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我進入牟平縣劉家夼鄉(xiāng)初中讀書。那三年,對重點班的好學生來說,每個人心中都有同樣的一個夢想之地——牟平一中。都知道,只要考上這所高中學校,一只腳就邁入了大學的門檻。可想而知,考上它是多么難,普通學生想都不敢想。
那些年,牟平一中是個神話般的地方,它高貴而神秘,似乎觸碰一下它的墻壁都能讓人戰(zhàn)栗不已。鄉(xiāng)下孩子很少有機會去縣城,在我們心里,牟平一中就是牟平的代名詞。老百姓心里沒有文化這個概念,他們只知道從教育角度來看問題——牟平一中是一所很厲害的學校,升學率高得令人敬畏。如今想來,其實,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小小的牟平縣城就已經(jīng)有了它的文化品牌。
遺憾的是,我固執(zhí)地選擇了報考中專?,F(xiàn)在的學生無法理解和想象,上世紀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出生的人,曾經(jīng)歷過我們國家一個很特殊的考學現(xiàn)象——初中畢業(yè)報考小中專??忌狭耍r(nóng)村戶口一步轉為城鎮(zhèn)戶口,名叫“帶戶口”,立即成為“吃國家糧的”。對于農(nóng)村孩子來說,這簡直是個一步登天的機會,因此,考小中專理所當然就比考重點高中要難。那個年代,小中專生如果去考高中,牟平一中是絕對沒問題的。因為急于把戶口“帶出去”,擺脫熬燈苦讀的日子,我選擇了小中專,從而沒能進入牟平一中那個神話般的地方,而是遠去天津,讀了一所鐵路工程學校。
我曾想,我跟牟平大概就沒有什么關系了。中專畢業(yè)參加工作回到煙臺,那年,父親在牟平縣城買了一套房子。從此,節(jié)假日和周末回老家就變成了回牟平。那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大概有一兩年的時間,我重復走著這樣一條路線:先從煙臺汽車站坐車到牟平汽車站,然后坐公交車回家。后來,父母住不慣城里的日子,又搬回鄉(xiāng)下,我的回老家路線又回復到從前:從煙臺汽車站直接乘坐去乳山的汽車,中途在村口下車。這條路線是繞過了牟平的。
那時我又想,我跟牟平此后真的就沒有關系了。在那一兩年里,牟平也的確沒能培養(yǎng)起我的眷戀之情。在我記憶中,它簡陋狹小,沉默無言,就像一位行動遲緩不愿說話的老人,從它身上似乎看不到什么變化的跡象和可能。
一晃又是多年過去,我在離牟平咫尺之遙的煙臺過著極其普通的生活——在一家鐵路單位上班,過著朝九晚五的生活。似乎也看不到有什么變化的可能。直到在二十九歲那年的冬天寫下第一個短篇小說,我都沒有預見到后來的種種變化:工作十五年后,我以特殊人才引進的方式,離開鐵路單位,調(diào)到文學創(chuàng)作室,成為一名專業(yè)作家。
我更沒有預見到,在成為專業(yè)作家的這七年里,我竟然慢慢地熟悉和了解了牟平。每個人在這世上經(jīng)歷的一切都可以連綴成一條神秘的因果鏈條,比如說,我是因為當年報考了小中專,才享受了定向分配的好處,回到煙臺工作。因為對這份工作的不適應,我才開始了文學寫作。因為文學寫作,我才有了與牟平文學界的接觸,因此才有了機會去深入它,打量它。
的確,參加了幾次牟平區(qū)舉辦的文學采風活動,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牟平并不是我過去記憶中的那副樣子。如果不是記憶欺騙了我,那只能說明,在被我忽略的這十幾年里,它完成了讓我無法相信的改變。幾次活動,我都沒能圓滿地參加,總是有事匆匆趕回,但即便在這有限的走馬觀花中,我仍是被它如今的開闊、美麗、優(yōu)雅、整潔、大氣、現(xiàn)代化而驚訝。
但無論怎樣,一個作家打量一座城市,焦點總是要落在文化上。文化是決定一座城市整體格調(diào)和氣韻的關鍵,因此,眼光不免就要苛刻。特別是在外工作的人打量自己的故鄉(xiāng),更會加上一種挑剔的期待。不得不說,經(jīng)過挑剔的打量,牟平贏得了我的尊重,也激發(fā)了我的驕傲。我沒有想到,它的文化空間布局是這么清晰而完整:昆崳山的道教文化,楊子榮紀念館和雷神廟戰(zhàn)斗紀念館的紅色文化,沁水閣文化廣場和魚鳥河公園的景區(qū)文化,市民文化中心的新型服務文化,以各具特色而又和諧交融的面目,完成了一種立體的呈現(xiàn)和表達。
我相信,這幾年,凡參加過養(yǎng)馬島讀書節(jié)的作家,在牟平經(jīng)過了三兩日的短暫采風后,腦海中都會留存下這樣一幅立體清晰的文化空間布局圖。無疑,這是非常成功的文化空間打造。
談到一個城市的文化建設,除了文化空間布局之外,還繞不過另外一個方向:文化品牌建設。作為一個作家,每到一個城市,我都會觀察跟閱讀和寫作有關的城市文化,比如街邊小書店文化、咖啡館文化等。有些城市在這些領域擁有自己的品牌,比如東莞樟木頭鎮(zhèn)的“作家村”,南京的“先鋒”書店,詩人翟永明在成都開的“白夜”酒吧等。而普遍的現(xiàn)象是,大多數(shù)城市在這方面碌碌無為。
由此,我得說,這也是我為牟平感到驕傲的一個理由:養(yǎng)馬島讀書節(jié)經(jīng)過八屆精心組織,如今儼然已經(jīng)成為牟平的一個文化品牌。近些年,全民閱讀成為舉國倡導的一個文化行為,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熱度在減退,各種五花八門的讀書活動也在逐漸地偃旗息鼓,悄然退場。我一直在觀察養(yǎng)馬島讀書節(jié),并隱隱地對它有著一種擔憂。然而,它一屆一屆地堅持下來了,而且熱度絲毫未減,每一屆都組織得更為精細,活動更為實在入心。
文字的誕生是人類社會進入文明社會的重要標志。有了文字以后,漸漸有了書籍、文獻。我常常想,從人類發(fā)明文字以來,到諸多學派學說產(chǎn)生,再到諸子百家撰寫出無數(shù)著作,這是一個多么神秘而驚人的過程,是一件多么偉大而浩瀚的事情。而同時我們又知道,中國古代歷史上,書籍遭遇過幾次大的厄運,其中最著名的一次就是秦始皇焚書坑儒。歷史記載,焚書用了不到三十天的時間,中國秦代以前的古典文獻,全部化為灰燼,留下來的只有皇家圖書館內(nèi)的一套藏書。除此之外,還有改朝換代和兵矢之亂,都對書籍有過不同程度的損毀。
好在,中國歷代都有一些愛書的藏書家,在書籍遭到厄運的時候,他們用各種方式,保藏了許多珍貴的書籍。歷史記載,即使是在專橫暴戾的秦始皇統(tǒng)治時期,人們也還是在酷烈的焚書運動中,冒著生命危險,將一些古書偷偷地埋藏了起來。
這樣追溯下來,我們就應該知道,人類若要不死,首先,書是不可以死亡的,閱讀是不可以死亡的。有一部名叫《艾利之書》的電影,講述在一次戰(zhàn)爭后,人類遭受重創(chuàng),隨時有可能滅絕,所有宗教書籍都已被焚毀,文明消失殆盡。據(jù)稱有一本啟示錄留存世界,可以幫助人類重建家園,由此,很多人懷著不同的目的開始尋找該書。孤膽英雄艾利冒著種種危險,穿越已成廢墟的美洲大陸,保護著這本能夠拯救人類未來的書,向著心中所想的最后的文明庇護所前進。
雖然這部電影實際上要講述的是信仰問題,但它同時也表達出了對文明喪失的擔憂。影片結尾,艾利終于把這本書成功地帶到了目的地,我們欣喜地松了一口氣。文明沒有死亡,它再一次被拯救了。
其實,我們從很多類似的小說和電影中都可以看到,人類對于文明的喪失,還是心存許多警惕和憂慮的。但這種警惕和憂慮沒有得到普世化,那么,整個社會文明教養(yǎng)程度的整體提升,就是一件相對緩慢的事情。
可以說,養(yǎng)馬島讀書節(jié)的意義正在于此——它做的是一件普世化的文化事業(yè)。它并不僅僅在提醒人們要讀書,更是在提醒人們,要警惕和憂慮人類文明的喪失。
王秀梅,生于20世紀70年代,煙臺市牟平區(qū)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煙臺市作協(xié)主席,山東省第一、二屆簽約作家。發(fā)表出版作品五百余萬字。作品見于《人民文學》《當代》《十月》等。出版長篇小說《大雪》《零度火焰》《一九三八年的鐵》等十部,小說集《去槐花洲》《再去槐花洲》《丟手絹》《春天到了,趙小光!》等。作品多次被《小說選刊》《新華文摘》《中篇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作家文摘》等轉載,多次入選各種年度小說選本。短篇小說《去槐花洲》被翻譯成希臘文。長篇小說《幸福秀》《微幸福時代》、中篇小說《坦克》《李狗的江湖》《躺椅》等被改編為影視作品。短篇小說《父親的橋》榮登中國小說學會2013年度中國小說排行榜。曾獲山東省第二屆齊魯文學獎、第二屆泰山文藝獎、第十五屆華東地區(qū)報紙副刊好作品獎、入圍《當代》長篇小說2010年度獎、第十一屆煙臺文藝創(chuàng)作特別榮譽獎、首屆膠東文學雙年獎、第十二屆煙臺文藝創(chuàng)作一等獎、第四屆萬松浦新人獎、入圍“銀聯(lián)杯”首屆魯彥周文學獎等獎。2012年被評為煙臺市優(yōu)秀文化人才,2013年獲煙臺市五一勞動獎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