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朝華

有時候我會現(xiàn)出一副癡相，那是我的靈魂離開軀體回到了故鄉(xiāng)。

小石橋不見了，石板路變成了水泥路。64歲的我站著不肯離去，迷惘而惆悵。

一個三四歲的孩子，為何不感到絲毫懼怕，走出家門，玩得如此開心呢？

一個年輕的女子站在遠處悄悄地盯著他。到了吃飯的時候，他會聽到那個女子呼喚的聲音。

那個孩子就是我，而那個年輕女子，便是我的母親。

一幢老宅，幾易主人。前人去了，后人又來。新來的主人中，年輕的在奔波中衰老，年老的在衰老中逝去。來來去去的主人，無不精心地設計過自己的生活，可是，到頭來，未曾見過一個圓滿的結局。生活總是這樣，這里才修補完畢，那兒又出現(xiàn)了漏洞。世世代代人們習慣了這樣地來，這樣地去。這就是生活。

我站在一條繁華的馬路邊，搜尋著我家老宅的位置。老宅不見了，過去的花園和廚房現(xiàn)在成了馬路。

我祖父母生下的八個兒子、兩個女兒已經(jīng)全部去世，孫輩的我們也都是六七十歲的老人了。這些人中，境遇各不相同。窮的窮，富的富；輸?shù)妮?，贏的贏。有的先窮后富，有的先贏后輸。有的人前說別人，有的背后被人說。

父母在世的時候，我每年都要回家一次。父母親去世以后，我回家的次數(shù)漸漸少了。兩年，三年，或是更長的時間，才回家一次。這次隔的時間更長，已經(jīng)足足七年了。到家后，首先想到的是，去父母親的墳上拜謁。墓園里樹茂草深，我按記憶中的方位，走了兩圈，始終看不見父母親的墓碑。我這個不孝的兒子，是對父母親疏遠了，我心靈深處忽然感覺到一陣內(nèi)疚和悲涼。

“爹，媽，華兒看您們來了，請出來帶帶路?！弊咧钪?，頓時父母親的墓碑就出現(xiàn)在眼前。和我一塊去的侄外孫金金幫著插香燒紙、上供品、拍照。完畢，我靠在一棵老樹上，默默地回顧著20多年前分別安葬父親和母親的情形。

四合院靠二門一格臥室的窗下，我和母親并坐在長條木凳上。母親戴著老花眼鏡，一邊擇菜，一邊彈去菜葉上的泥蟲。我在她的身邊，她顯得很是高興。那年她70多歲，精神已經(jīng)很差。擇菜完畢，我跟著母親到廚房里做飯。我燒火，母親炒菜。不知什么時候，陽光爬上了照壁。三五只小麻雀在瓦檐上跳躍。墻腳排列的花樹和盆景分別展露出生機。這是一幅平淡的家居圖像。過去我每次回家，都要陪著父母親住上十天二十天，現(xiàn)在回憶起來，如同在夢中。

為了找回這種感覺，我到一家小旅館住下，睡了靠門的一間臥室。早上起來推開窗戶，同樣看到瓦檐上燦爛的陽光和跳躍的小麻雀。我獨自一人常常坐在大門兩旁的長木凳上，看著走出走進的陌生人的面孔，不說一句話，我在努力找回和父母親在一起的感覺，可是辦不到。

父親現(xiàn)在老了，他手指顫抖，呼吸短促，起床緩慢，穿衣困難。今天是星期六，他要到教堂去。他是基督教徒。他相信主的存在。我尊重他的信仰，陪他到教堂去。

我攙扶著父親回家。我們走在一條荒僻靜寂的土路上。

迎面走來一個駝背老人，父親瞥了他一眼，看得出對他的印象很深。待這駝背老人走遠了，父親說：“那年我在龍觀臺備了幾桌飯，請了他，他未來?！笨梢钥闯?，駝背老人的缺席對父親的刺激有多深。早年經(jīng)商活動中受到的委屈，幾十年，讓父親沒能忘記。這件小事，給我的啟示是：一，人情淡薄和生存的不易；二，一個人要傷害另一個人，無需暴力，無需掠奪，有時候只要那么一點蔑視，就足讓人記住一輩子。

60年前，為了躲避戰(zhàn)亂，全家人逃難到鄉(xiāng)下。屋漏偏遭連夜雨。全家八個人中，除母親外，其余七人，先后染上傷寒。大難當頭，缺醫(yī)少藥。母親，一個沒有文化的小腳女人，去跪在草藥醫(yī)生的面前，哀求道： “請救救我一家人的命！”

蒼天有眼，一鍋湯藥服下，全家人逐一恢復了健康。

父親每天蒸一甑米糕，到鄉(xiāng)集上去賣。從我家居住的村寨，到鄉(xiāng)集上，往返要走20余里。一日歸家途中，路過一片曠地，一架日機低空向行人掃射。肩挑小擔的父親，成了掃射的目標。他急中生智，把擔子拽在一邊，飛快地撲臥在路邊的溝洼里不動，裝作死去的樣子。一串機槍聲過后，父親幸免中彈，但見不遠處一個50多歲的農(nóng)婦，腿部受傷，鮮血外涌，父親立即拿出隨身帶的傷口藥替她處理，并囑咐路人去向她的家人報信。

父親回到家里，一邊把在地上撿到的7顆子彈殼放在桌上，一邊講述著這一經(jīng)過，全家人聽了目瞪口呆。

逃難時居住的房東家姓李。父親向我講述了他家的許多好處，精神上的安慰和物質上的資助。抗戰(zhàn)結束后，父親帶著禮物去感謝，從此兩家人親密無間?！拔母铩鼻?，我和二哥去看望過他家，可是老人已經(jīng)去世，只見到他的兒子、兒媳和孫輩。我們捎去一些食品，并在一起吃飯、照相。

數(shù)年之后，得到一次重返李家的機會。那天，我們乘坐的汽車輕快地向著這個山鄉(xiāng)駛去。入冬雖已月余，路兩旁仍是郁郁蔥蔥。濃綠中不時有紅、黃兩色的葉叢閃過，夜幕在不知不覺中降臨，遠處燈光一片，如閃閃爍爍的繁星。

我日夜思念的親人，我又來看望你們了。

責任編輯：青芒果

美術插圖：曲 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