著變涼了,那涼意裹成一團(tuán)團(tuán)的從腳底升騰,她打了一個寒噤。鮮腥的潮水奔騰著旋轉(zhuǎn)著往上躥,她感到身體越來越漂,兩條腿越來越不聽使喚了。看似一朵不大的浪頭,打到身上時卻像一只碌碡一樣雄渾有力,難以阻擋。衣裳則澀如鐵皮,緊箍在身上。她讓身體斜躺,以為這樣便可快些被卷走,不想結(jié)結(jié)實實地嗆了一鼻子咸水,大聲咳嗽著剛把海水咯出,又有一個浪頭跟著打過來,又連灌幾口水,胸膛像要炸開。

她撲騰著浮出水面,看見一條船正沖這邊黢黑地劃來。

是文昌。

文昌不該這樣的,她想,誰叫他來的?來干什么?不是一切都說定了么?

但是可惡的文昌,不容分說拽她上了船。

你這是干什么,老二!

舍不得你死,嫂子,咱回去吧。

讓我去死好了,我不怪你,這是命。

我尋思好了,你不能死。

我不想活了。

我要你跟我過。

瘋了吧你,我是你親嫂子!

哥哥他已經(jīng)死了。

他死了我也是你親嫂子。

日后我來養(yǎng)活你,你什么也不用干,白天照顧屋里頭,夜里咱倆睡一個炕頭。

混賬東西,不怕人家吐你?

這王八世道,能活人就不錯了,誰還管那么多。

我不樂意。

聽我的。

我寧可死,你這個天殺的。

你死不成的,我不能讓你死。

叔嫂同在一個屋檐下過了一段日子,倒也相安無事。成山崖子的人們提著燈籠把這個話題咀嚼了一千遍后,就慢慢丟在串門兒的小路上了。老陳家家門不幸,水瓛命也不濟(jì),以嫂事叔,世道使然,雖于理不容,于情不合,亂世之計,豈有別論。若事必法理,又如何維系,洋人來了,不一樣肝腦涂地么?偏偏成山崖子常有風(fēng)大浪急時,兩個人互相拉扯,興許就能熬下去。這世道。

于是,成山崖子就像當(dāng)年容納了福祺和香菊一樣,不知不覺間容納了文昌和水瓛。

水瓛見自己擔(dān)心的事并未發(fā)生,便開始給文昌洗衣煮飯,有時也出門趕集買些日常用的東西回來,偶而也回一趟娘家住幾天。文昌則帶了伙計上船。文昌的海上把式不錯,回回空不了艙,他經(jīng)常給水瓛逮幾只火燎蟹什么的,放鍋里一蒸,赤紅赤紅,牽一根繩掛在墻上,滿屋子生彩,水瓛很是喜歡。

如果不是后來發(fā)生了一連串令人心碎的事件,他們的生活必定是另外一番光景。

水瓛感到身子不方便的時候,天已經(jīng)頗有些寒意了。水瓛正把文昌昨晚摸黑打來的鲅魚交給外鄉(xiāng)來的魚販子。聽魚販子說,有人在榮城縣城見到過東洋人大搖大擺地滿街開鋪做生意,水瓛就止不住一陣翻腸攪肚的惡心。

此后數(shù)日一直如此。意識到自己的肚子里懷上了該死的野種兒,她的呼吸幾乎停止,又急又怕,感到渾身熾熱,喉嚨堵塞。托了魚販子四處問藥,想把那孽身子悄悄除掉。

可恨那不爭氣的肚皮,硬是一天大似一天了。

你犯不著那么折騰自己,文昌有一天冷不丁沖她撂來這么一句,先把這個×操的雜種兒生下來再說,反正是,到時候也便宜不了他。

水瓛愕然張大了嘴巴,老二,你瞎說些什么……

老大他壓根兒就不行!文昌悻悻地說。

水瓛半天才明白過來這話的意思,一下子緋紅了臉,說,窗底下……果然是你?

我就是歡喜你!

文昌回過頭,一把抱起水瓛,摜上了炕。

隆冬時節(jié),刀子般鋒利的朔風(fēng)一過,吹白了長長的海灘,吹白了長長的成山崖子,吹白了長長的榆樹坡。

孽胎生下來,還是個帶把兒的。一落地就慘兮兮地哭個沒完,不舍晝夜,邊哭邊四爪兒亂踢亂撲,就跟知道自己命不濟(jì)似的。

水瓛怔怔地瞅住他,一時手足無措。他遍體通紅,像只大胡蘿卜,腦門上橫七豎八的皺紋又使他看上去像個小老頭??奁饋砟切┌櫦y都一張一合的,在數(shù)冬臘月蒼勁的朔風(fēng)中顯得格外凄慘、可憐巴巴和不堪一擊。就這樣一條小生命,原來人都是這樣開始的。這時候人是多么弱小啊,任何微不足道的、哪怕是輕若柔絲的打擊,對他來說都有可能是致命的,而他不但無力自衛(wèi)、無力抗?fàn)?,更無力逃避。人生是如此艱險,人生是如此殘酷。本來她也可以奶大他,像一個母親對于自己的骨肉那樣,給他以保護(hù),讓他活下去,一點點長大,長成人,可是她卻不能夠。孩子不是伯郁的血脈,他只是一個野種,一個孽胎,一個不該出世的人,他的命比一條毛毛蟲還要賤,因此他只能是死路一條。有什么辦法呢,去死吧,早死早托生,你犯不著恨誰怨誰,水瓛心里說。

其實,在這個時刻來臨之前,水瓛曾經(jīng)反復(fù)想象過他的結(jié)局,她曾一直以為自己會十分厭惡這個生命,甚至看都不愿看一眼就會果決地將他丟掉,但是說不出為何,現(xiàn)在她卻在猶豫,她為此感到不安。而文昌早已等得不耐煩了。

水瓛把人小心翼翼地放進(jìn)一只洗衣用的木盆,捂上一件破棉襖,交給文昌,好讓他丟到岸邊。這是一種融合了詛咒與祝福的古老儀式,如果這崽兒命硬,就會給不知名的人抱走,從而討得一條生路。要不,就會被凍成一坨冰,那就是天意要收他去,任誰也莫可奈何。

天上飄起榆錢兒大的雪花,紛紛揚揚蓋嚴(yán)了天井,水瓛心頭不由得一陣陣揪緊。這樣下去,不消幾個時辰,那苦命的孩子就要給大雪壓住,沒人能發(fā)現(xiàn)他。他將窒息而死。待到雪化或更早些,他的小尸首將被野狗撕成碎片片兒,也許連一根完整的骨頭都甭想剩下。水瓛似乎聽到那小生命絕望無助的哭聲,這哭聲蟲子一樣咬噬她的心肝,此刻她的雙乳開始鼓脹得難以忍受,愈發(fā)使她領(lǐng)悟到自己正是那孽種兒的親娘。她下意識地往天井里瞟了一眼,文昌的那條殘狗不見了。她在嗓子眼里叫了聲,不顧死活地沖出門去……

結(jié)果又把孩子連同木盆端了回來。

孩子已是氣若游絲,奄奄一息。水瓛解開衣裳,暖他在懷,同時將乳頭塞進(jìn)那冰冷的小嘴巴里。小崽子含著乳頭,止住了哭泣,貪婪地吮吸起來。

虎著臉的文昌甩門而去,咣地一聲,乳頭從孩子嘴里震出,孩子一下子又哭成一個淚人兒。

翻來覆去想了一整夜,水瓛給這賤坯子起了一個名字——崽子。

此后,文昌也叫他崽子。

崽子留在了老陳家。

一個少有的暖和日子,文昌胳肢窩里夾了把剪刀,抱起崽子,領(lǐng)了伙計,也不知去哪兒遛了一圈,回來時崽子的兩條小細(xì)腿淌滿了血,氣也哭岔了。

他把崽子的兩只睪丸生生鉸掉了。

你到底把他怎么了?水瓛說。

就是騸了他,省得他狗日的長大了再糟踐人!文昌說。

你為什么不殺了他!水瓛喊道。

留著,要當(dāng)個牲口使喚。文昌說。

那倆蛋子哩?水瓛說。

早喂了伙計啦,文昌說。

得叫它再吐出來,水瓛說。

什么,你想殺了它!文昌叫道。

沒錯兒,你得殺了它,水瓛說。

伙計跟了我九年啦——九年!知道么?你讓我殺了它!文昌又叫。

可我生下了崽子,水瓛說,崽子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

你瘋了,文昌說。

老二你非得殺了它,水瓛說。

文昌滿臉惶惑地望住水瓛。水瓛臘黃的臉上有股說一不二的剛氣,文昌分外震驚,情不自禁脫口叫道,嫂子?

不要叫我嫂子,水瓛說。

清早,水瓛發(fā)現(xiàn)文昌披了棉襖,圪蹴在門檻上抽悶煙。伙計被擠死在門縫里。文昌把門打開一道縫,喚伙計探出頭,然后猛不丁一帶門,就完事了。文昌的眼睛又紅又腫,褲子上落滿煙灰。伙計死不瞑目,似乎還在驚詫地看著文昌,不明白它的主人何以如此狠心,它的鼻子里流出血血水水的液體,往下墜成一條猩紅色的冰線。

水瓛找來鐵锨,在開井唯一的一株樗樹下挖了個碌碡大的深坑,把伙計埋進(jìn)去。

文昌始終未挪窩,木呆呆的。

崽子命硬,居然活了下來。

文昌沒有好氣,叫他鋪了干海草睡在廂屋里。廂屋里掛著漁網(wǎng),吊著些陳年的魚干、蟹干、海帶干,老鼠鬧得兇,正好需要看守。崽子雖不能逮老鼠,睡進(jìn)去,卻可以鎮(zhèn)一鎮(zhèn)它們。文昌想老鼠們見了比自己不知要大多少倍的崽子總會有所收斂。但事實表明崽子與鼠輩們互不相干,他困他的覺,老鼠們則如入無人之境,大嚼其魚,大咬其網(wǎng),歡暢無比。文昌奇怪崽子怎么沒給老鼠啃了。

轉(zhuǎn)眼間崽子卻會叫人了。用細(xì)嫩的嗓音喊水瓛娘,喊文昌叔。

文昌堆起脖頸上的青筋吼,誰是你叔,老子是你祖宗!

崽子就喊,祖宗!

文昌啪地甩去一記耳光,閉嘴吧你,不許你窮叫喚!

水瓛的眼圈兒跟著紅了,后悔當(dāng)初不該又撿他回來。文昌從來拿他不當(dāng)人,她是爭不來什么的,她做不了文昌的主,這個家是文昌的。能恨么,恨文昌么,想想文昌也沒有什么錯,他是忘不了伯郁之死的,而崽子又是那日本人的種兒。水瓛想,她也不是沒那記性兒,日本鬼子害苦了她,奪走了她的丈夫,糟蹋了她,讓她生不如死,這些畜生,她死也忘不掉,即使死了做了鬼,這筆血賬也得好生記著。有時候她真恨不得搬起一塊石頭給崽子兩下,把他治死了事。她著實心里冒火呢!可是崽子一走到跟前,就又撒了氣,就想這好歹也是一條命呵,這條命是她給的,這孩子不易呵!孩子有什么過錯呢?他唯一的錯就是不該來到這個世界上,可他懂什么呀,他的親叔

文昌活脫脫地毀了他,差不多只給他留了一口氣,除了一口氣還有什么呢?苦命的崽子,到他懂事的那一天,說不定就會因此而痛苦欲絕,他會自己了斷自己的。

如果伯郁他還活著,會對崽子怎樣呢?他會要崽子的命么?

想起了伯郁,水瓛淚水漣漣,肝膽欲裂。多好的人,說沒就沒了,而且死得那么慘……水瓛心里祈禱一家人這么平平安安地過下去吧,貴賤禍福都不去管它,只要把日子過到頭,過得順,就是萬幸了。

崽子一邊抹眼淚,個兒一邊瘋長,很快齊到文昌的肚臍眼了。

文昌開始帶他出海,一個撒網(wǎng),一個從網(wǎng)上摘魚。不久,兩個人可以輪流著使網(wǎng)了。常常是,文昌坐在船頭抽著煙,把一些需要出力氣的活路交給崽子,他感覺輕松了許多。

只是崽子一行一動文昌都看不慣,或者看了令他心煩。福祺的兒子就不一樣,他們爺倆配合得那才真叫熨貼,福祺常把兒子掛在嘴邊,夸香菊給他生了個好兒子。福祺和香菊的兒子叫午生,顧名思義就是晌午頭生的,個頭兒酷似他的瘸爹,卻像株梧桐樹一樣立在船頭,隨福祺喊號子,號子一起呀,那魚就網(wǎng)進(jìn)了艙。等魚的工夫,福祺左一聲兒子,午生右一聲爹,叫得別提有多來勁了。而崽子則像個啞巴,除了干活吃飯睡覺,似乎對什么都不感興趣?;盥芬膊黄?,不是礙手硌腳,就是丟三落四,上船前讓他想著帶兩把網(wǎng)抄子,撈魚的時候一人一把,他也分明是答應(yīng)好了的,臨末了非得少帶一把不可。你說他一句,他就沖你瞪著那雙死魚眼,半天才會眨巴一下。

所以文昌早晨一看見崽子懶洋洋地從廂屋出來,氣兒就不順,就十分懊悔自己當(dāng)初不利索,沒狠下心來掐死這個狗日的?,F(xiàn)在眼睜睜看他往大里長,往壯里趕,一點辦法都沒有。那一回在石島北側(cè)等鲅魚,空耗了一頭晌也沒見一條魚影子,文昌悶得不行,索性枕著船幫睡了個陰陽覺。誰曾想到狗日的崽子居然也學(xué)著他的模樣打起盹來,結(jié)果網(wǎng)被大群的鲅魚撐爛乎了還渾然不知,人家瘸福祺和他的兒子午生卻穩(wěn)穩(wěn)逮了個溜溜一海艙。文昌望著魚群搖船尾追,命崽子伺機(jī)使旋網(wǎng)補(bǔ)救,崽子也不搭腔,僵硬地直接將網(wǎng)旋到文昌身上去,差點沒把他旋進(jìn)海里。海上船多人多,文昌不便拿崽子怎么樣,上岸后氣卻沒下去,回了家撈起一截木棍就要修整他一番,他立刻猴子般蹦到水瓛身后,裝起熊來。

水瓛說,要打就打我吧,崽子他還是個孩子,不懂事兒。

文昌說,都叫你給慣壞了!他都要反了天了!

水瓛說,有我呢,怎么會。

更令文昌難以忍受的是,他發(fā)現(xiàn)水瓛待他越來越冷淡、越來越生分了。說不清從哪天起,一到瞎晚把房門從里一閂,成心不讓沾邊兒。三十七八的文昌每到夜半就感到那久被壓抑的憂愁洶洶涌起,令他輾轉(zhuǎn)難眠,苦不堪言。

他要與水瓛同衾共被,朝夕不分。

水瓛卻說,崽子一天大似一天了,咱們好歹也算是當(dāng)長輩的,不能再那樣兒了。

文昌說,什么話,他,算老幾!

水瓛說,他好歹也算個人吧,都這么大了,該知道的都知道了。

文昌說,哼,他,也算個人!

水瓛說,老二,依我看你就別再拖了,快娶個媳婦吧,你點個頭,俺來給你張羅,老這么下去也不是個事兒呀。

文昌說,成山崖子誰不知道咱倆那一檔子的事兒?你還在乎什么?娶媳婦?要娶哪門子的媳婦?趁早別費那個心,旁人我誰也不要,我就要你。

水瓛說,你強(qiáng)那樣兒,我心里不好受。

文昌照準(zhǔn)水瓛腰眼,抬腿就是一腳,橫眉立目地罵,你這個沒心沒肺的臭女人,我叫你心里不好受!哼,現(xiàn)在好受了是吧!別以為我管不了你,你聽明白,你活是俺們陳家的媳婦,死是俺們陳家的鬼!老大死了,你就是俺的人!

水瓛經(jīng)不起文昌這一腳,哎喲一聲倒下去。文昌就勢把她抱起,按在炕上,稀里嘩啦就撕開水瓛的衣裳,一手拽一只乳房,一邊使勁攥住,一邊劈開水瓛的雙腿,嘴里嚷嚷著,你不是一到瞎晚就會閂門么,那咱們就白日價干!

水瓛把臉別向一邊,好讓淚水靜靜流下。

窗戶咚咚地響起來,崽子在外面牟足了勁喊,娘,娘!街上來了個染匠,快去染個褂子吧!

娘這就來啦!水瓛朗聲應(yīng)道。

街上果然傳來撥浪鼓的聲音。

文昌氣得不行,罵完了水瓛罵染匠,罵完了染匠罵崽子。

文昌認(rèn)定崽子是個喪門星。

這天潮水小,船下不去,成山崖子的幾十個后生在淺水灘上挖蛤蜊。淺水灘上蛤蜊多的是,有白口兒、烏丁和花蛤蜊等幾種,都是很小的,放水里一煮,僅剩下指尖兒大小的肉,吃不過癮。過癮的是大蛤蜊,成山崖子的人都這么叫,實際上大蛤蜊是一種專門生長在深灘上的文蛤,個兒大肉美,剁成丁可以做湯,吃一頓嘴里頭要鮮半月的。所以挖蛤蜊,最誘人的是去挖大蛤蜊。挖大蛤蜊,得跟著潮水往下走好幾里才能夠得著,大伙呼啦啦追著趕著往下去了。

崽子素不合群,一個人拖條網(wǎng)兜呆在原地挖。下去的人沒找對地方,挖不到大蛤蜊,又呼啦啦追著趕著全上來了。福祺的寶貝兒子午生,趁崽子不注意,悄悄繞到他身后,猛地褪下他的褲衩,崽子胯下那殘缺玩藝兒一下子暴露在陽光下,引來一陣滿足的、肆無忌憚的笑聲。

午生逞能,拍著巴掌叫,快來看呀,快來看呀,沒有蛋子的狗崽子!沒有蛋子的狗崽子!

崽子也不言語,慢吞吞提上褲衩,然后半蹲在鐵叉上,拄著嘴巴,冷冷地瞅午生。眾人覺得無趣,各忙各的去了。午生也以為事情已經(jīng)過去,便不再理會崽子。就在這時,崽子一丟網(wǎng)兜,毫不客氣地掄起手中的鐵叉,直沖午生撲來。午生哪里見過這架勢,驚得拔腿便走。崽子紅了眼地死追,不大工夫竟把午生掀翻,用腳跐出一個碗大的坑,摁住他的腦袋在咸水中嗆了個半死,這還不夠,又掏出那沒睪丸的家伙往午生嘴巴里屙了一泡尿,說是替他洗洗口臭,最后逼著比自己早出生三個月的午生承認(rèn)自己是婊子養(yǎng)的。

傍晚,哭腫了眼的香菊領(lǐng)了兒子罵上門來,在大庭廣眾面前從老陳家的舊瘡疤上往下揭皮,把老陳家說得像個賊窩,如今賊窩里全剩下人渣渣兒了。

文昌的嘴巴都給氣歪了。擰著眉頭對崽子說,走,跟我出去一趟。

闖了禍的崽子深知此劫難逃,也不躲避,默默看了水瓛一眼,低著頭跟文昌出了門。

水瓛知道他們八成上了榆林坡。

文昌帶著崽子轉(zhuǎn)了一圈兒又一圈兒,終于在一株老黑樺下站住了。

文昌說,把衣裳脫掉。

崽子說,脫衣裳干什么?

文昌說,別問那么多,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崽子說,你不說,我不脫。

文昌說,你不脫,待會兒衣裳爛了,別怪老子事先沒提醒兒。

崽子說,你要打殺我么?

文昌說,我叫你脫衣裳。

崽子說,你打殺我,娘會心疼死的。

文昌說,你少廢話!

崽子說,那不是我的錯,午生他不拿人家當(dāng)人!

文昌說,誰說你是人呀,你不如一條狗!你殺了伙計,你又要殺人了,你這狼心狗肺的崽子!

崽子說,我沒有要殺人,我沒有要殺人!

文昌說,你也有知道害怕的時候!

崽子被光溜溜地吊了起來。文昌瞥見他腋下和兩條大腿之間長出了黑乎乎的體毛,看來如若給他好好活下去,他會長得像叫驢一樣強(qiáng)壯,這簡直令文昌難以忍受。更令文昌難以忍受的是崽子居然沒有任何要反抗的意思,手指粗的荊條一連抽劈七根,崽子的胸前背后被抽得皮開肉綻,面目全非,這狗日的居然一個告饒的屁也不放,一滴眼淚也不尿,一雙死魚眼里充滿仇恨。文昌感到后脊梁一陣陣倒抽冷氣。他扔下一句你這死不了的崽子!就一個人下了山。

后來當(dāng)水瓛上山找到崽子時,崽子已經(jīng)不省人事。水瓛把渾身是血的崽子從松樹上放下來,抱在懷里哭了個昏天黑地。

你沒人味兒,見了文昌,水瓛冷冷地說。

文昌搖搖晃晃地站起,走到水瓛眼前,欲說什么,卻撲通一聲摔倒在地,然后哇哇吐得滿屋子酒氣。

崽子畢竟命硬,在廂屋里躺了幾天,身體就恢復(fù)得差不多了,但因為天熱,傷口深的地方眼看著要化膿,水瓛問文昌怎么辦,文昌說到咸水里一泡保管好得痛快,于是崽子又開始同文昌上船。

到了海上,文昌對崽子說,這兩天你可以什么也不用干,只管下海洗澡,看見你身上那副長蟲皮樣兒,我惡心。

崽子往海水里一跳,傷口被浸得鉆心地疼,但他知道這是療傷唯一的好辦法,所以只有咬緊牙關(guān),在水中慢慢撲騰。過了一會兒,漸漸不覺得疼了,一種麻酥酥的感覺傳遍全身。崽子想,如果自己能變成一條魚該多好啊!自由自在地遨游在大海,那該多么快樂!遺憾的是他不是魚,他之所以活著,就是為了吃苦、忍氣吞聲和受人欺侮。文昌就是第一個欺侮他的人他從心里恨透了文昌,覺得文昌說不上哪一天就會要他的命。他不是沒有想到過要反抗,可是他不能夠,他的大腿還不及文昌的胳膊粗,文昌只需伸出一個手指頭,就足以使他跌倒爬不起來。而且文昌幾乎時刻都要緊盯著他,準(zhǔn)備找他的碴兒呢。

崽子心想他總有長大的那一天,文昌也總有老朽的那一天。

他期盼那一天早日到來。

崽子活著,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那就是為了娘。為了娘也不能不活下去。在他心目中,娘是唯一的親人和牽掛,他若死了,娘怎么辦呢?誰為娘養(yǎng)老送終?文昌是不能指望的,文昌只會惹娘生氣,他是不會給娘一個好心情的。娘最疼的人是崽子,崽子是她的兒子,這就是說,無論如何,崽子也要做個孝順的兒子,實在做不成兒子,做牛做馬也心甘情愿。這條命是娘給的,只要他有一口氣,就要為娘而活。如果說崽子有什么害怕的事,那就是怕娘流淚,娘的淚水會使他失去主張,也會使他的心碎。他一向?qū)ξ牟鎭眄樖?,不抗不爭,并非意味著自己多么怕他,而是不忍看到娘的哭泣。文昌的橫行跋扈,已經(jīng)使娘夠難過的了,一旦他再與文昌針尖麥芒地頂將起來,想必娘的心里會更加痛苦。何況他再怎么仇恨,也不能把文昌怎么樣,現(xiàn)在不能,只怕日后也不能。文昌雖對他過分了些,卻畢竟是老陳家的主人,娘似乎也是疼顧他的,他們多么像一家人??!

對于自己的身世,崽子心中充滿了痛苦。當(dāng)娘斷斷續(xù)續(xù)地將甲午年的事情講給他時,他簡直驚呆了,他無法相信、不敢接受這個事實。他居然是強(qiáng)盜的后代!他居然是侵略者的后代!他居然是弒父兇手的后代!十幾歲的他還不知道什么叫作痛不欲生,更不懂什么叫作家仇國恨,但是他卻突然覺得自己一下子矮了下去,一下子墮入萬丈深淵,覺得自己什么也沒有,什么都不是了。

崽子想,文昌那話說得對,我還不如一條狗。

然而更多的則是寄人籬下的蒼涼感。文昌的歧視使他生出無心的悲哀,他發(fā)覺自己不僅不如一條狗,而且像一匹牲口那樣被奴役著,從身體到心靈,都被文昌(甚至還有午生他們)切滿了傷口,還要一次次地往傷口上揮灑鹽末,這就差不多等于在腌制一條鲅魚。崽子讓淚水流進(jìn)肚里,默默無語地承受著這一切,直到看懂娘的眼淚。娘的眼淚使他意識到自己或許從一開始就不應(yīng)該被視為一個孽種,因為他完全可以只是娘的兒子。是的,他根本不是什么日本人的后代,他是娘生下來的親兒子,他不知道除了娘之外自己還有什么另外的親人了!他沒……有……爹!他只……是……娘……的……兒……子!

崽子淚流滿面,興高采烈地跑到水瓛眼前,激動地喊道,娘,我是你的兒啊!

水瓛說,傻孩子,你當(dāng)然是我的兒。

崽子又叫,娘!娘!娘!

水瓛說,孩子,今天你這是怎么啦?

崽子說,娘,我是你的兒??!

水瓛說,孩子……

崽子說,我不是狗雜種呀——娘!

水瓛放聲大哭,孩子,我的兒……

崽子明顯感到文昌對他容忍了許多。他身上的傷痛在透明的海水中變得分外清涼,文昌映在水面的倒影不僅不讓人感到兇惡,而且,被一群白嫩的小梭魚渲染成一種很親切、很富人情味兒的形狀。這使崽子很意外,他忍不住抬頭往船上看去,卻見文昌下巴頦上長出了灰不溜秋的胡須。

日子到了民國二十七年,也就是崽子長到39歲的時候,成山崖子做夢也想不到又要遭遇兇惡的日本強(qiáng)盜。農(nóng)歷六月十九,一場小雨之后,全村所有的船都在海上圍捕一大群漂亮的寨花兒魚。已經(jīng)進(jìn)入第三天了,漁事依然很盛,家家戶戶喜氣洋洋,把那些秤足二斤的批發(fā)給魚販子,不足二斤的自家穿起來陰干,留待冬用。所有的天井里、屋檐下都掛滿了一串串銀晃晃的寨花兒魚,景象如同新版的年畫。

迫近黃昏,寨花魚的香味從油鍋里溢出,追著炊煙四處飄散,飄到海上,就引得船頭的漢子們心旌搖搖,認(rèn)真地想起女人燭光燈影下的千般嫵媚,萬般溫柔,船就一條接一條往回返。

文昌和崽子的船走得遲一些。并非由于別的什么,而是由于文昌拿不準(zhǔn)自己是否真的嗅到了另一群寨花兒魚的味道,所以打定主意再等等看。崽子對文昌的感覺深信不疑,多少年的經(jīng)驗使他有理由信任文昌的感覺。文昌說今日要刮風(fēng),今日便會刮風(fēng),說今日刮大風(fēng),今日便會起大風(fēng)。他甚至用不著抬起頭來往天上瞥一眼,就可以準(zhǔn)確地講出天的模樣兒。天在他心里盛著。早晨一覺醒來,文昌臉還沒有洗完,就會說出今日潮水的漲幅。去看看,果然不錯。海也在他心里盛著。崽子不知道父親——那死去的伯郁,是否也與文昌有著同樣的本事,但是他覺得既然文昌那樣尊敬他,伯郁又是老大,論本事他就一定不比文昌差,崽子從心底深處希望伯郁強(qiáng)過文昌,因為自己是伯郁的兒子。娘已經(jīng)說得很清楚,他就是伯郁的兒子。所以如果伯郁比文昌強(qiáng),那么作為人子,他自己有一天也會變成一個有本事的人。

文昌站在船上,一邊捋著翹起來的胡須,一邊定定地瞅著前方,然后瞇縫起眼睛點點頭,開始自言自語。這時候多半會有一網(wǎng)或者兩網(wǎng)魚正往此處蜂擁而來。現(xiàn)在崽子也有了這種感覺。也許頭頂飛翔的海鷗,也許遠(yuǎn)方一朵激靈的浪花,或者別的什么征兆,給人一種悸動、一種震顫,似乎剎那間降臨了,且揮之不去。崽子相信文昌的感覺與他的感覺是一樣的,雖然文昌至今仍不肯多搭理他。約莫過了一袋煙的工夫,它們果然出現(xiàn)了,恣得崽子沖文昌嘿了一聲。

崽子一年到頭說不了幾句話,文昌早把他當(dāng)成了半個啞巴。這樣不錯,省得互相煩氣。崽子長到文昌原來的年紀(jì),文昌已經(jīng)很顯出老模樣了,除了精神不比當(dāng)年,體力也是江河日下了,稍微動彈得大發(fā)了勁,就得坐下抽半天煙,因此凡事大都靠崽子。崽子成了真正的“船老大”。文昌指揮崽子,崽子默默接受,從不爭辯。文昌干不了的活兒,只要他在場,都會主動去加把勁,從不偷懶,文昌說不出崽子的不是來。唯獨不讓文昌對水瓛紅臉,那樣他會一連幾日拒絕上船,那股倔勁,橫里橫氣的賽過一根長梁,扭不過來,文昌也就沒了轍。不過要趕上浪大風(fēng)急,少了崽子是不行的。

再有一樁,就是崽子不愿聽文昌當(dāng)他的面提起女人和孩子,否則他會立刻撂下手中的營生。文昌明白這其中的道道兒,崽子是個廢人,看到午生他們都一個緊攆一個地有了自己的老婆孩子,他心里能有好滋味兒么?倒是會突然莫名其妙地暴跳如雷,用兩只死魚眼惡毒地盯著文昌,盯上半日,然后悻悻地踅到一角,抓頭慟哭。這時候文昌也不去搭理他,坐下掏出荷包點袋煙,慢慢消受。

崽子回頭看到文昌的背影,一股無名火在胸中猛烈燃燒,他把自己的手指關(guān)節(jié)捏得咔吧咔吧亂響,一個想象出來的景觀使他周身的血沸騰起來,他看到文昌被他左右開弓打入海中,爬上來后又被踢得遍地翻滾。

崽子被這個想象激動得面紅耳赤。

前不久,成山崖子發(fā)生了一件極為蹊蹺的事,而且,與午生的媳婦兒有關(guān)。

午生的媳婦是個極水靈極標(biāo)致的女人,與午生結(jié)婚不到仨月,便生下一個七八斤重的小午生,而且當(dāng)著福祺的面就敢敞懷給小午生喂奶吃。白花花兒的兩朵大奶子,輪流照在白花花兒的胡子上,街頭巷尾議論紛紛。

當(dāng)年,午生的媳婦兒是要飯要到福祺家的,福祺和香菊一合計,就把她留下了。

過了大約有半年的樣子,人已經(jīng)變了幾變,從一個面黃肌瘦的黑丫頭變成了一個俊俏豐潤的好姑娘,直惹得村里的后生們抓耳撓腮、渾身躁熱,有事沒事就過來串串門。趁人不注意就朝姑娘鼓囊囊的胸部摸上一把,姑娘也不惱,扭身躲開而已。午生倒是覺得沒什么,香菊卻沉不住氣了,張羅著給午生辦喜事,省得讓別人沾了好處。

午生說,哪能呵。

說完了就古怪地笑笑,忙自己的事去了。

直到姑娘做了午生的媳婦,并且肚子像氣球一樣急速地凸起來的時候,香菊才突然恍然大悟。心想真是一代更比一代強(qiáng)呵,為娘的還在這邊瞎擔(dān)心,那邊兒子就已經(jīng)把種子下好了,真是好把式。

每天晚飯后,成山崖子的男人和女人們就會不約而同地談起午生的媳婦兒,興之所至,談罷午生的媳婦,也常常扯進(jìn)福祺和香菊來,少不了鋪陳些上梁不正下梁歪之類的議論。不過議論歸議論,人們還是能看到午生的女人當(dāng)著公爹的面給孩子喂奶,所以人們就有些灰心喪氣,覺得如此咸吃蘿卜淡操心的很是無聊。后來午生不滿周歲的兒子患破傷風(fēng)一朝死去,人們才重新提起對午生的女人的興趣,都想看看她的情緒如何,她是不是很悲傷很凄惋,甚至是不是要尋死覓活什么的。結(jié)果大大出乎人們的意料,雖然她幾乎天天都要到榆林坡去看兒子的小墳包,但她并沒有像人們所預(yù)期的那樣涕泗橫流,衣衫凌亂,卻是梳妝齊整,體態(tài)安然,沒有表現(xiàn)出作為一個母親所應(yīng)有的悲傷。走路的腳步當(dāng)然也輕盈了一些。有消息說,她和午生準(zhǔn)備年內(nèi)再養(yǎng)一個孩子。

嘁,天底下竟有如此女人!

蹊蹺的事情發(fā)生在午后。午生的女人披頭散發(fā)地從榆林坡上跑下來。奔跑的姿勢是喪魂落魄的、瘋也似的,身上緊要之處大部分赤裸著,僅存的幾縷破布片兒象征性地遮在羞處,光著腳,前胸后背的清晰地聽到了那尖厲的喊叫:鬼!鬼!鬼!

人們很快便得知,這個可憐的女人在榆林坡遭到一個身強(qiáng)力壯、臉上涂滿了泥巴的莽漢的襲擊,那莽漢像擺弄一只兔子一樣擺弄她的身體,用牙齒啃痛她的乳頭,用手指撫摸她的大腿,然后舉荊條往她身上亂抽一氣……

真是不可思議!全成山崖子議論紛紛,揣測山上來了什么野土匪。午生招呼上幾十號人把榆林坡內(nèi)外搜索三遍,打死五匹狼,嚇跑了一只鐵貍子。

此時,老陳家,崽子拎一桶冷水,把自己關(guān)在廂屋里,頭齊進(jìn)水里浸了多半天,渾身都涼透了。他濕漉漉地靠在炕上,喘著粗氣,感到四肢乏力。晚上有夢,夢見自己身著紅袍,娶媳婦,入洞房,幾多桌好菜,幾多壺好酒,鞭炮也燃起幾多,漂漂亮亮,熱熱鬧鬧。

海上的船影漸漸稀少,夕陽滑落在成山崖子上面一尺多高的地方。再有個把鐘頭,這一天就算過去了。

崽子和文昌是在捕到三四百斤寨花兒魚之后才開始往回返的,他們一路上期待著這批魚能賣出個好價錢,船已破舊不堪,他們需要另做一條新船了。但他們的船靠岸時,卻不見一個魚販子。照理說,那些魚販子,不等到成山崖子的最后一條船上來是不會離開的,他們得仰仗這些船來生金生銀、養(yǎng)家糊口呢。更為奇怪的是,那周圍的空氣,除了魚腥之外,似乎彌漫開另一種令人不安的腥氣,這腥氣不論是崽子還是文昌都感覺到了。他們彼此面面相覷了一會兒,分別從對方臉上讀出了惶恐和震驚。毫無疑問,成山崖子又有非常之事發(fā)生啦。

文昌將纜繩隨便朝崽子懷里一塞,一個人搶先奔上岸來,尚未站穩(wěn),就遠(yuǎn)遠(yuǎn)看見從崖上跌跌撞撞地跑來了水瓛,水瓛一邊跑一邊叫著文昌和崽子的名字。

日本人占了天盡頭,洗劫了成山崖子。上百個鬼子兵用槍刺把全村老幼一個不落地趕到榆林坡,硬說有人參加過理琪的抗日軍,因此需要把人集中起來驗證一下,看看誰是打過仗的。福祺以為自己會被驗出,心里作著必死的準(zhǔn)備,神色很是悲壯。幾十年過去,終究還是沒有擺脫掉這些魔鬼。他們端著殺人害命的武器,站在榆林坡上,儼然是這里的君王。福祺心想,我死之前,但愿能親手掐死他們一個來墊背才好。

鬼子卻不注意他,只將身強(qiáng)力壯的男人一個個拉出去。午生是第一個被拉出去的,鬼子試圖反綁他的雙手,他飛起一腳將鬼子踢翻,拔腿就往林中跑,鬼子從后面一槍把他擊倒,放了狼狗拖回。他被反剪了雙手捆到一株大樹上,鬼子嗷嗷叫了一陣,喚來一條狼狗,那狼狗搖頭擺尾地打量了午生一番,然后忽地沖上來猛地撕開他的肚皮,花花綠綠的腸子一下子流出來,冒著熱氣。狼狗跳起,扒出他的肝臟,呼呼吞吃下去。午生不成腔調(diào)地哭喊了幾聲,但很快安靜了,腦袋無力地垂下來,鮮血從肚腔腔里成塊地涌出,順著褲襠向下汪了一大灘。鬼子升起篝火,從午生胸部切下一塊肉,從刺刀挑著烤起來。

有個女人尖叫著沖出人群,朝牽狼狗的鬼子撲去,結(jié)果立即被打斷腿,軟綿無力地趴在地上。

鬼子拽住她的頭發(fā),像拖一截木頭那樣拖到一邊,人們才看清那是午生媳婦,她的肚皮微微的有些凸,想必是又懷上了孩子。

他們把她的兩只腳拴住,叉開倒懸在樹枝上,從肚臍眼的地方一刀下來,內(nèi)臟頓時流了出來,最后從兩腿之間劈開,一個人頓時變成了兩半。

福祺痛苦地閉上眼睛,突然感到不對勁,一睜眼,香菊口吐白沫,一只手按住胸口,一只手無端地舞動了幾下,軟綿綿地跌倒在地,氣絕身亡。

這當(dāng)兒,不知誰帶頭喊了一聲,媽的,跟他們拼了算啦!

人群立刻像地震一樣抖動起來。

鬼子的機(jī)槍恐怖地冒出火苗兒,成山崖子的男兒一排排倒下了。

一下子死了69口人。鮮血染紅了山坡。午生的腦袋被鬼子割下,裝進(jìn)一只網(wǎng)兜。后來有人在縣城城門外邊的一根電線桿上見到了它,鬼子貼告示說,那是抗日軍的頭顱。

凄厲的山坡上哭聲四起,混雜了男人、女人、老人和孩子的哀號,匯成山下多災(zāi)多難的海濤,拍打血色的黃昏。

這天夜里,一個同時失去兩個兒子的白發(fā)母親承受不住如此沉重的打擊,跑到村東頭的老龍王廟前,一頭扎進(jìn)井里。第二天被撈上來的時候,鼻子里冒出兩股污血,雙目圓睜。

崽子站在天井中央。站在天井中央的崽子自言自語地說,這樣也罷,一死百了,活著,罪是遭不完的。

一聽這話,文昌像給蝎子蜇了屁眼兒一樣蹦起來,指著崽子的鼻子,你再說一遍。

崽子說,這年頭,活著沒勁兒。

文昌一把拿住崽子的襖領(lǐng),下巴頦上的胡子呼呼顫悠起來,罵道,該死的!野雜種!你還挺會說風(fēng)涼話吶!你怎不死給爺爺我瞧瞧!一松手,捏成拳,劈頭蓋臉朝崽子打來,預(yù)備打過去叫他永遠(yuǎn)變成啞巴,卻破天荒遇到了來自崽子強(qiáng)有力的反抗。事實上崽子沒怎么使勁就把揮拳者摔了個豬拱地。文昌覺得自己的臉上火辣辣熱了一下,立刻意識到自己半生慘淡經(jīng)營的威嚴(yán)像臉上的血滴一樣,灑落在地。

你聽明白,崽子第一次對文昌扯開那尖嗓門兒,我才不是什么野雜種兒哩!野雜種埋進(jìn)樗樹底下了!我也不欠你一文錢的賬,少沖我耍威風(fēng),早夠夠的啦!

文昌從地上爬起,彈彈身上的塵土,進(jìn)了屋,瞥見水瓛在炕角大聲咳著,暗自垂淚。他哆哆嗦嗦地摸出煙鍋子想悶一口,那荷包卻不知去向,又感覺兩只眼睛沙磣得慌,是剛才迷了眼。狗崽子。

水瓛還在咳著。水瓛見老了。水瓛的身子大不如前了。水瓛的頭發(fā)差不多白了半邊,酷似冬日山坡上的霧凇。

文昌心想狗日的崽子到底把他們都攆老了。

硬漢子福祺夜里一把火毀了自己的家園,拖一條老瘸腿,領(lǐng)上一幫人成立了“天盡頭敢死隊”。據(jù)說他發(fā)了毒誓:要是哪天沒殺一個日本鬼子,別人就可以砍掉他的腦袋來當(dāng)杌子坐。敢死隊開始總共不過二十幾號人,大都是崖子里外、十疃八莊跟鬼子結(jié)了血仇的打漁人和莊稼漢。家什不外乎漁叉、剔骨刀與三節(jié)鞭之類。許多人都以為這下老福祺可完了,他和他的敢死隊堅持不了幾日,鬼子會用東洋刀把他們的腦袋全都割下,高高掛到城墻上去示眾。但是福祺自有辦法。福祺不愧是當(dāng)過兵的人,他的敢死隊專門對付零零散散的鬼子兵,四五個忙乎他一個,沒有不得手的。有一回還在山那邊南沙埠的螃蟹酒館里干掉他一個小隊長。

那豬玀喝得興起,正哼哼著什么“颯庫拉”抱住老板的女人盡歡,福祺他們就進(jìn)來了。一條女人的紅布腰帶便打發(fā)他去了王道樂土。

第二天這個小隊長的腦袋十分搶眼地出現(xiàn)在城門外那根電線桿上。

不出仨月,敢死隊已擴(kuò)大到五十幾號人、二十幾條槍,還有不少好船。從成山崖子到榮城縣城,來去兩無蹤,曉行夜襲,威鎮(zhèn)四方。小鬼子走到哪兒他們就跟到哪兒,神出鬼沒,此一刀彼一槍,弄得日本人成了縮頭烏龜,再不敢貿(mào)然出城,貿(mào)然進(jìn)村。百姓的日子從此安穩(wěn)多了。

在文登和威海之間的昆崳山區(qū),活躍著理琪領(lǐng)導(dǎo)的膠東人民抗日救國軍第三軍,最近秘密炸毀了日軍泊在榮城灣的12艘汽艇。理琪是個指揮著千軍萬馬的大共產(chǎn)黨,大名鼎鼎,傳說福祺也上過昆崳山,并從理琪的隊伍里接受過槍械,這使福祺身份倍增。后來福祺是不是也加入了理琪的隊伍,人們不清楚,但是福祺的隊伍越拉越大,真槍實彈的硬家伙也越來越多,卻是事實。不過福祺的敢死隊還是叫天盡頭敢死隊,還是歸福祺一個人指揮。福祺并不強(qiáng)行拉人入伙,愿意追隨他干的,他會好酒好肉地歡迎,認(rèn)作兄弟:不愿意入伙的,他也會客客氣氣地對待,傳命手下教他們?nèi)绾问箚緲屝档恼惺健?/p>

福祺甚至已經(jīng)被沿海的村莊當(dāng)作神供奉和敬仰著,無論他在何時何地出現(xiàn),都會受到人們的歡迎和掩護(hù),從此他的敢死隊真正如魚得水,進(jìn)退無虞。

世道不好,海上難得看到幾條船。魚也少多了,在海上漂蕩一天,空手而歸是常事,又不能不出來,出來了兩個人又都不吱聲,這給了文昌大量的時間思考。他覺得人活著其實就像一條打漁船,趕著潮水出發(fā),漂到茫茫無邊時,剩下來就要找魚、使網(wǎng)和往回返了。這是一個生死相依的過程,人人都無法逃避。只不過有的人船跑得可能快一些,捕到的魚可能多一些,而有的人卻可能沒有如此好的運氣,這就是所謂的背時鬼了??捎幸稽c是不會錯的,那就是人人都喜歡平平安安,福全壽齊。日要落山,船要靠岸,人要有個好去處,來世上活一遭,想來想去,圖的就是這一點啊。

文昌頗有些悲哀。往事如潮,歷歷在目。陳老太算是有善終的了,可是伯郁就不行,伯郁的船是強(qiáng)盜給打翻的,那是橫死。還有福祺的兒子午生,還有成山崖子那么多好漢子,日本人一到,都橫死了?;钪娜司秃昧嗣??水瓛好么?從伯郁橫死的那一天起,她的臉上就從來沒有過笑的模樣,一個端莊溫柔的黃花兒好姑娘,稀里糊涂地老了,而且恐怕到死也不會享一天的福。崽子呢?他一個廢人,心里沒有不明白的,他說自己不是野雜種兒,難道還是伯郁的種兒不成?伯郁怎么會答應(yīng)!崽子就是野種兒,這樣的人也一定要不得好死的,所以他應(yīng)該受苦受難。他明白的事情越多,受的折磨也就越多。誰也沒法兒治。

想到自己的時候,文昌忍不住長嘆一聲,一種生不如死的滋味涌上心頭。他和水瓛的苦,像一張密不透風(fēng)的網(wǎng),把他們緊緊罩住了?;秀遍g覺得什么人在使網(wǎng)越罩越牢靠,已經(jīng)無法走脫了。

定睛看時,竟是崽子。

文昌很少正眼看過崽子,因為他早已感到崽子的眼睛是充滿警覺和敵意的,他擔(dān)心崽子會想到別的。崽子是一匹出色的騾子,渾身上下生長著結(jié)實的皮肉,在陽光的照耀下閃著黑油油的光芒,那都是消化了數(shù)不清的鮮魚和米谷之后的結(jié)果。那些鮮魚和米谷使他產(chǎn)生了把文昌打倒在地的力量,那些鮮魚和米谷照樣還會使他產(chǎn)生更為巨大的力量,文昌現(xiàn)在無比強(qiáng)烈地意識到這一點。他用一垂目即可看到自己的花白胡須的時間作出了一個令他亢奮不已的決定,好像他的生命之船行將遭遇一場突如其來的驚濤駭浪,而他及時找到了風(fēng)平浪靜的妙計。

崽子穿著沒有扣子的褂子,無限落寞地凝望平靜的水面。下到水里的網(wǎng)隨海水輕輕浮動。海水清澈,碧中帶綠,可以看到水下的一大截網(wǎng),偶而有成群的錢嘴魚、小梭魚穿網(wǎng)而過,上面的網(wǎng)綱卻毫無動靜,那些魚都太小了。崽子還看見一片海草叢中,一條碩大的偏口兒正在追逐一只小海馬,那小海馬身體猛一躬,將自己彈得無影無蹤,偏口兒愣了一下,鉆入海草根部了,它游動的時候腹部會翻轉(zhuǎn)過來,白光光的像一柄快刀殺向海草。然而,網(wǎng)上依然不見魚來。崽子提起網(wǎng)綱抖了幾下,又放入水中了。他抬頭仰望天空,不見飛翔的海鷗,遠(yuǎn)方更不見任何有魚要來的征兆。

文昌似乎要睡著了,歪在艙口有心無意地擺弄他的旋網(wǎng)。

崽子想,看來又要白耗一天啦。

這時候他有了一股尿意。

崽子很迷戀這種似脹非痛的感覺,這種感覺像夢一樣襲來,使他生出莫名的渴望來。他覺得自己一生很不真實,如夢似幻,包括自己的聲音、自己的身體,一切與自己有關(guān)的事體都像一個十分遙遠(yuǎn)的記憶。女人的身體對他是一個謎,他知道每一個男人終歸都要有一個女人的,但是因為文昌,他成了另一種男人,成了一株孤苦伶仃的樹。而對于女人的身體的渴望,常常使得他的痛苦真實起來,所以當(dāng)他注意到午生媳婦的身影時,他立刻尾隨著上了山。午生的媳婦卻像一條蛇一樣咬碎了他蠢蠢欲動的渴望,從此使他覺得自己一錢不值。只是當(dāng)伴著尿意的似脹非痛的感覺再次襲來,他就會身不由己地產(chǎn)生某種無奈之余的滿足感,因此他決定把這泡尿跳到水中去撒。

崽子最后提起網(wǎng)兜看了看,確認(rèn)網(wǎng)上沒有魚,一縱身跳入海中。也不必脫衣裳,也不必顧忌什么,隨心所欲,懶洋洋地游一會兒,然后仰面枕在水上,舒舒服服地撒尿。

文昌站起來,他看到崽子閉上了眼睛。睡吧,就該這樣,他想。他以一種讓人難以置信的速度抄起腳下的旋網(wǎng),又穩(wěn)又準(zhǔn)地朝崽子扣過去,只聽呼啦一聲,崽子被網(wǎng)牢牢扣住了。崽子顯然清楚文昌的用意,所以立刻拼命掙扎,試圖沖出網(wǎng)去,水面上濺起一人多高的浪花,崽子驚恐、激憤的臉被網(wǎng)眼切割成浪花的形狀,兩只揮舞的手橫沖直撞,反而被網(wǎng)纏得更緊,也許他終久會撕破旋網(wǎng),但是文昌沒有給他時間就把手一松,迅速搖船而去。大海茫茫,崽子不久將消失得無影無蹤,被海底的鯊魚帶走。

文昌呼出一口氣,如釋重負(fù)。他想他終于可以對伯郁有個交待了,他多年來的一塊心病今日終于去了根。

他是在望見成山崖子的時候突然猶豫起來的。他似乎又聽到了水瓛悲泣的聲音,崽子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她眼中的崽子只是她的孩子,她甚至可以為了崽子而舍棄掉自己的生命。那么,回去該怎樣對她講呢?

而且似乎聽到一陣緊似一陣的呼喊。好像是水瓛的呼喊,老二,老二!不管怎么說,崽子是在老陳家長大的,因此就應(yīng)該被看作是老陳家的人!你這樣對待過他一天么?文昌無言以對。文昌想起自己對崽子的所為,實在是過于苛刻了一些,崽子從小到大,他實在不曾善待過他一回,而崽子實在為老陳家出盡了力。崽子有什么不好的呢?憑什么這樣對待他?難道他遭的罪還不夠多么?

這樣,文昌心里咯噔了一下?;仡^望去,海天染成同一種顏色,水面很高而天空很低,一大片像炊煙一樣的空氣四處彌漫,使前方灰暗下來。零零散散的漁船從灰暗中駛出,緩緩靠岸了。

文昌預(yù)感到崽子還活著,還在等他回去救。他非去不可。

文昌未能找到崽子。疲憊不堪的文昌邁進(jìn)家門口的時候,夜已經(jīng)是深了。屋里依然燃著洋油燈,地上鋪一領(lǐng)葦子席,上面躺著一個半死不活的男人,文昌仔細(xì)一看竟是崽子。旁邊的蒲團(tuán)上,坐著水瓛,正哀哀地看著崽子。

崽子,崽子還活著!文昌說。

水瓛撲通一聲跪倒在他跟前,老二,你就放過我們娘倆吧,看在我為你們老陳家苦了一輩子的分上,別再跟崽子過不去了!

文昌哽咽道,水瓛啊,都是我該死,我一顆心里也不好受啊!我在海上尋了他大半宿,號啞了嗓子,不停地喊,崽子,只要你活著,便是我文昌的好侄兒,二叔千不對、萬不對,你也不能往心里頭去,快回來吧,你是老陳家的人啊!

水瓛說,老二哪,有你這句話,我死也能把眼閉上了!我死了,就讓崽子來伺候你!

文昌攥住水瓛的手,老淚縱橫地說,水瓛,你這是說到哪兒去了?老陳家就我們?nèi)齻€人了,誰也不能死,要好生活下去,活下去呀!

兩行熱淚從崽子臉上滾滾而下。

水瓛說,孩子,二叔的話你可聽見了?

崽子睜開眼睛,細(xì)聲叫道,二叔!

文昌應(yīng)道,哎!好孩子!

崽子說,我看見你回去找我了,可我不能停下來,一停下來我就沉下去了,我不想沉下去,我要回來,我要回家,就是死也得死在家里,殺了樗樹當(dāng)棺材。我知道你并不是真的想害死我……讓我在家躺幾天,等我能爬起來了,日后我來替二叔打漁去,二叔年紀(jì)大了,不方便出海了。

文昌說,我的崽子??!

崽子說,二叔。

文昌說,哎。

崽子說,我看見福祺了。

文昌說,在哪兒?

崽子說,船上。

文昌說,他一個人?

崽子說,不,一大群。

這天,福祺和他的敢死隊喬裝進(jìn)了縣城,一口氣擊斃了9個鬼子兵,然后迅速向海上撤退,等后面大隊的日軍趕到,他們早已從海上消失了。

日暮時分,溜滿的四卡車荷槍實彈的鬼子兵殺氣騰騰地開進(jìn)了成山崖子。

文昌一個人出了海,崽子和水瓛被堵在了家里。

這時候福祺的敢死隊正和成山崖子的打漁人在一起,為了慶賀今天的勝利,他們晚上要返回成山崖子美美地喝一頓。艙里已經(jīng)備好新鮮的豬頭肉和大缸大缸的即墨老黃酒。福祺說,這是從日本人手里奪來的,今晚不醉不罷休。

鬼子破門而入,把人們統(tǒng)統(tǒng)趕進(jìn)屋,并且強(qiáng)迫女人們坐到灶臺前升起火來,還威脅說沒有命令不準(zhǔn)熄火,否則格殺勿論。然后咣地一聲從外面把門閂死,誰也不許出。

他們的順著院墻爬上屋頂,支好黑乎乎的鐵家伙,對準(zhǔn)崖下那片海。

出海的人,很快就要回來了。

水瓛看出了鬼子的意圖。明擺著,他們得到了福祺的人今天要回成山崖子的情報,故意布置假象,好趁敢死隊不備一網(wǎng)打盡,他們連做夢都想要根除敢死隊?,F(xiàn)在這群全副武裝的野獸把彈藥整箱整箱地碼在屋檐下,準(zhǔn)備再度屠殺中國人。他們的刺刀在夕陽中晃出藍(lán)幽幽、陰森森的光芒,他們的笑聲就像地獄里的鬼火一樣跳躍不止。天哪。水瓛的手微微地顫抖了,嘴角也抽搐起來。灶膛里的紫紅色火焰像一面鏡子,照出了她心底汩汩涌出的苦難,而她的額頭已經(jīng)像遠(yuǎn)去的陳老太那樣皺紋密布了,心頭不能愈合的傷口在這一刻訇然蘇醒,開始痛苦地流血?;鹧嬷羞€無比真切地映出了一個渾身是血的影子。

水瓛眼睛一亮,失聲叫道,伯——郁!

那影子旋即不見了,化作一團(tuán)噼噼啪啪的煙霧了。水瓛吃了一驚。她想那煙囪冒出的炊煙必定是祥和而親切的。但現(xiàn)在它卻成了一個陷阱,等待著歸途中的福祺他們,還有文昌。成山崖子的炊煙將很好地解除敢死隊的戒備,然后,是瘋狂射向他們的罪惡槍彈,是鮮血,是死亡,尸體漂滿了海呀……

娘,你受驚了,崽子走到水瓛身邊說。

水瓛說,你知道么孩子,鬼子又要殺人了。

崽子說,我得干點什么,娘。

水瓛說,他們會殺死你的,他們還會殺死福祺、殺死文昌,他們有槍。

崽子說,我得替你報仇,娘。

水瓛說,孩子……

天井里咕咚一聲悶響,像是什么重物從屋頂滾下,接著傳來鬼子壓抑不住的呻吟和一陣慌亂的腳步聲。

一個鬼子不小心從屋頂摔下來。

門被打開,抬進(jìn)一個齜牙咧嘴的鬼子來,褲子從膝蓋以下劃了一道口子,腿上往外流血。水瓛看了,心想怎么沒把他摔死呢?崽子看了,心想怎么沒把他狗日的摔死呢。受傷的鬼子嘰里咕嚕地講了一通什么,抬他進(jìn)來的兩個鬼子往他的傷腿上纏了一條繃帶,遞給他一支槍,然后惡狠狠地瞪了崽子和水瓛一眼,迅速走出屋去。

鬼子枕著水瓛的被褥斜躺在炕上,一會兒沖崽子、一會兒沖水瓛擺弄槍栓,同時虛張聲勢地大聲呻吟。崽子拿眼睛的余光,不動聲色地注視著他的每一個動作。水瓛胡亂地往灶膛里填了把柴火,起身去搬炕上的被褥,鬼子的血令她惡心,她不愿意看到鬼子枕在她的被褥上,但鬼子用刺刀攔住了她。這時候崽子站了起來,從鬼子進(jìn)屋的那一刻起,崽子一直紋絲不動地坐在灶臺邊的一個馬扎上,現(xiàn)在他推翻馬扎站了起來,實際上他朝炕頭邁出了一步。鬼子及時注意到了這一點,所以神色頓時緊張起來。鬼子迅速用槍刺撥開了擋在面前的水瓛,繼而槍口對準(zhǔn)崽子,如臨大敵。

崽子毫不在意地又朝前邁出一步,這使他能夠扶住水瓛。他把水瓛扶回灶臺前,回過頭沖炕上的鬼子笑了笑,鬼子也笑了笑。鬼子笑完之后作手勢讓崽子過來,等崽子走近時,鬼子突然不再理會崽子的表情,而是用槍逼崽子去舔他腿上浸出的血。

崽子顯然始料未及,因為他的臉色一下子變白了。不過崽子還是點了點頭,認(rèn)真地俯著吮起鬼子腿上的血來,吮得鬼子滿足地笑起來,越來越喜歡,以至于仰面大笑起來。

崽子這回沒笑,水瓛看見他幾乎是歇斯底里地跳到鬼子身上,兩只手刷地向下一劈,就抓出鬼子一雙帶血的眼珠子。鬼子驚恐地哀號了一聲,腦袋就像熟透的葫蘆一樣歪到一邊去了。

崽子撿起鬼子掉到炕角的槍。

外面的鬼子聽到了動靜,馬上喊了一聲,接著一前一后擁進(jìn)兩個鬼子來,見狀大驚,呀呀叫著撲向崽子。崽子一拉槍栓,走在前面的鬼子中彈倒地,后面的鬼子跟著撲上來,崽子躲避不及被刺中了肚子,他扔下槍,捂著傷口倚在墻上,血從他的指縫中間噴涌而出。鬼子端槍窮兇極惡地再次撲過來。說時遲、那時快,水瓛揮起手中的紅爐鉤向鬼子臉上打去,鬼子慘叫了一聲,雙手捂住臉,趴到地上打起滾來。

崽子忍住劇痛,上來一刀結(jié)果了他。

水瓛笑道,干得好,孩子,你比伯郁強(qiáng),伯郁才殺了他們一個。

崽子說,娘,到我身后來……

但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崽子話音未落,鬼子的槍就響了,水瓛伸手在空中抓了幾下,帶著微笑倒下了。崽子覺得這是娘一生中笑得最開心的一次,微笑使娘變得很年輕,很美麗。崽子被擊中右臂,這使他對腹部的痛感稍稍遲鈍了幾分。他彎腰給娘合上眼皮,然后從腳底拾起槍,槍的沉重一如巨大的傷痛,端平它頗需費一番氣力,崽子到底穩(wěn)穩(wěn)地端平了。也就是說,崽子作出了這樣一種姿勢:靜可以向敵人射擊,動可以向敵人刺殺。

于是崽子威嚴(yán)無比地吼了一聲,王八羔子們,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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