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紹龍
冬日,季節(jié)變得像一匹衰老的馬,已經(jīng)失去原有的色澤和光亮。這時的冬天,好像是一個終于到達目的地的旅人,開始安頓下來,天氣總是搖擺在陰與晴之間,太陽如同虛設(shè)。
面對冬天,就懷念雪,就像進入春夏懷念雨一模一樣。冬天如果沒有雪就等于土地上沒有莊稼。雪也像鳥一樣,如今的冬天呼喚不來雪,也挽留不住雪,現(xiàn)在的冬天風很多,風,它不像是一位過客,它不匆匆而去,而是在冬天久久地徘徊,好像迷失了方向,風挾帶著泥沙、塵土不知向哪里去。風是冬天的一位詩人。
我們常常懷戀冬天,我們常常懷戀下雪的日子。雪片毛茸茸落在地上,積上厚厚的一層,多日不化,純潔的世界仿佛是大地在不時地向人們還原它的本來面目。我是一個愛玩的野小子,常常和孩子們一起滾雪球、打雪仗、堆雪人,走在雪地上能聽到一種動人的音樂。
年輕愛玩的農(nóng)民,時常帶著獵狗、強光礦燈去麥田里追逐野兔,尋求冬日的一種刺激。調(diào)皮的孩子們就在場院掃開一片空地,支上篩子去罩因有雪而無處覓食的麻雀。冰到處可以見到,我和伙伴們高興地去滑冰,去小河里砸開冰洞掏魚?;叵胛覂簳r的冬季,似乎很干凈,冬天看不見風沙、塵土?,F(xiàn)在的冬季日漸退化了,沉悶,壓抑,遲鈍,雪是一種奢侈品,降得短促,融化得迅速。過去的一切都在日漸消逝,這對新一代兒童是一種天性的損失。
轉(zhuǎn)眼間,春天到了,一位春姑娘姍姍而至。持續(xù)幾天的春風,千呼萬喚春雨,露出笑容。新萌發(fā)的植物像從大地中滲出的水,還未溢出陳年的枯草叢。在這樣的季節(jié)勞動,感覺舒暢和輕松。此時,清新的空氣滋潤著喉嚨,肢體也跟著運動起來了,血液漲到了每根血管的頂部,人們感覺有力量要發(fā)揮出來。
樹木忽然間換上新裝,楊樹的每個枝條上都發(fā)出淡褐色,香椿的嫩芽在努力伸展軀體,各種樹木的枝條上都有春天的跡象。
地面上的薺菜,挺著無數(shù)細小的白色花朵,在田埂、在路旁、在山坡,像細碎的印花布不規(guī)則地鋪放在地面,它們給人提示著自己的存在。
春天要給大地帶來花朵,要給鄉(xiāng)村帶來溫暖。春天一路向北方走去,春天釋放了被禁錮的河流、土地和生物。春天,使所有受寒冷虐待的生命得到了解放。
最耐旱的蒲公英,花朵金黃耀眼,時而孤單怒放,時而結(jié)伴綻放。貼著地面的苦苦菜,鋸齒狀的葉面,努力不停地向四周擴散。
杏花等不到春雨的影子,不耐煩地提前凋謝了;桃花在翹首期待,它們盼到春雨,鮮艷的桃花,紛紛而落。如若是在大觀園里,肯定有不少柔情女子為此傷心落淚。
鄉(xiāng)村的梨樹稀少,在庭院里,偶爾有一棵就是一片粉白、一樹雪花,麻雀就立刻圍攏過來了,“嘰嘰喳喳”地看春天特有的景觀,不一會兒,地面上就紛紛落下片片雪花。
紫色的梧桐花,不知何時在枝頭悄然綻放了,像下垂的風鈴,掛在樹的枝頭。沒有形成龐大的花團,花香似乎在孕育中成長,香味好像在春風中凝結(jié),還沒有來得及釋放。
在村外,長長的溝壑兩旁,茅草像一把一把的尖刀離開地面,有了一定高度,雖說不是墨綠,但那種淡淡的綠色,就看得出春雨對它們的恩賜。
枸杞的枝條上,鮮嫩的葉子,形成一個龐大的陣勢,從溝壑的兩側(cè)無限延長。早就聽說枸杞的嫩葉是一道美味的菜肴,在清明節(jié)祭拜先祖時,看見那個陣勢,我真想停下來,把那嫩葉占為已有。一場春雨的澆灌,枸杞立刻蘇醒過來,像一個含苞待放的少女,像一棵頂著露珠的仙草。
在我們北方,枸杞葉就是南國的明前龍井、碧螺春,甚至大紅袍,它歷經(jīng)一個冬天的休眠,充分吸足土壤中的養(yǎng)分和微量元素,一場春雨過后,枸杞葉不僅綠翠柔軟,而且氨基酸和各種維生素蘊藏在葉脈的每一個細小毛孔里。枸杞自然而然地成長,農(nóng)藥從不侵擾它,捋下的嫩葉,沸水泡過后,滋味鮮爽,香氣馥郁?!侗静菥V目》上有云:“除煩益志,補五老七傷,壯心氣。作為茶飲,止消渴熱煩,壯陽解毒?!弊x《本草綱目》方知枸葉苗是不可小瞧的珍貴補品。
幾番躍躍欲試,我最終沒有忍心對枸杞葉下手,忽然,一只鴿子從枸杞叢中“撲棱”一聲飛出,不知它躲在枸杞叢中是覓食,還是與同伴玩捉迷藏,看鴿子的情形,心情是那么舒暢,或許是清晨,或許是一場雨水之后,鴿子飛行不遠就停下歇息,在地面上散步,姿態(tài)顯得優(yōu)雅。
山坡被雨水沖洗得嶄新,鮮嫩的野草光亮耀眼,一股清新的氣味沁人心肺,渾身有一種舒暢豁達的感覺。
一只只山羊在低頭啃草,休眠一個冬天的野草,每一個葉片,每一根莖,每一滴液汁都是新鮮的。它們不再挑剔,它們不再東張西望,它們不再抬頭望臉,它們不再被主人打罵。
在村外山坡上,清晨就聽到布谷鳥在村子的不同角落鳴叫,叫聲此起彼伏,它們站在高大的白楊樹上鳴叫,聲音似乎傳播得更遠、更悠長。
麥田里雖說野兔可以藏身,但在這場雨水后,野兔不再躲藏麥田,濕漉漉的麥苗早就不是它們的家園。這對野兔來說,是一場微小的損失。
夏初,清晨,露珠在草葉上跳舞,成為草葉上的舞者。它們聚集在一起,翩翩起舞,時而載歌,時而載舞,它們舞步整齊,領(lǐng)舞者仰頭低眉,隨行者舞動身軀,一片整齊的隊伍,在田野的邊際上演。綠色的田野,隨風一個碧浪一個碧浪一直延伸到山坡,綠色的氣息在田野的上空回蕩、盤旋。
偶爾,瓢蟲參加它們的隊伍,是耀眼斑點。瓢蟲不是領(lǐng)舞者,是隨從者,是參與者,是露珠的伙伴。
它們聚集的時間,主要集中在夏日的清晨。它們的人員時多時少,它們抱成一團,時而左轉(zhuǎn),時而右轉(zhuǎn),時而旋轉(zhuǎn),它們玲瓏剔透,它們隊伍純潔。
蚜蟲想加入它們的隊伍,成為它們的成員,透亮的一雙雙眼睛發(fā)射出逼人的光芒,蚜蟲退縮,瓢蟲也睜大眼睛注視它的陰謀。
野草在隨風搖晃著身軀,它們也在隨風歌舞。歌舞的音樂停止,舞者也停止休息。這時,蚜蟲開始登上舞臺,它們也想在舞臺上展示狂妄的姿態(tài)。它們擁擠在一起,在碧綠的舞臺布幔上展示著不協(xié)調(diào)的舞姿,換句話說,它們就是野草的敵對者,它們身體矮小,卻有著巨大的能量。
輕霧蒙蒙,草葉在霧水中過濾,所有的葉面像清洗過一樣,富有光澤,富有色彩,細微的水珠掛在草尖,叮咚叮咚的響聲在田野間回應(yīng)。一種特有的景象在我的腦海里放映、顯現(xiàn),一種特有的場景在我的腦海里翻騰、重疊。
夏夜的腳步,似乎蹣跚,似乎遲緩。月光爬上樹的頂端,草葉上早就瀉下薄薄的輕霧,像一層紗巾裹著草葉,又像乳汁輕輕地瀉在上面。葉面像被乳汁清洗,柔亮而又光鮮。
夏日的山,夏日的水,夏日的樹木,都在美妙的月光下輕歌曼舞。秋日,在美妙的旋律下漫步而來。
秋日的野草,越發(fā)顯得成熟,越發(fā)顯得老道。成熟的果實掛在枝頭,隨風搖動。野草從萌生到成熟,仿佛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它們經(jīng)歷風吹,也經(jīng)歷雨打,野草像莊稼一樣,有一個生命的全過程。
秋日,野草在生存,也在蛻變,在成熟,也在衰老。它們累了,要停下來休息,成熟的果實像一個個風鈴掛在草葉的尖端。
清晨,露珠像珍珠一樣,晶瑩透亮。大片大片的麥葉上,滾動的就是一個又一個珍珠,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fā)光,整個大地就好像一個巨大的閃光鏡。
秋日,秋蟲活動猖獗,它們無所顧忌地在草叢間蹦跳,草尖是它們的跳板,柔韌而有彈性,假如我是一位畫家,我會用濃墨重彩描繪出精彩的瞬間;假如我是一位音樂家,我會用優(yōu)美旋律譜寫出動聽的音符;假如我是一位攝影家,我會用豐富的色彩拍攝出美麗的畫面。
秋日清晨,濃霧覆蓋著大地的一草一木,草葉上懸掛著水珠,一點一滴地滲入大地。樹木的枝葉上閃著光亮,街道上,行人們在匆匆地為生活忙忙碌碌,在樹葉上映現(xiàn)出來一個又一個倒影。
田野之上,樹木稀少可見,且是常見的楊樹、榆樹,在田邊或地頭,好像一種景物,或是一種標識。
霧霾的日子,樹木,就是一個行人的路標。鄉(xiāng)下人,就是依靠樹木判斷田地的具體方位。霧霾散盡,已是中午過后,田野的作物清楚可見,大豆、玉米在走完最后的路程,向衰老邁去。
秋日,雨水時節(jié),蒙蒙細雨,滴答滴答落在或?qū)掗熁蚣毿〉那f稼葉片上,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聲響。不是雨打殘荷的聲響,不是雨打芭蕉的音響,而是一種優(yōu)雅的舞姿。雨珠在葉面上彈跳,聚集在一起,像是舞動的廣場舞。輕盈的舞姿,快節(jié)奏的步伐,是一幅活靈活現(xiàn)的畫面。
雨水和草木在一起,雨珠在草尖上滾動,本身就是一粒粒晶瑩的露珠。毛毛細雨化作一粒粒水珠,在草木叢中隱藏。
草木像大地的綠色毛毯,躺在大地上,一望無際。雨珠的舞蹈,就有了得天獨厚的優(yōu)越感,它們暢酣淋漓,它們收放自如;它們一會兒白鶴展翅,它們一會兒群鷹起舞;它們一會兒輕聲細語,一會兒鴉雀無聲。旋轉(zhuǎn)的舞姿,在美輪美奐中進發(fā)出來。
蟋蟀和各種叫不上名字的昆蟲躲在草叢里鳴叫,螢火蟲在低空畫著優(yōu)美的弧線,像頑皮的兒童手中的熒光棒,在黑暗處畫出不規(guī)則的圖形或弧線。月光,也像發(fā)出聲音一樣,和著蟲鳴,發(fā)出輕柔而富有彈性的歌聲。
鴿子在路邊或田埂上散步,偶爾低頭在地上覓食,不時地發(fā)出咕咕的聲音,也許是在呼喊同伴,也許是發(fā)現(xiàn)了新的食物,叫聲說不上優(yōu)雅,也不是一種噪音。走上一段路,它展翅飛翔而去,給人留下無限的思緒。山雞不時地發(fā)出幾聲短促的鳴叫,不一會兒,一只色彩斑斕的雄雞從田野深處踱著步子走來,儼然像一位將軍。突然間,一只野兔從田野間躥出來,像箭一般飛向遠處。
成熟的莊稼,呈現(xiàn)各種各樣的姿態(tài)。有的像成串的珍珠,有的像紅色的小燈籠,有的像藍色的吊鐘,有的像金黃的大喇叭,有的像洗衣服的棒槌,有的像害羞少女的臉膛……它們用自己的美色和幽香列隊在路的兩旁向農(nóng)民熱情地打招呼。
收割機像一只蚱蜢舟,沖進碧波蕩漾的綠色海洋。一個鳴叫著的機器,老虎似的迎面而來,一時煙塵滾滾,風聲嗚嗚。三五個農(nóng)民在收割玉米,機器在田野間瘋狂地行走,一會兒顛簸,一會兒平穩(wěn),駕駛員在車上蹦蹦跳跳,像是在跳舞。
羊群在收割后的玉米田間,悠閑地行走,有的像白色的云朵,有的像灰色的云朵,牧羊人在云朵間游蕩,儼然像一幅彩色油畫在田野間游動。
秋末,時而有北風呼嘯,清晨,地面上是一層潔白的霜花,褐色的秸稈上覆蓋著霜花,顯得晶瑩而有光澤。道路兩旁,低凹處霜花愈顯濃重,路上的行人瑟縮地坐在電動車的座位上,天氣愈來愈寒冷,冬天正一步一步地向我們走來。
偶爾有一輛汽車風馳電掣地呼嘯而過,一股冷空氣迎面而來,行人立馬打個寒顫。
麻雀成群結(jié)隊地在路邊嘰嘰喳喳地覓食,一會兒鉆進干枯的茅草叢里,一會兒鉆進枸杞叢里,它們像是在捉迷藏,在自行取樂。鴿子偶爾也參與其中,更多的時候,鴿子常自己在散步,在覓食,即使有伙伴,也就是三兩只,而麻雀不同,它們單行的時候極少。甚至幾乎不見。即使在村子里的楊樹或梧桐樹上,也是成群成群地在一起,一會兒交頭接耳,一會兒嘰嘰喳喳,它們的語言我們聽不懂,也揣摩不透。
進入冬天,地面上的植物漸漸地枯萎,落葉一日比一日多起來。眼看到冬至了,各種樹葉還沒有落盡,它們隨風在天空中旋轉(zhuǎn),隨風飄落,像一只只黃色的蝴蝶。柳樹葉停留的時間最久,它們在早春就來報春,初冬了,才戀戀不舍地離去,綠色的葉片,就像美少婦的眉毛,恰到好處,不寬也不窄,就是描眉筆也難以描繪出來。
棗樹葉最懶惰,暮春時節(jié)才姍姍地露面,剛一入秋,又匆匆忙忙地卸妝而去,絲毫沒有留戀的意味。
石榴樹葉也留戀人間,子女離去了,它們依然風華正茂,雖然沒有夏日的火紅,但也是戀戀不舍地離我們而去。
梧桐樹,以它寬大的葉子留下一片綠蔭,深冬,它們才凋謝而下,留下綠色的蝴蝶在大地飛翔。
寂靜的冬天,鳥兒也放聲歌唱,好像是一個舞者發(fā)出的聲音,它們在田野間飛翔,除了風格迥異的鳴叫方式,它們還有各自獨特的飛翔節(jié)奏,或高或低,或收或展,麻雀的弧步,鴿子的優(yōu)雅,雨燕的華爾茲,大雁的集體舞……鳥優(yōu)美地起伏身體,田野上充滿著生動的舞蹈。
感受著春的溫暖,夏日的月光清澈,我醞釀著每一篇散文的意境,秋日的成熟,冬日的雪景,在我書房的狹小空間彌散、擴散、升騰……
責任編輯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