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瑞平
1993年冬季的一天,我請假到城關(guān)醫(yī)院看望住院的母親。
她正在病床上,一向浮腫的臉越加蒼白,雙目、嘴巴緊閉著。姐姐試圖給她喝水,小心地靠近她,輕聲地、征求意見地把水放到她嘴邊,她惡聲惡氣地說:“實(shí)在麻煩,不喝!”大家互相看看,沒有辦法,都知道她承受著巨大的病痛的折磨。父親哄著她說:“喝點(diǎn)吧,一天沒有喝啦,這樣下去不行啊……”她還是閉著眼睛一動不動。
我在這樣的場合一般是沒用的,大家都知道我怕她,怕這個從我三歲起就得了精神病的母親。
姐姐故意抬高聲音說:“娘,你看誰來了,是瑞!”幾乎和話音落下的同時,母親睜開了眼睛,睜開了那雙黑幽幽的深邃的眼睛,疲倦迷離地看著周圍??吹轿?,她把眼神鎖到我身上,不走了。漸漸地,她的眼睛發(fā)亮,一動不動,死死地盯著我。我只是感到她的眼睛黑幽幽的,好深邃,像無底的黑洞,深不可測。她從來沒有這樣盯著我不放過??!為什么她一直要盯著我不放呢?她的眼睛多黑啊,她的臉色多蒼白?。∫荒荒煌赂‖F(xiàn)在我眼前……
她一把奪過父親的鐵火棍,照準(zhǔn)父親的手腕一棍子打下去……她把我和二姐放在煤堆上,要燒掉……大熱天她要我穿棉衣,戴棉帽,惡聲惡氣……她做了一雙老婆婆鞋,逼著我穿……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拽著我說:“走!去姥姥家!”臘月天,就我和她在家,她突然拿起剪刀指向我,我嚇壞了,驚駭?shù)靥嶂优艿簟3O?,母親是個惡魔吧?有時,父親對著她又是磕頭,又是燒香;或者趁她不注意塞進(jìn)她褥子里面一張麻紙;或者請來一些人半夜敲著鑼,口中念念有詞,手舞足蹈。有時又請人在黃紙上畫了紅紅的圖案,燒成灰,加了水,要母親喝下……后來,我知道那是給母親“驅(qū)邪氣”,看起來好奇怪,好神秘。
“看,娘喝水了?!苯憬泱@喜的聲音打斷了我的回憶。我向母親看去,真的,母親在聽話地喝水。姐姐又說:“她稀罕你,見到你就喝。我們經(jīng)常在她身邊,說得她多了,她煩,不聽我們的話。你來,她就喝了。”
是嗎?我該榮幸啊!可是,天知道,她在我心里是惡魔,是鬼怪呀!我的感情調(diào)整不過心情來,慚愧地看著母親。她還在死死盯著我,不動的眼神,不看別人,不看水。有時,水從嘴邊流出,她也不管,只是看著我,看著我……
漸漸地,母親的臉幻化成了鬼的樣子。我本能地驚駭,恐慌。不,我不要她看我!別看我,好嗎?我畏縮地躲到離母親遠(yuǎn)些的地方,想回避她的眼神。
就是這樣,我會本能地躲著母親,從來沒有和她說過一句話,沒有給她端過一碗飯,我們之間就像陌生人一樣,直到二十多年后的今天。
短暫的見面結(jié)束后我就回到了單位,留下父親和姐姐繼續(xù)陪伴母親。
大約一個月以后,臘月初七那天,母親出院了。大家都說她要好了,紅光滿面,挺有精神。住了一個多月醫(yī)院的她也是幾番鬧騰著要回家。鬧得厲害時會影響到醫(yī)院秩序。但她是個精神病人,醫(yī)院也是既頭疼又無奈。看她今天精神煥發(fā)的樣子,覺得沒有什么大礙了,父親和哥哥們就決定讓她出院,回家繼續(xù)輸液。
車子經(jīng)過我們單位時,哥哥叫我到車跟前看看她。
我?guī)缀鯖]有什么感覺,但還是很快地走下學(xué)校的臺階,卻又沒有什么反應(yīng)地走到車跟前。我看到了母親。
我叫了一聲“娘”,突然,我愕然了,我不敢相信,她的面上竟含著微笑,臉雖然浮腫,但卻泛著微紅的光。不大的一雙眼睛嵌在浮腫的臉上,顯得深深邃邃,但是,一點(diǎn)也沒了以往那種幽幽的神秘或者兇兇的寒光,而是散發(fā)著慈祥、和善的光,跟她那含著笑意的臉一相映,整個面龐顯得柔情溫暖,充溢著滿滿的母愛……
我從沒有見過母親這樣的目光!這是我的母親的目光啊!我心里一熱,幾乎想哭了,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我強(qiáng)忍著,如果開始了哭,我會泛濫的。我賴在母親這樣的目光中不肯離開了……
曾幾何時我都想過,抱著瘋了的母親給她哭訴,把她喚醒搖醒,讓她看看,她的小女兒成長得多么的聰明、優(yōu)秀??墒牵看味际菓阎鴿M滿的激情,鼓足勇氣走向她,可是一看到她那張浮腫的臉,半道上就又蔫蔫地退了回來,我沒有一次可以勇敢地走向她,我從骨頭里怕她……
“我們走了,你回去吧!”哥哥的話把我的思緒驚醒,哦,母親要走了。
我向母親看去,再一次捕捉到她那充滿關(guān)愛的眼神,陌生的,但我確定那就是讓我感到溫暖的眼神。不,讓我再看看、多看一會這眼神。我好稀罕這眼神,好喜歡這眼神,這是我的母親的眼神,這是我多少年來夢寐以求的眼神哪!真好,我的母親也有這種眼神,我不要再羨慕別人母親的眼神了,我也不要羨慕別人了!
就這樣,我呆呆地目送著載著母親的車啟動、出發(fā),由慢到快、加速、遠(yuǎn)去,久久沒有離去……
第二天,1993年的臘月初八,報(bào)喪的來了,說:“你娘死了……”我頓時蒙了,為什么,為什么幸福像巨浪一樣將我托到高峰的時候,又要把我摔到痛苦的深淵?我還沒有看夠母親那溫暖如春風(fēng)的眼神哪!我要讓母親緊緊把我抱著,還與我這二十多年的溫暖,讓我縱情享受母愛的幸福。我要在她懷里淘氣、笑鬧、撒嬌……我還要還與母親女兒心中全部涌動的激情,我要讓母親那目光更加柔情快樂而欣慰呀!
可是,她怎么就突然走了,而且是永遠(yuǎn)走了,一去不回頭呢?母親啊母親,您真的就這樣丟下女兒走了……心里多么憋,多么堵,總覺得我若把心里話吐給她,她肯定能聽明白。她清醒過來了,瘋了二十一年的母親清醒了,她能聽懂女兒的話了!
等我看到棺材里的母親同樣帶著微笑的面容時,我再次感到,母親是親切的,溫暖的,一點(diǎn)也不可怕!
我想,這個幾乎沒有給過我母愛的母親,在臨死前,用她那注滿溫情的眼神,努力地補(bǔ)償虧欠了女兒幾十年的愛。是的,母親,女兒用全部感覺到了,感覺到了您給女兒的那份滿溢的母愛!原來,您一直是愛女兒的!
對著棺材里靜靜地、安詳?shù)靥芍哪赣H,我淚如泉涌……
我多想,再看看那目光。
責(zé)任編輯:曹景峰
美術(shù)插圖:知 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