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燕+等

陳錦鴻，香港著名影星，他因主演《雪山飛狐》、《新上海灘》、《創(chuàng)世紀(jì)》等影視作品而家喻戶曉。然而，9年前，事業(yè)正處于巔峰的他卻在公眾面前突然消失。

原來，那一年，他三歲的兒子被診斷為重度自閉癥。沮喪、徘徊后，他選擇暫停一切事業(yè)，陪伴兒子！那是一條摸不到盡頭的路，從曾經(jīng)的熱鬧風(fēng)光一下子墜入緩慢而靜默的生活，他克服了內(nèi)心的失落與孤寂，與妻子攜手在黑暗中苦苦摸索，尋找著兒子的生命之光，一步一步，直到兒子變得陽光開朗，直到兒子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績小學(xué)畢業(yè)！陳錦鴻的人生也由此臻入了一個新世界。九年時間，3000多個日夜，他是怎么做到的？

以下系根據(jù)陳錦鴻的自述整理而成——

艱難的選擇：暫退演藝圈去當(dāng)奶爸

2010年3月，兒子陳駕樺被確診患有自閉癥。

小駕樺2007年5月出生，四個月會坐，六個月會爬，一歲學(xué)會走路，一歲半能自如上下樓梯……眼看小生命一天天長大，我的喜悅與驕傲與日俱增，從未想過他居然會“有問題”。

直到兒子一歲零九個月，上幼兒園后，大概兩個星期，學(xué)校主任致電，委婉提出孩子行為異常，可能要退學(xué)，我才驚覺自己可能忽略了一些事——兒子不喜歡和小朋友玩，給個小皮球可以擺弄一整天；學(xué)走路時不讓大人幫，對他說話從不回應(yīng)，沒有任何眼神交流……我總以為這是因為兒子個性強、比較獨立和早熟，現(xiàn)在看來并非如此。

我說服學(xué)校暫時留下孩子，自己開始提心吊膽地觀察，很快發(fā)現(xiàn)小駕樺的更多不對勁。他有很多固執(zhí)行為，比如只允許每個人坐在他固定的位置；從不在家里床上以外的任何地方睡覺；他媽媽開車時他就要坐副駕駛位；只喝水，不喝任何有顏色的飲料……而且到兩歲多他仍然不會說話，整天自顧自地大叫，發(fā)一些沒有意義的單音……

不過到這時為止，我還未認識到事情的嚴(yán)重性，更沒有想過要停工照顧他。我從24歲簽約香港無線電視，已經(jīng)在演藝圈工作近二十年，從《新上海灘》里的許文強到《創(chuàng)世紀(jì)》里的許文彪再到《老婆大人》里的葛國光，每個角色都記錄著我生命的某一段，演戲帶給我薪水、榮譽、朋友，甚至我的太太杜雯惠，也是因為同在演藝圈而相識。她是香港知名DJ，同時主持《人間定格》和《天生快活人》兩檔電臺節(jié)目，還出版過音樂專輯，性格活潑又溫柔?？梢哉f，我人生的全部都與演藝事業(yè)緊密相連，從未想過有一天要離開它。

我將家從香港市中心搬到了西貢郊區(qū)，在村落中租了一間小平房居住，又給兒子換了一所教會幼兒園，希望環(huán)境的寬松，讓兒子有所轉(zhuǎn)變。

可事與愿違。一天，他媽媽帶著他乘巴士，他突然一下子躺倒在車廂里，他媽媽趕緊拉他起來，他卻一定要再躺下，拼命掙扎吵鬧，全車廂的人都露出嫌棄的眼神，有個暴脾氣的年輕男人沖過來，握著拳頭就往他身上打，他媽媽死命擋住，結(jié)果拳頭擊中她的臉頰，牙齒被打松動，鮮血頓時從嘴里流出……他媽媽哭著向我轉(zhuǎn)述這件事時，我這才意識到，兒子的情況遠比我想象的糟糕，如果我不拿出足夠的決心來面對，他以后的生活將不堪設(shè)想。

我找專家對兒子做了全面評估。專家說，自閉癥孩子就像來自另一個星球，無法理解他身處的這個世界，也沒有與這個世界溝通的欲望。治療的關(guān)鍵，就在于如何打開當(dāng)事人內(nèi)心的封閉，讓他對外界產(chǎn)生興趣，從而主動走進、融入。

在專家的建議下，我讓兒子從幼兒園退學(xué)，接受專門針對自閉兒童的康復(fù)協(xié)會進行的全方位訓(xùn)練課程。密集的訓(xùn)練的確有效果，兒子開始鸚鵡學(xué)舌，說一些簡單的話語。但讓我焦慮的是，他的進展特別緩慢，比如“爸爸媽媽”這兩個詞，他雖然學(xué)會了，但基本不開口說。有一天我?guī)ビ斡荆赡苡X得很舒服，突然仰臉向著天說：“爸爸，我好高興?！笨伤豢次遥以僮屗形?，他也不理睬。

專家告訴我，這是因為兒子對我們不夠信任。自閉癥的孩子要認知外界，首先需要和父母建立感情。過不了這關(guān)，再好的訓(xùn)練也將事倍功半。的確，我和太太工作都太忙，兒子從生下來起，就由保姆照顧。而且在他確診自閉癥后，我們更是瘋狂工作，希望多攢點錢以保證他的將來?，F(xiàn)在看這樣的做法適得其反，兒子更需要的是我們的陪伴。

我要放棄工作來陪伴他嗎？這個念頭在心頭一閃而過，立刻像針一樣刺痛了我。不，我不能想象自己離開舞臺的樣子，除了演戲我什么也不會做！

就在我矛盾、掙扎時，2011年9月的一天，上班前，我發(fā)現(xiàn)兒子在衛(wèi)生間里玩浴缸龍頭，冷水四處流濺，把他的衣服都打濕了。我制止他，但他像沒有聽到似的，仍然頭也不抬地繼續(xù)玩。因為趕時間，我大步走過去搶過水龍頭，擰上開關(guān)。這時兒子突然抱住我的腿，狠狠地咬了一口。這一口他傾盡全力，即使隔著褲子，我仍然感到傷口劇痛。

我震驚又惱怒，本能地想打他，他往后退了一步，嘴里突然發(fā)出一聲長嗥，像野狼一樣的長嗥，恐慌、孤單、絕望。我舉起的手停在空中。

這天正逢公司安排我和另幾個演員參加影迷見面會，現(xiàn)場笑語喧嘩、喜氣洋溢，很多粉絲舉著熒光棒和畫像高呼我的名字，我卻高興不起來。我終于明白，兒子是橫在我面前的一道坎，插在我心上的一把刀，如果不能將他安置妥貼，那么再多的金錢名利，都不可能帶給我幸福。

也就是那天，我做了決定：停工。暫時退出演藝圈，回家全職照顧兒子。太太有點意外，但很快就表示支持，并且也決定半停工，減少工作量，盡量多陪伴兒子。

含淚的領(lǐng)悟：寶貝我也需要你

我開始24小時與兒子相伴，但小駕樺仍然抗拒我。我教他讀生字，他根本不聽，也不跟著讀，有時候勉強讀了，讀得不準(zhǔn)，我糾正他，他就發(fā)脾氣；他生病了需要吃藥，但他對一切不熟悉的東西都很警惕，死活不吃，我抓住他想強行灌他，他便揮舞手腳和我打斗，身體繃緊得像一張弓……

要怎么才能打開這樣的僵局？我琢磨著。

有一天，我陪他去爬山，路上有一棵樹引起了駕樺的興趣，他想去爬那棵樹，但又很害怕，于是不停地靠近、走開，又靠近。我突然意識到，這是一個契機，于是我說：“來，爸爸扶你上去吧?！彼行岩傻囟⒅?，不點頭，也不搖頭。我試探著半推半抱，把他送到樹上。第二天，我又特意帶他經(jīng)過那棵樹，第二次把他抱上去。三次、四次、五次……后來每次經(jīng)過那棵樹，我都會扶他上去。前前后后大約扶了一百多次后，有一天又經(jīng)過那棵樹時，兒子主動說：“爸爸，快點，我要上去?！?

他終于對我有了信任！

這之后我和他相處時更加謹(jǐn)慎，從不打罵他，任何時候任何事情都不發(fā)脾氣。那時候他特別喜歡游泳，有時深夜也吵著要去游泳館，我告訴他人家已經(jīng)關(guān)門，不營業(yè)了。但他不理解，非得去?？此麍猿?，我便陪他起床，開近一個小時的車去館里，等他看到門是鎖著的、推不開，再開車返回。但他第二晚又可能提出要去，反復(fù)很多遍，直到他記住并理解有營業(yè)時間這回事。

他逐漸相信我是真的愛他、對他好，我再教他什么，他便學(xué)得很認真。我趁熱打鐵，和太太一起，給他做了爸爸書和媽媽書。就是由父母擔(dān)任模特兒拍照，記錄一些日常做的事情，比如刷牙洗臉梳頭等，打印出來后，加上標(biāo)題，制作成小書，用這樣的方式教孩子說話。因為內(nèi)心已經(jīng)接受父母，兒子對這些書的興趣很大，沒事就拿出來翻翻。

但自閉癥的孩子，理解力比一般孩子差很多，不是所有事物，都能以爸爸書媽媽書的形式認知。為了讓他更好地理解，我又琢磨了很多方法。比如教他認識什么是“巴士”，我就和他到大街上，看到巴士就一起唱“有一架巴士在馬路上走，咻咻咻咻駛過來，有一架巴士在馬路上走，喂喂喂，我要坐巴士?！辈粩嘀貜?fù)“巴士”兩個字，他便慢慢有了印象。比如認識“船”，便帶他從尖沙咀坐船到中環(huán)，每隔幾天就去一次，反復(fù)多次，他就知道了那是船，也學(xué)會了享受看海景、吹海風(fēng)的樂趣。

可持續(xù)這樣的方式是需要極大耐心。特別是像我這樣，從熱鬧非凡的娛樂圈，一下子墜落到這種緩慢而靜默的生活，內(nèi)心的失落難以言表。

有一天我偶然翻到了小駕樺出生時的新聞報道，想到那時候，我對他的降臨抱著多么大的喜悅和期望啊，仿佛篤定他將來會光宗耀祖、福澤鄉(xiāng)鄰。但現(xiàn)在想來，這些就像是一種諷刺，我只指望著他能像個普通人一樣，能夠自理自立就好……

如果當(dāng)初沒有生孩子就好了！這個念頭在我腦海里劃過，讓我震驚又羞愧。就在這時，2012年夏天，發(fā)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駕樺失蹤了。

那天，我?guī)绞兄行牡碾s貨店買東西，付錢時，轉(zhuǎn)身卻發(fā)現(xiàn)他不見了。我趕緊報警，并通知太太，太太嚇得衣服也沒換好，襪子也沒穿，光腳穿著鞋開車到市中心，我們一起找他。警察和民安隊也很快參與尋找。我們找遍附近所有兒子常去的街道、公園，甚至超市快餐店，來來回回數(shù)十次。我東奔西跑，太太一邊哭一邊叫兒子的名字，希望他聽到。警察讓我們上車一起找，我們感覺上車找的話更不容易找到，堅持步行，心里又有些絕望，擔(dān)心他可能上了一輛巴士，不知道被開到哪里，或者被拐帶，一輩子見不到他……我們不停禱告，不停叫他名字，精疲力盡。就在這時，突然一個小小的身影闖進我們眼里，意識到是他，太太飛奔過去，抱住他哭，我站在原地也流淚了。

事后我和太太都去看了醫(yī)生，我的臉嚴(yán)重曬傷，太太的腳趾血肉模糊。倒是兒子什么事也沒有，他根本沒意識到他曾經(jīng)走丟了，他失蹤了三個小時，這些時間，他只是漫無目的地在街上獨自踱步，回家后他洗澡、吃飯、玩耍，和平時完全一樣。

后來我一直在想：如果兒子沒有找回來怎么辦？這下半輩子我要如何過……我終于清楚了一點：兒子不是我的累贅。他需要我，我更需要他。他來到我的生命中這幾年，已經(jīng)像珍珠長進了蚌肉里，不到成熟絕不能分離，否則兩者都會變得殘缺。明白這道理后，我對兒子有了更大的耐心和愛。

父子共成長：等你和世界血肉相融

當(dāng)這種耐心和愛變成習(xí)慣后，我發(fā)現(xiàn)，我本身也在發(fā)生著巨大的改變。曾經(jīng)我是一個非常不善于觀察的人，但因為要陪兒子認知很多事物，要注意他的情緒和反應(yīng)，慢慢地我變得敏銳起來。

2013年，兒子即將上小學(xué)時，面臨著一個非常大的難題，就是他平時雖然早已不用尿片，但每次便便時，就必須把尿片墊上，否則就拉不出來。這個奇怪的行為來源于當(dāng)年，我和太太要上班，他全程由保姆照顧，保姆要做其他家務(wù)，不能時刻看著他，他便習(xí)慣了在尿片上便便。

我想了很多辦法幫他戒尿片，甚至買了一個嬰幼兒使用的座廁放在家里，但他最多就是脫了褲子在上面坐著，仍然不便便。直到有一天，我們開車載著妹妹和她一歲多的女兒回家。妹妹無意中提到，她女兒每當(dāng)想便便的時候，就會拉著大人的手去廁所。我聽后心里一動，留心觀察坐在副駕駛上的他，發(fā)現(xiàn)他臉上沒什么表情，卻把手緊緊地卷握起來。我意識到，機會來了。于是我故意問妹妹，女兒幾歲了，去廁所自己會做哪些，需要媽媽幫哪些……直到妹妹和女兒下車，整個談話全部都圍繞著這個話題。但我一句也沒有提到兒子，我知道他害怕我在人前取笑他。

第二天，兒子想去廁所，又要穿上尿片。我立刻說，妹妹還不到兩歲，都已經(jīng)會不用尿片自己便便了。你已經(jīng)六歲了，又是個大男孩，難道還比不上妹妹嗎？不要這樣，妹妹做得到的，你都做得到！他聽了臉上現(xiàn)出羞愧的表情，又好像急于要證明自己的樣子，我便趁機拉住他的手走進廁所，成功地完成了他不用尿片的第一次排便。

兒子從小不愛吃魚，可能是因為第一次吃魚，覺得魚又腥又臭，便堅決不吃。后來他學(xué)會了寫“聰明”這個詞，我靈機一動便指著這兩個字問他，你要不要聰明？他說要，我說那你就得吃魚。然后便給他唱歌：“吃了魚眼睛，阿鴻仔變聰明；吃了魚眼睛，阿鴻仔好聰明?！背枚嗔耍阆嘈帕?，我又特意去市場上買些不腥的魚，學(xué)習(xí)各種烹飪的方法，想方設(shè)法讓魚變得好吃，到現(xiàn)在他每天都吃魚了。在這個過程中，我的烹飪技巧大大長進，也學(xué)會了用做游戲的方式讓他易于接受新事物，接受改變。

當(dāng)我自身成長后，看待兒子也有了新視角。

我發(fā)現(xiàn)兒子身上那種自閉癥患者常有的固執(zhí)，其實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比如兒子很喜歡游泳，不管天冷天熱，只要游泳館開門，他就一定要去。這樣長時間下來，他游泳的技術(shù)比一般孩子都要好；兒子還很喜歡畫畫，我和太太都認為他在這方面并沒有太大潛力，但他非常堅持，到現(xiàn)在他居然也能畫得像模像樣，有些作品看起來已經(jīng)有獨特的味道了……后來我從專家那里知道，像牛頓、愛因斯坦、莫扎特、安徒生，都是所謂名人自閉癥候群體。這類型的人只要找到他的天賦所在，加上與生俱來的專注與堅持，便很容易出類拔萃。雖然直到現(xiàn)在，我仍不知道兒子哪方面特別有天賦，也并沒有期待他成為一個天才，但我已經(jīng)相信，自閉真的不是一種病，只不過按照俗常的尺子來衡量，他在某些方面多了一點，某些方面少了一點，但只要當(dāng)父母的真正理解孩子的能力與需要，他們也能同樣在這個“別人的世界”生活得很好。

也正是抱著這樣的信心，兒子念小學(xué)時，我為他選擇了一所主流學(xué)校，而不是特殊教育學(xué)校。起初，我也很擔(dān)心兒子到學(xué)校去以后會不會出現(xiàn)意外。為此，我也正視他與其他孩子的不同，特地給他聘請了影子老師，即專門陪伴孩子上課的私人老師。影子老師有兩個很重要的功能，一是協(xié)助孩子掌握課堂知識；二是可以協(xié)助維持課堂秩序，不讓孩子影響到別人，也不讓別人欺負孩子。

但讓我很詫異的是，兒子在班上并沒有出現(xiàn)什么異常。兒子融入學(xué)校很快，和同學(xué)相處不錯，也跟得上學(xué)習(xí)進度，在語言方面甚至還表現(xiàn)得比大多數(shù)學(xué)生出色。我自己也經(jīng)常與學(xué)校的老師、學(xué)生家長互動，一起聚會，或主動去學(xué)校做義工，多渠道了解、溝通兒子的情況。讓我驚奇的是：2014年7月，小駕樺在期末考試中，考出了全年級第一名的好成績。老師也向我表示祝賀。當(dāng)兒子將獎狀捧到我面前時，我禁不住流淚了。

眼看兒子一步步走上正軌，我也于今年重返影視圈；同時，我辭退了影子老師，想嘗試讓兒子進一步獨立。不知道是因為少了我的陪伴，還是少了影子老師的幫助，目前，他的考試成績有所下降?？稍谖铱磥?，名次并不是最重要的，暫時的退步也不可怕；重要的是，我們要一直給他勇氣和愛，要相信他仍然有機會走在前面，要接受他是上天對我們最好的饋贈，他會一天天變得更溫暖、更堅強、更美好；他會一步步走近你，走近他，直到和這個世界血肉相融，心手相連。

即使他是來自星星的孩子。

編輯/李明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