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朗
英雄的時代
白 朗
白朗
(1921-1994),原名劉東芝,1912年出生于遼寧省沈陽市。1932年起便參加了抗日活動,1933年在哈爾濱任進步報紙《國際協(xié)報》文藝副刊編輯,并在地下黨領導下創(chuàng)辦 《文文》周刊。后去延安,曾參加延安文藝座談會。建國前主要作品有散文集《西行散記》,短篇小說集《犧牲》等;建國后發(fā)表長篇小說《為了幸福的明天》《在軌道上前進》,散文集 《斯大林——世界的光明》,短篇小說集《牛四的故事》《北斗》等。
沒有到過朝鮮的人,你怎么也沒法體會侵略的惡魔帶給朝鮮人民的是什么樣的艱辛!一切都是絕對空前的啊。在抗美援朝的最初戰(zhàn)斗中,英雄們曾經在零下四十度的嚴冬里,在北朝鮮銀白色的山崗上,面對著刺骨的寒風,吞食著炒面和白雪,日日夜夜地激戰(zhàn)著??罩惺巧⒉妓劳龅臄硻C,耳邊是槍林和彈雨,他們的手凍腫了,腳凍僵了,最后全身都失去了知覺,但是為了堅守著陣地,不給敵人以可乘之機,他們仍是一動不動地瞪著紅腫的眼睛監(jiān)視著狂敵。就這樣啊,他們曾經成班成排地凍死在凱旋的歌聲里!當戰(zhàn)友們來打掃勝利的戰(zhàn)場時,竟發(fā)現(xiàn)他們仍然陣容整齊地擺著雄赳赳的戰(zhàn)斗英姿。他們沒有死啊,英雄們千秋萬代都是永生的。
我體會過北朝鮮的嚴寒,我生平第一次看到了那么多凍殘了手腳的人。1951年的1月里,我隨著搶運傷員的衛(wèi)生列車第一次踏上朝鮮的國土。有一次,在一個大風雪的夜里,機車為了去上水,離去的時間過久,曠野的狂風從四面八方向車廂里襲來,那徹骨的寒冷啊,把腦子也凍僵了。頭上的敵機六七次地在列車的頂空掃射、盤旋,有一次炸彈就落在列車附近的小山上。這樣我就越發(fā)感到冷得難以忍受了。我只好丟下手里的本子和鋼筆,瑟縮著兩肩,連頭也深深地埋在被窩里,忍不住心里暗暗埋怨:“機車啊,你上水掉到河里去了嗎?你怎么就不想想車里傷員的死活呢?”
這時,忽然隨風飄來一陣雄壯的歌聲:
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
保和平,衛(wèi)祖國,就是保家鄉(xiāng)……
這是隔壁車廂中被傷痛折磨著的傷員們的齊唱。那歌聲是那樣愉快、激昂,真像英勇進軍一般,把敵機的吼聲也壓過去了。
我感到無比的激動,也感到無比的慚愧!我立刻揭被坐起重新拿起了筆:“親愛的弟兄,光榮負傷的勇士們哪,你們的手腳已經凍成殘廢,你們卻還依然不懼嚴寒,不畏艱險,你們殺敵的雄心真像一團烈火,你們把人人都溫暖了……”
一想到傷員同志們給我講的那些激動心靈的故事啊,那些臨死還擺著戰(zhàn)斗英姿的勇士們啊,我真是慚愧極了!就在那一刻,在我痛感嚴寒的那一刻,正不知有多少無畏的勇士戰(zhàn)斗在那漫天風雪的高峰上,更不知有多少英雄成了不朽的烈士。像“一脫軍靴連腳都一起脫掉了”的事情,能夠不叫人心疼嗎?
我慚愧,我怎么能不慚愧!但是,慚愧卻并沒有使得我更冷;我的周身都感覺暖和了。是英雄們無畏的烈火把我的熱情點燃了。
就是這樣,一次又一次,我經受著有益的鍛煉和考驗,我感受著英雄們無畏的精神和高貴品質的熏陶與感染,我變得比過去堅強多了。每當我感覺戰(zhàn)地生活艱苦的時候,我立刻就會自疚自愧,我立刻就想起那些翻雪山、渡冰河、臥雪爬冰的勇士們;那些長期睡在水里、泥里和不見陽光的陰濕坑道里的指戰(zhàn)員們的苦境。他們同樣是父母給的身體,他們同樣是血肉之軀,他們?yōu)槭裁淳蜔o視那種苦境呢?他們不但從不叫苦,而且是那樣愉快地挺起胸膛抗擊艱苦,正像他們挺起胸膛抗擊敵人一樣。從前線到后方,在整個北朝鮮戰(zhàn)場上,這樣的人何止千千萬萬!環(huán)境越艱苦,他們就越堅強,斗爭越尖銳,他們就越勇敢。在艱苦的戰(zhàn)斗中他們已經百煉成鋼。他們有的是真正無私的感情和完全忘我的品質,——他們忘卻危險,忘卻痛苦,忘卻生命,忘卻幸福,忘卻個人所有的一切啊。
他們?yōu)榈氖鞘裁茨兀?/p>
為了朝鮮人民的解放,為了祖國的安全,為了全人類的幸福,更為了創(chuàng)造一個和平美好的明天。就是為了實現(xiàn)這些崇高美麗的理想啊,英雄們才毫不顧惜地獻出了自己的生命。
還有比人的生命更寶貴的東西嗎?
有!那就是這種完全忘我的精神和真正無私的感情。
且回憶一下黃繼光的行動吧。
在上甘嶺最緊張的一次反擊戰(zhàn)中,通訊員黃繼光爭取了爆炸敵人地堡的任務后,便立即和另外兩個戰(zhàn)友冒著敵人七挺機槍的掃射向地堡沖去了。不幸,另外兩個伙伴很快就犧牲了。顯然地,這個艱巨的任務已落在黃繼光一個人的肩上了。黃繼光毫不畏縮地帶著槍傷繼續(xù)爬進,他昏倒了又爬起來,當他擲出最后一顆手雷之后,敵人的機槍便停止了叫囂。但當我們的部隊剛開始沖鋒時,敵人火力點剩下的兩挺機槍又在另一個地堡眼里掃射,攻擊的部隊立刻又被壓在山坡上。
黃繼光從昏迷中被槍聲震醒,向敵人火力點望了一眼,再摸摸自己的身上,已經沒有一件武器了,剩下的只是一個滿懷仇恨帶著七處槍傷的身體。于是他掙扎著爬起來,像猛虎一樣向敵人火力點撲去。他啊,他用自己的胸膛堵住了敵人正噴著火光的機槍口……
這一切動作都被準備沖鋒的戰(zhàn)友看在眼里了。戰(zhàn)友們滿懷著感動和悲憤,踏著黃繼光爬行的道路,像憤怒的浪潮一樣卷上高地……守敵一千二百多人全部都被殲滅了。
英雄行動的完成,雖然有時僅是一瞬間的事情,但英雄行動的產生,絕不是偶然的行為。
當黃繼光撲向火力點那一瞬間,假如他想到他的正青春的生命,假如他想到了他溫暖的家庭和慈愛的母親……假如他想到了這值得留戀的人生啊,他也許會逃開敵人的火力網,盡可能掩蔽自己,直到部隊給他打開一條血路……這樣,他既可保全住生命,也不會遭到任何的非難;情況是那樣嚴重,讓一個手無寸鐵,負傷七處的年輕通訊員如何去完成這樣的巨大任務呢?
要是情況照這樣發(fā)展的話,殲敵一千二百人的輝煌勝利就很渺茫了。簡直是不可能了。因為黃繼光出發(fā)的時候,已經是幾次爆破失敗之后,離天明僅僅剩下四十分鐘了(必須在天亮之前拿下陣地的)。而當他擲出最后一顆手雷的時候,還能剩下幾分鐘呢?不壓住敵人的火力,部隊就無法前進,不前進又如何取得勝利?就在這成敗攸關的一瞬,黃繼光下定了必死的決心,用肉體代替了千萬發(fā)槍彈,為祖國,為朝鮮建樹了不朽的功勛。
我又記起了羅盛教遺留下來的那首詩:
當我被侵略者的子彈打中以后,
希望你不要在我的尸體前面停留,
應該繼續(xù)勇敢地前進,
為千萬朝鮮人民和犧牲的同志報仇!
他不是詩人,他的詩也沒有華麗的詞句,他就用這樸素的語言啊,道出了千萬英雄的心意。這正是英雄“舍生取義”的品質的流露,也正是由于這種崇高的品質才鑄成了英雄的偉大行動。羅盛教的具體行動不就是一首最美麗的詩嗎?
英雄創(chuàng)造著時代,時代哺育著英雄,死去的烈士永遠鼓舞著人民前進,活著的英雄還在繼續(xù)成長,將為保衛(wèi)和平建設祖國的事業(yè)建樹更大的功勛。
英雄的時代不容辱沒;英雄的集體更不會讓一個戰(zhàn)友掉隊的。
(選自《遼寧優(yōu)秀文學藝術作品系列叢書》第一部“散文卷”,春風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
責任編輯 劉宏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