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林·湯普森

在一座繁華都市的邊界之外，有一處垃圾場。人類不喜歡與垃圾為鄰。對他們來說，垃圾場實在是一個危險的地方，遍地都是生銹的金屬、破碎的玻璃，還有穢氣沖天、一聞就會讓人生病的腐爛物。對于動物而言，這卻是一個天堂，少了人類威脅的目光。那些扭曲的廢冰箱，橫七豎八歪倒在空蕩的舊床框里，搭成了近百條小小的走廊和通道；在一架老鐘底下，慵懶的睡鼠正肆無忌憚地呼呼大睡；一個電視機外殼，就是麻雀一家子寬敞的房屋。俯地皆是生命，哪怕在一只磨破的爛鞋里，也有一窩蚊子的幼蟲浮在很小的污水坑中盼望著夏天。動物比人類更聰明，它們在各種人造的廢物環(huán)境中活得生生不息。

垃圾場入口，有一節(jié)搖搖欲墜的火車車廂。每天晨曦微露，紙袋王子就會早早地騎著自行車出現(xiàn)在這條小路上。他上了年紀，衣衫襤褸，步履緩慢而又安詳。沒人知道他的真實姓名。有一次，一位卡車司機戲謔地稱他為“紙袋王子”，名字就這樣被傳開了。

他走進棚屋以后幾分鐘，細柔的青煙便從錫制煙囪上裊裊升起。而在垃圾堆外，動物們也開始蠢蠢欲動。有三五成群的黑鳥，有一伙喧鬧的麻雀，還有清晨時不時躥出來的一只害羞的狐貍。間或，有一只小狗，甚至還有一只隱現(xiàn)在“丑陋叢林”的棕色老鼠。

爐子點著后，老人踱出屋外，靠近門邊坐到一張椅子上。他從一個紙袋里掏出食物。

一群貓立即聞香而動，徑直向他走來，圍攏一團摩挲著他的雙腿。鳥兒們也落到他的椅背上，

機警地提防著貓群，狐貍躡手躡腳地匍匐行進，溫順如一只牧羊犬。而那只狗呢，它并不常來，此時，卻最緊張不安，一個勁兒地往后縮。

“到我這兒來，公主！”老人溫和地說。狗卻將它的腦袋一偏，繼續(xù)待在原地。它瘦得有些皮包骨頭，等老人把食物投給它時，它只顧埋頭大口地吃，活像幾天都沒有進過食。不管老人如何叫它，它總是不肯往前靠得更近。

等到卡車陸續(xù)前來，動物們早就消失在垃圾叢林里了。

整整一天，接踵而至的卡車都在將黑色袋子以及損壞的家居物件卸下來，往垃圾堆上積累。海鷗聚集而來，展開了激烈斗毆，在連綿的垃圾山巔上一個個撲棱棱地扇著翅膀。

老人仔細搜尋著每個新到的袋子。他要收集木塊給爐子當(dāng)燃料，還要挑揀幾件舊衣服來穿。他用手掌將撿到的垃圾紙袋撫平，才把它們堆進衣櫥里去。緊鄰他的棚屋外，擺放著12個衣櫥，幾千上萬只紙袋已經(jīng)將它們?nèi)脻M滿當(dāng)當(dāng)。紙袋王子的名字就是由此得來的。

人們似乎毫無緣由地丟棄東西。老人的車廂里充斥著去年撿到的一大堆收音機和五顏六色的瓶子，還有87只不成對的鞋子、14臺錄像機、19臺電視機。只是，這里沒有通電，而且，他自己也沒想過要消遣這些東西。

有一天，卡車一輛都沒有過來。

紙袋王子坐在晴好的陽光底下，云雀在頭頂上盤旋，在天空中婉轉(zhuǎn)啁啾。無聲的寂靜一直沿著狹長的小路遙遙地伸向了遠方。沒有了平日里隆隆轟鳴的卡車，什么都沒有，唯有云雀在唱歌，真是美好極了。

“也許今天是假日吧，”他自言自語道，其實并非如此。老人將身子后仰，躺靠在椅背上，仰面朝著溫暖的太陽，很快就睡著了。

中午時分，有人將他搖醒。

“你好。”說話的是一位年輕女士。

“什么？呃？”老人驚醒了，“請問你是？”

“我叫莎拉，是從市政委員會來的?！?/p>

“那些卡車去哪兒了？”老人問。

“我就是為這事來的?！鄙忉尩?。她扯著大嗓門，語速又極慢，仿佛聽她說話的老人是個白癡似的。

“沒有必要大聲講話，我不癡呆?！?/p>

“啊當(dāng)然，你不是，”莎拉依然大聲說話，“垃圾場已經(jīng)關(guān)閉了。我們要采用新機器來焚燒垃圾。”

老人想了半晌，才又開口：“那這地方怎么辦？”

“它又屬于你啦，”莎拉一邊說，一邊遞給他幾張文件，“委員會不再需要它了，你可以收回?！?/p>

望著接莎拉的汽車離開，紙袋王子一直站在原地，臉上浮現(xiàn)出欣慰的笑容。自從他的農(nóng)舍因一場火災(zāi)夷為平地，委員會就接收了他家的農(nóng)場用作垃圾場。這一晃，已經(jīng)40多年了。他們?yōu)槔先颂峁┝税仓梅浚€付給他相當(dāng)豐厚的報酬。從那時起，他每天都要來這里，守望著自己曾經(jīng)的土地?，F(xiàn)在，一切都結(jié)束了！

老人的腰痛頓時消失，眼睛也在剎那間變得神采奕奕，他感覺肩上那副令人精疲力竭的擔(dān)子，似乎一下子全都給卸了下來。再過三個星期，他就滿70歲了，可在他心里，卻仿佛回到了25歲。他鎖上棚屋門，踩在這塊滿目瘡痍的土地上，開心地跳了一小段舞。

他的心在唱著歡快的歌，充滿了喜悅。因為，他的動物伙伴們一個個從垃圾堆里走了出來，目光都放在他身上。甚至連那只小狗，也躲在垃圾箱的陰影里，窺探著他的快樂。

老人開始巡視自己的王國，一大群貓緊緊跟隨在他身后。山谷后面，成簇成簇的樹莓灌木叢快要淹沒了小路。多年以來無人探訪。但是很快，隨著茂林深草中最后這批垃圾徹底消失，小路自然會重新潔凈起來。

紙袋王子爬上一輛舊卡車，里面有他留藏的一個小巧的露營爐以及燒茶所需的完整用具。

“真該喝杯香檳酒來慶祝，”他大聲說，“在這樣一個特別的日子里！我從來沒有買過香檳，還不知道味道怎樣呢？”

那只灰色的貓沒有回答他，它也沒有嘗過香檳酒呢。

當(dāng)紙袋王子把所有東西都移到火車車廂里時，車廂內(nèi)幾乎連挪腳的空間也沒有了。

“我們要找一個新的車廂。”他說。他騎著自行車進了趟城。幾天以后，一輛長長的卡車和一輛笨重的起重機車開了來，載著一節(jié)一面印有號碼的藍色火車車廂。起重機將它起吊，緊挨著先前的車廂，這樣走廊就將兩節(jié)車廂的門口前后貫通。

“我們?nèi)匀粵]有足夠的地方。”紙袋王子對一眾貓隨從說道，似乎它們已經(jīng)跟著老人一齊搬進了車廂。

接下來一周，卡車又運來第三節(jié)車廂?！艾F(xiàn)在我們夠住了！”老人說。

“你現(xiàn)在需要的是一個引擎，”卡車司機說，“不然，你就擁有一輛火車啦?！?/p>

“一輛火車？”王子認真地說，“這不是一輛火車，這是一座宮殿?！?/p>

卡車司機和起重車司機同時大笑起來，他們覺得這個想住在垃圾場里的老人真是瘋了。只有老人清楚，他已經(jīng)找到了天堂。

夏天過去了，圍在垃圾場外的樹籬長高了，小路上野草蔓延，幾盡覆蓋，仍不見有誰踏上足跡，毒池讓人們避之不及。然而，卡車不再來的兩個星期以后，第一片新綠的草葉從那潭黑水中萌生了出來。人類用垃圾幾乎將敦和的田園山野扼殺至死的時候，大自然正無聲地又將摧殘殆盡的它們給治愈回生。

秋天來了，棕黃的落葉如一襲溫軟的衣裳，披蓋在垃圾上面。不久，迎來了第一場冬雪。

車廂中的老人正舒服地坐在爐火旁，身邊依偎著一群小動物。有時候，凜冽的晚風(fēng)裹挾著雪花狂烈呼嘯，狐貍就跑進車廂里趴在爐前取暖。一只刺猬團在一個大水壺內(nèi)，酣睡中打發(fā)著漫長的冬季。大家都感到愜意和滿足，而世界上的其他生靈，則遠在千里之外。

日子變得越來越短，轉(zhuǎn)眼就是圣誕節(jié)了。老人穿過樹林，向舊卡車走去。他忘了關(guān)駕駛室門，座椅上已經(jīng)覆了一層白雪。當(dāng)他爬進去，用毛刷撣掉積雪時，不知什么東西從厚厚的落葉堆中跳了出來。是那只小狗！沒有新運來的垃圾無從覓食，它因此變得更加瘦弱，沒多少力氣跑遠了。

“過來，公主，”老人招呼著說，“沒什么好怕的?！?/p>

他將它緊緊包裹在自己衣內(nèi)，摟著它回家。他喂它吃了東西，好好地給它清潔了一番。然后，把它放到自己床上，為它掖好被角。一整夜，窗外飛雪漫漫，下個不停。然而，清晨的天空卻是潔凈如洗，純凈的藍色氤氳開來，一直彌漫到天際。薄寒的陽光灑滿大地，投下溫暖燦爛的光芒，它正照耀著紙袋王子和小狗公主度過了一個最幸福的圣誕節(jié)！

發(fā)稿/莊眉舒

插圖/世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