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炒素餅
13號樓的故事
文-炒素餅
中關村的夜幕之下,
迷途的理想主義,
還能找到回家的路。
攝影-本刊實習記者 宋澤宇
寸土寸金的中關村,一座舊式三層小樓看起來十分渺小與“自卑”,它已這樣默默地佇立七十余載,如同一位上了年紀的老人。這座編號為“13”的小樓,是曾經的“特樓”之一,位于中關村科源社區(qū)。之所以被稱為“特樓”,除了它的結構與同時代其他宿舍樓不同之外,每到夜晚,荷槍實彈的解放軍戰(zhàn)士準時在樓前站崗,不遠處,還駐有一個裝備精良的警衛(wèi)班。
究竟是怎樣一座小樓,會有這么重的分量?不妨先來看看這棟樓里都住了哪些人吧:錢學森、錢三強、何澤慧、趙九章、顧準、童第周……每一位都鼎鼎大名,如雷貫耳。那個時代,為方便這些專家學者的生活,特樓專門改變了原有結構,并設置了帶有浴盆的衛(wèi)生間和設備齊全的廚房。在以泡澡堂子為享受的年代,家里能用上浴盆,足以能夠說明這里的規(guī)格之特殊。
只是,韶華易逝。多年過去,這些科學家們大多已離開人世,從“特樓”搬到八寶山。至今還在堅守的,或許只剩下“中國應用語言學之母”李佩了吧。
誰能想象得到,這盞“中關村明燈”的事業(yè),竟是從她花甲之年才開始起步。1978年前后,年近六十的李佩籌建了中國科學院研究生院英語系,當時國內沒有研究生英語教材,李佩就自己編寫,再油印出來發(fā)給學生。后來,這些教材成為經典,被沿用至今。
八十歲的時候,李佩才真正從教學崗位上退下來,開始自己的晚年生活。不過,她的晚年也閑不住,創(chuàng)辦了中關村大講壇,從1998年一直“講”到2011年,一共舉辦過600多場。她請的主講人也都是各個領域的“大腕兒”,黃祖洽、資中筠、厲以寧、饒毅等人都登上過這個講壇。
直到94歲那年,李佩先生實在“忙不動”了,老朋友們越來越少,她才停下來?,F在,李佩更多時候就坐在她的書房里,與老樓一道分享她的晚年生活。這棟樓如親人一般陪伴了李佩六十年,也許她們都已上了年紀,但過去的故事,卻還如同昨天發(fā)生的一樣。
1956年,“大師哥”錢學森寫信力邀郭永懷回國。如同在康奈爾大學時一樣,錢學森對他的這位小師弟照顧有加,甚至連住房都已經給布置妥當。那年年底,李佩和郭永懷夫婦歸來,住進了13號樓,與錢學森家的距離步行只要五分鐘。
五十年代的中關村,的確有點兒像荒郊野嶺,野草長得比小孩子還高,甚至還有很多無主墳地。那時,為改善這種“原生態(tài)”環(huán)境,每周都有這樣一個傍晚,平?!吧颀堃娛撞灰娢病钡拇罂茖W家們,身穿舊衣,用毛巾包著頭,打扮得如同一個個“老農”,率領全家老小來到樓前,或拿著掃帚、或揮著鐵鍬、或澆水、或撮土,忙得不亦樂乎。一段時間后,“特樓”附近的環(huán)境大為改觀,他們還特地在樓前栽下一片桃樹林,每年桃花一開,處處飄香。
那時的中國,正在熱火朝天地開展建設,回國后的郭永懷立刻投入到工作當中。由于從事機密行業(yè),老郭從不跟妻子說他做些什么,李佩也不多問。丈夫經常出差,她會習慣性地拿出一個小手提箱,將一些換洗的衣服擱在里頭,輕輕遞給丈夫。一家人聚少離多,老郭出門時,13號樓就成了李佩和女兒的陪伴。好在,這棟樓里并不無趣,也充滿生機。鄰居們見面時彬彬有禮,婦女們互相稱太太,每天傍晚,樓上某家會響起叮叮咚咚的鋼琴聲,有時還能聽到錢學森夫人蔣英的歌聲。
一片祥和之中,李佩默默守望著老郭歸來。然而,她等到的卻是一個肝腸寸斷的消息。
1968年12月4日,郭永懷所乘的飛機失事,人們辨認出他的遺體時,往常一直穿在身上的那件夾克服已經被燒焦大半。隨后的追悼會上,因為種種原因,郭永懷又被誣陷為特務。剛剛失去丈夫的李佩,隨即接受了嚴重的政治審查。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李佩難以平復,女兒也去了內蒙古下鄉(xiāng)。即便親朋好友斷絕聯系,左鄰右舍不再來往,生活還得繼續(xù)。1970到1976年間,李佩隨中科大到合肥繼續(xù)接受審查與勞動改造,她始終沒有放棄希望,也保持著一個信念——她要回來,回到13號樓,因為這里有她對老郭的守望,這棟小樓的204室是她的家。
李佩也確實信守了她的“承諾”,1976年回到北京后,她就一直住在13號樓,唯一的女兒逝世也沒能讓她離開這個傷心地。按照中國的傳統(tǒng)農歷來算,李佩今年已經百歲了,而從五十年代初投入使用的13號樓也已年近七十,她們都上了年紀,“老朋友”之間變得更加惺惺相惜。
在中關村的最新規(guī)劃中,13、14、15號特樓成為拆遷對象。聽到這個消息后,李佩和何澤慧先生通過多種渠道呼吁國家保護這些建筑:北京缺乏現代科學家故居,而中關村的特樓正是我國科學名人群居之所。將特樓保留下來建博物館,讓共和國第一代科學家的命運和科學事業(yè)發(fā)展有所見證,就像愛因斯坦留在普林斯頓大學里的故居一樣。后來,北京市政府終于決定將中關村“特樓”建成科學文化保護區(qū)。
只不過,特樓雖得以保留,但它周圍的高樓大廈卻一天天成長起來,13號樓只得籠罩在其南側高樓的陰影之下;而一旁的15號樓為配合城市道路修建,也將被拆除三分之二……
可是,李佩先生也累了,她曾趴在窗邊送別客人的陽臺落滿了灰塵,鋼琴也很多年沒有再響一聲。她的鄰居越來越少,何澤慧院士走了之后,她甚至連一個說話的人也沒有了。
于是,李佩很少出門,就連她的摯友、錢學森的夫人蔣英去世時,她也沒力氣送別最后一程,只能讓人代表她送去花圈。
又到冬天,這棟老樓顯得更加孤寂。樓道里,不再有科學家們的身影,只有一輛輛停在一旁的電動自行車顯示著時間的痕跡。年輕的人們很難想象到,這幢已經與中關村的霓虹燈格格不入的老樓里,以前、現在都住著對國家貢獻卓著的科學家們,他們能看到的,只剩下樓里貼著的兩千五百元一月的租房廣告而已。
外部世界每天都在變化,但小樓的樣貌始終如一;也許那個年代的精神家園在現代化大潮的沖刷下越來越蒼白、無力,但書房的燈還亮著,李佩還住在這里。中關村的夜幕之下,迷途的理想主義,還能找到回家的路。
責任編輯:宋澤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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