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小軍(江西)
老樹如夢(外二章)
黃小軍(江西)
我愛老樹,于是側(cè)身,讓老樹浩瀚而不死的虬枝飄過我蒼茫的臉蛋而嶙峋。于是大潮般的天空,騎著老樹的龍骨和老樹如磐的啞然,蔚藍飄過,盡管偶或也咳嗽,也莫明翻臉。
老樹如詩,一切扯蛋的詩人,偉大的,或者不甚偉大的;一切失敗者,破產(chǎn)者,或者無產(chǎn)可破者;都市浪人,背著整座大廈思考的,或者不思考的;所有落魄了的文人,甚或還包括古代一些偶爾嫖妓,偶爾也不嫖妓的傻書生;都曾在老樹下坐著喘氣,或者涂詩,所謂老樹昏鴉。
老樹如牛,拴在男人如船的天幕下,喘著重兵器的粗氣。所以從前的大王,總愛在半夜殺牛祭旗,然后扎了條草裙暴動,用一群群草民的血肉之軀,燃燒出一座座宮殿的血色黎明。其原動力不過一頭發(fā)了情的公牛想要在一棵老樹下占有更多的母牛而已。
老樹如傘,中華的天空從來多雨少晴,而傘的破爛程度決定著一種文明的寬度和厚度。所以破爛的老樹總被蚊蟲叮咬,如同經(jīng)典總被蚊蟲叮咬;所以老早老早的經(jīng)典,包括撰寫了這些經(jīng)典的大師嘴臉,也都破爛得只剩下一個又一個蟲洞,而每個蟲洞,又都在假裝著一種深度,一種蟲的深度。
老樹如云,一朵奮力綻開、支撐一整座天空的重量而絢爛而蒼紫的、真正圖騰意義上的大云。萬籟的根部,云起處,深埋的是千年的狗叫?還是萬年的王朝?還是一群如云的深洞里,飄飛而出的古代妃子?來過拿洛陽鏟盜掘中國云的盜墓賊嗎?無論本土的,外國的。
老樹如岸,歲月之岸,所有的歲月都洶涌著、喧嘩著,流向這里,撞向這里,然后扎寨。非楊柳岸也,也有曉風殘月嗎?岸上有高人在指點迷津嗎?真有一艘大船從這里起航了嗎?從此不歸來嗎?
老樹如巢,好大巢,大鳥飛過時分,整座天空都在這里疊被,好大的被子,躺在這里的該是一個什么樣的巨人。
老樹如煙,龐大的根系,鉆出千年硬土,向著漫空噴吐,噴吐出的黎明如煙,黃昏如煙;噴吐出的肝膽,也如煙嗎?可以吸嗎?自打上世紀幾個最偉大的煙民,讓世界如釋重負而謝世之后,這世上還有雄才能從吐出的煙圈里,吐出這樣的老樹嗎?
老樹如夢,大夢不可醒,哪怕轟然一聲倒下, 壓垮歪倒在老山根腳下所有睡著了的歲月。
我知道劉邦說過“大風起兮云飛揚”,我的房子飄在風里,我的年代被吹得很零亂,地面上一片蛙鳴被卷起,扔進了遠空,我的道路在風中扭來扭去,我的女人也扭來扭去,殘陽在我彈飛的煙灰里閃爍。
視野里的天際線不像從前別致了,沒有了瓦檐的滴答。知道李商隱的漲秋池嗎,歸期未有期時分,只發(fā)現(xiàn)天空很暖和,暖和而且曖昧,甚至感覺韓信又在什么地方暗渡陳倉了,而我的灶臺上只一個懶歪歪的貓。
想讀《詩經(jīng)》了,可《詩經(jīng)》里的蒹葭被先后幾任的市民們砍光了,而且總是在秋風掃落葉的時候,于是這世界,沒有了秋水,急不可耐的男人,也不必溯洄從之了,伊人都為你轉(zhuǎn)過了背,也飄在風里,還露著光光的膀子。
風飄過甘蔗地的時候,迷人的甘蔗林喲,還記得那時總是在密密的甘蔗林和心儀的女孩親嘴,那時可真是傻透了,除了親嘴,真不知其實還可以干點別的。是否泥巴地上被風吹大的孩子,就真的要樸實些,本份些。
如今風飄過去的時候,甘蔗林早沒了,其所在如今叫市民廣場。廣場的石椅上,勾肩搭背的男女,早旁若無人地啃上了;可憐的女孩,身上的肉,就不能給自己留一塊干凈點的,不讓那男孩啃嗎?
廣袤大地上的旗桿還佇立著。旗桿上的大王沒有了,但仍然被風卷著飄揚的旗,如鐵的旗,意味著國家意志的堅定不移,而我則是希望旗桿上同時也能飄揚柳絲和大唐朝的明月。
于是我只得帶著哭腔,無奈哼一句“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見有人來,襪刬金釵溜”。然后深嘆著轉(zhuǎn)身,找了塊石頭,坐在大風之涯,懷著玄宗皇帝的心事,懷想著終于被漫天搖滾埋葬的玉環(huán)及玉環(huán)們。
咬著天空和歲月,和夏天胡亂的風,和一點點失意,咬著根廉價得丟死人了的煙頭,打了個電話給我那迷人的女老板,告訴她我不再迷她了,我不干了,我要去北方,我要去找蘇武,我要去放羊。
于是我北上,如今我可以坐火車去,而且是高鐵,而且也用不著穿越匈奴人的地界了。但就在我臨出門的那一剎那,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老去,老去的胸膛上,一塊塊的方磚飄落。
整個神州都在飄落一塊塊方磚,漫天地飄落。所有的羊,都丟失了,丟失在都市的森林里,丟失在某一條長廊的過道里,同時丟失的還有一個或許叫棗花的姑娘。
煙云里牧歌的最后一聲長調(diào),掛在一根電線上了。天色暗下來的時候,我祖先的馬幫,馱著鹽巴,在城管的追擊下,正四處逃散。汽車尖叫著,撞破了草原滄茫的頭。
還是回到我迷人的女老板旗下,做一頭被美人善待的聽話的羊吧。古代的長空畢竟已經(jīng)在長安西塬的灞上飄散了,可怎么總感覺自己,其實就是蘇武當年丟失了的那一頭,而我有兩千多歲了嗎?
夏天很快就要過去了,而我的草原沒了,而我的那個迷人的女老板,會是且鞮侯單于送給蘇武的那個女人嗎?她的老奶奶的老奶奶們,還飄在曾經(jīng)響徹過狼嗥的星空嗎?
怎么總感覺中國史的萬把小椅上,有一把小椅應該是端坐著一個草原的,或者端坐過一頭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