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鐘齡(安徽)
城市書(組章)
錢鐘齡(安徽)
城市落日是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的融合,這座城市靠江,它的落日不僅被江水一次次地淘洗過,更不止一次次地被唐詩淘洗過。每洗一次,落日中的雜質就被剔除一次,直至如此的純潔和輝煌。
被詩意浸染過的落日,具有更多的靈性,不然當年牧童還沒有遙指杏花村的時候,它就已經先客為主了。它喜歡棲居在杏花村,你看那么多杏花,欲嬌似嗔,把一闕闕春光搖晃得讓人心醉。這時候的落日,就成了婉約的詩眼。
我喜歡在落日中行走,看淡淡的余暉為綠色的草木涂上婉轉的鳥鳴,為高大的建筑鑲上韻律有致的頌詞。落日中的人流和車流,成了城市流動的風景線,鏗鏘產生美。
我常常想,落日之所以臉紅不是因為喝醉了酒,也不是因為羞赧,而是它的內心充溢著勞動者的血。
這些鳥,是從農村或者郊區(qū)的森林里飛到城市的,它們想把歌聲唱進城市的霓虹燈里。有時,它們付出血的代價,把墓志銘寫在透明的玻璃窗上。夕陽則把更紅的血液涂抹在高空,為趕夜場的城市提前描摹好妖魅的口紅。高樓大廈里的歌聲成了它們的哀樂。
它們遲鈍的翅膀,常常在天空中迷失方向。
建筑工人手中的一只只磚刀,事實上是它們被摘下的一只只翅膀,生命在堆砌中累積高度。在吊塔的俯視中,一只只悅耳的鳥鳴被鑄造在鋼筋混凝土里,有塵封的音樂被一層層打開。
一起被打開的還有城市蔥蘢的草葉、陽光和雨水。
在城市森林里,沒有百鳥朝鳳,卻也能看到“兩個黃鸝鳴翠柳”的詩行。在那僻靜瀠洄之處,天籟之音不難被找到。鳥也是詩人,常常隱居在城市不為人知的句逗里。
有時,我們也是鳥,卻不是詩人。有時我們在詩句里奔跑,卻尋找不到我們需要的夢想。城市是一只盛大的花朵,我們像蜜蜂一樣置身其中,卻看不清自己的天空。
與矗立的樓群相比,一只鳥就是空中投下的一粒石子,容易被洶涌的人流淹沒。
它的翅膀,卻像鋒利的刀片,在陽光下鋒芒畢露。
有時,人和螞蟻一樣渺小,卻依靠集體的力量,把歷史搬到城市,把城市搬到歷史里。
城市是一朵巨大的鳥巢,人和鳥一樣都在尋找一枚棲居的綠葉。
有時,綠葉是雷霆,有時是閃電。
多少年后,我仍記得在爐臺上工作的情景,忍受高溫、粉塵、噪音的侵害,和工友們一起將自已打磨成一塊含鐵量高的礦石,傾倒入一千攝氏度的爐膛內,接受生命的冶煉。
冶煉的過程,就是涅槃的過程。有的礦石化成了鐵水,有的礦石化成了鐵渣。大部分礦石都成了李白《秋浦歌》里的方方正正的漢字,在一千多年后的天空里毅然閃耀著迷人的光芒。
“爐火照天地,紅星生紫煙。”
事實上是我們點燃了人間的爐火,是我們冶煉了城市絢爛的煙霞。
有人在李白的詩句里煉就了錚錚鐵骨,長成了城市森林里偉岸的鐵樹。
鐵樹開花,開出一朵朵芳香的鳥巢。
在城市的風景線里,有他們濃墨重彩的一筆。他們沒有多少文化,但他們寫出的字橫豎筆直,棱角分明,平仄有致。最矮的字,是他們自己,最高的字在古人的詩里,手可摘星辰。
他們卑微得像一塊磚、一包水泥、一根鋼筋,但他們將生活鑄成了鋼筋混凝土,將城市的海拔越壘越高。
他們未必熱愛城市,但城市有他們血色的基因。我曾親眼看到,一個建筑工人,從高處墜落,用生命為大地畫上了色澤鮮明的句號。
他們未必移居城市,但城市的一土一木都有他們生命的熱度。他們跑上跑下,用雙腳丈量人生的高度;他們肩扛手抬,用雙手拓展人生的寬度。而人生的長度,像十五的月亮那么長,一直從城市鋪到鄉(xiāng)村。
他們像在鄉(xiāng)下種田一樣,種下了城市里的晨曦,種下了城市里的鳥鳴,種下了城市里豐收的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