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大勇

如此江山如此過—讀沈塵色詞

馬大勇

網(wǎng)絡(luò)詞壇中與碰壁齋主氣派最相近的當(dāng)推塵色依舊。他也才力宏富，創(chuàng)作數(shù)量巨大，也追步湖海樓一路，雖沛然莫御之感略有不及，而筆法多態(tài)，更能稍勝碰壁。

沈塵色本名沈雙建，江蘇南通人，現(xiàn)任某職業(yè)學(xué)校教師。有《詩集》、《詞集》，總量逾千。其詩古近體兼工，既多關(guān)切歷史現(xiàn)實(shí)，亦抒情寫心，皆有精悍聲色。如《思悲翁》寫“心枯無文，眼枯無泣”的孤寂老人，《漁家樂》寫“前年水清能打漁，打漁交稅猶局促。去年水邊開工廠，水污魚死空氣濁”的水濱生涯，《有感四章》寫朝鮮時事，《長歌續(xù)短歌》寫渝州太守，《續(xù)華亭歌》、《銹鐵刀》寫世博會、楊佳案等，最淋漓盡致者當(dāng)推為仵德厚所作《仵將軍歌》。仵臺兒莊戰(zhàn)役任敢死隊(duì)隊(duì)長，血戰(zhàn)成名。解放戰(zhàn)爭中任國軍副師長，駐守太原，堅(jiān)拒起義。城破被判徒刑，七十年代中始釋放，二○○七年以九十七歲高齡病逝。詩中詳敘仵德厚“種地放羊一老翁，三十年間勞若蟻”的“浮云事跡”，而以“但知曾赴國難者，無關(guān)信仰是國魂。屏除主義國家幸，天佑吾土與吾民”的大感喟終篇，足稱“梅村體”之苗裔。

塵色填詞自常州詞派入門，受稼軒、其年、小山、花間影響較大，而最喜湖海樓①《斷裂后的修復(fù)—網(wǎng)絡(luò)舊體詩壇問卷實(shí)錄：天臺、伯昏子、齊梁后塵、塵色依舊》，《新文學(xué)評論》2014年第4期。版本下同。，集中常見次韻之作，氣韻儼然，直可亂真。如以下這幾首：

滿江紅·次韻陳其年悵悵詞五首 選一

咄汝何來，怕應(yīng)是、寒沙漠漠。彤云卷、長河白日，奇峰斧削。壯士橫刀青史亂，文章命筆圖謀惡。酒酣時、誰為唱陽關(guān)，狂飚落。 有情淚，無情芍；花飛蝶，竹鳴雀。便心如耳熱，可曾歡噱。枕上吳歌聽未了，人間莊夢輕重作。笑身前、依舊癭杯空，言諾諾。

金縷曲·次韻陳其年強(qiáng)飯還能否

囈語能聽否。數(shù)年來、最堪憐處，凄涼長守。于我于君同似此，杖上酒錢難有。西風(fēng)起、為君擊缶。如此江山如此事，笑江山、總在伶人手。誰又是，洗耳叟。 逢場作戲人前后。但遭逢、狂言不住，君其鬼酉。我亦如君瞠其目，人世空言滴溜。更不會、顛連筋斗。塵外身心塵里夢，到夢醒、還向紅塵走。君莫笑，吾其偶。

夜游宮·次韻陳其年四首 選一

直使狂飆駭馬，疾奔入、莽蒼蒼下。一派紅旗影飛瀉，卷秋云，嘯魚龍，鳴震瓦。 誰復(fù)如公者，飲烈酒、縱情呼詫。豈作隨人嚼殘蔗，笑依然，大星垂，光四野。

《滿江紅》、《賀新郎》均為陳維崧的標(biāo)志性詞調(diào)，《夜游宮》四首亦是《湖海樓詞》中以短調(diào)見氣象的典范作品，塵色之作激切蒼涼兼而有之，絕似陳迦陵，而又不乏自家面目心事。作為清代也是千年詞史的一代宗師，陳維崧并不缺少追仰致敬者，但大抵“力弱氣粗，竟有支撐不住之勢”②陳廷焯評蔣士銓《銅弦詞》語，《白雨齋詞話》卷四。，如碰壁、塵色者，在陳髯身后數(shù)百年間也足稱不可多得的了。如治“陳維崧接受史”一類課題，很值得特別關(guān)注。

至于以《金縷曲》兩“讀”《乞食圖》，那是《湖海樓詞》也沒有過的題目，更能見出塵色自己的眼光。第一首是讀陳師曾《乞食圖》：

不問人何處。但能知、破衣白發(fā)，追塵逐土。來去茫茫長路在，憐我知誰回顧?？献鱾€、善人佑護(hù)。入眼蕭條人去也，料吹簫、乞食留難住。垂老者，塵和土。 死生容易嗟何苦。遍繁華、朱門邀客，垢顏難赴。影落沿街爭作弄，日日年年如故。渾忘了、愴然凄楚。踽踽行來風(fēng)霜里，便黃昏、立盡搖枯樹。聽鬼笑，哭歧路。

《乞食圖》為陳氏系列畫《北京風(fēng)俗》之一，圖繪人力車之一角，僅見坐車者頭部，一老婦蓬首垢面，手持布帚香炷，逐車乞錢。程康為題一絕云：“垢顏蓬鬢逐風(fēng)霜，乞食披塵叫路旁。此去回頭君莫笑，人間貧富海茫?！?，塵色詞將程詩推而廣之，不徒寫貧富，亦寫哭笑生死，其意更為深遠(yuǎn)，而論標(biāo)格，則“讀”李老十《乞食圖》一篇尤勝。詞云：

尚有人行處。首飛蓬、或能踢踏，托瓶缽去。賞我沿街羞未死，慣了相看無語。但拄杖、悠然今古。耳際八風(fēng)颼颼過，算人間、終許留人住。南復(fù)北，朝更暮。 眼翻青白何須數(shù)。幾回聽、旁人呵斥，塵飛雨注。冷炙殘羹從乞與，哪管譏嘲忿怒。掉頭也、低眉如故。慢嚼餿霉人自在，笑世人、誰不吹簫路。知我意，隨我否。

李老十（1957-1996）乃當(dāng)代一畸人，畫、印、詩、書、文皆能獨(dú)步一時，而與世難諧，以自盡終局。其《乞食圖》非止一幅，有題“深一腳，淺一腳，沿街乞討。餿也要，霉也要，慢咽細(xì)嚼。罵我臟，把我笑，我倒要問問世上人，哪個不乞，哪個不討”者，亦有題“余平生為人作畫，從不標(biāo)榜清高，非不想也，實(shí)不能也。若時時此狀而又不得身心一致，豈不是欺人耶？故每作乞食圖，其中意思自知也”者，心事歷歷可見。塵色筆墨揮灑，將此風(fēng)塵淪落感揭而出之，手眼逼似湖海樓而又能越軼其外。其兩“讀”《乞食圖》，筆筆不同，足見才力。金圣嘆氏評《水滸》，以為有“正犯法”，即“故意將題目犯了，而出落得無一點(diǎn)一畫相借”①金圣嘆《讀第五才子書法》。。此兩闋詞，亦可謂“正犯法”也。

同樣出入于湖海樓的還有《沁園春·骷髏》三首。骷髏者，佛道兩家參悟死生之共途也，持之入詠物詞，非有大胸懷、大手筆不能駕馭，乃是“死亡的詩學(xué)”背景下“哥德巴赫猜想”級的難題②“死亡的詩學(xué)”系借用張暉文章名，《文學(xué)評論》2013年4期。。清初今釋澹歸有《沁園春·題骷髏圖》一組七首，為曠世絕作，嚴(yán)迪昌師《清詞史》給予極高評價：“一腔大哀情出以嬉笑怒罵之筆法，詞中或?qū)θ耸罍嫔５念嵎?，或?qū)ι`如螻蟻的被踐殘，或?qū)θ索绒D(zhuǎn)化、鬼蜮伎倆的惑變……極盡淋漓痛快而又恢奇幻化的描述，是詞史上不可多得的作品”③《清詞史》，第101頁。姑錄澹歸詞一首，俾讀者參看：“嘆汝骷髏，骷髏汝嘆，無了無休。便脂消杵臼，拋沉海底；灰飛爐火，吹散風(fēng)頭。起倒隨他，笑啼是我，生不推開死不收。誰來問，問誰來感慨，禁舌凝眸。 思量多少遷流，直趲得、紛紛作馬牛。痛支離天地，緊穿過電；顛連民物，爛沙浮漚。后轍前車，愛憎悲喜，有得揶揄沒得羞。還聞道，道汝能無事，我也無憂”。，塵色之作承繼澹歸上述特質(zhì)，亦多虎跳龍拏之氣，未許前賢專美：

我問骷髏，骷髏問我，竟何如之？想情迷荒草，不辭霜浸；夢如死月，莫怨花遲。眼已空空，舌猶存否，說與先生豈不知。蟲蟻意，竟悄然穿耳，涼意絲絲。 誰言精魄如斯，但一擲、皮囊暗夜時。好喚來虎豹，饑餐渴飲；空馀骨肉，雨打風(fēng)笞。前世蓮花，今生機(jī)會，笑煞莊嚴(yán)向古祠。寥落處，有幾人記得，當(dāng)日妍媸。

我對骷髏，骷髏對我，仔細(xì)端詳。笑道旁棄置，不關(guān)矢溺；百年風(fēng)雨，不減荒涼。天際歸鴉，枝頭鵜鴂，豈是因人啼斷腸?？栈厥?，正荊榛依舊，落日昏黃。 恍然當(dāng)日皮囊，肯妙想、奇思八寶妝。竟美人如玉，洞開兩眼；詩心如火，凝骨嚴(yán)霜。或許溫情，不應(yīng)縱放，到此一般無短長。端詳久，且碧磷擦拭，說與荒唐。

前世莊周，莊周前世，一般荒唐。甚其心煙滅，青冥浩蕩；其顱如鐵，制骨成觴。新釀才成，邀君何處，一飲骷髏是醉鄉(xiāng)。休搖首，有古時明月，依舊清涼。 未須玉嵌金鑲，但酒浸、自然透體香。喚山靈山鬼，幽魂隨舞；妖邪魑魅，影幻昂藏。摩顙遙思，搏人清景，磷火微明且作狂。更無語，想空空七孔，當(dāng)日王嬙。

“情迷荒草”、“夢如死月”、“美人如玉”、“詩心如火”、“山靈山鬼”、“妖邪魑魅”云云，無不怪怪奇奇，搖曳詭變，其中既蘊(yùn)涵著哲思命題，又折射出現(xiàn)實(shí)心緒。塵色這樣的篇章無疑是該占有一定的詞史位置的。

塵色在訪談中特地標(biāo)舉小山、花間對自己的影響并非徒托空言，其流宕婉曲一路作品亦特見光彩，較之碰壁齋主更擅勝場。如《鷓鴣天·夜聽陳慧嫻》四首，題面簇新，而筆意全從小晏而來。讀一、二、四：

啜飲凄涼月半彎，惘然燈下影斑斑。杯空杯滿難相問，緣淺緣深夜未還。 憑呼喚，似安閑，此情終在有無間。馀生付與遙相望，不信馀生總隔山。紅茶館

心若傷時雪自寒，飄飄去遠(yuǎn)淚難刪。思從冷處常驚醒，痛到深時怕一看。 從別后，不知?dú)g，此時追憶剩辛酸。誰人勸我重來過，一去時光哪復(fù)還。飄雪

夜色如歌淡淡傷，星空如醉自彷徨。別時最是無言久，別后始知思憶長。 風(fēng)吹夢，雨敲窗，那年那月更難忘。想來唱得千千闋，不比當(dāng)時唱一場。千千闋歌

陳慧嫻一代歌姬，諸名曲高華而富深情，白雪陽春，樂壇僅此一人。塵色詞有檃栝，有演繹，有“歌詞大意”，也有自家感悟，令人生徒喚奈何之感，氣質(zhì)與陳慧嫻原曲相得益彰。再如《清平樂》與《雙調(diào)憶江南》：

幾回思遍，卻道思來淺。若使思深休道遠(yuǎn)，若使離魂能見。 離魂更不思還，越過萬水千山。暗里隨他身側(cè)，隨他心暖心寒。

花落后，人到落花前。細(xì)數(shù)落花還不語，倦逢殘雨更誰憐。春去一年年。 春去也，此外竟無言。寒似深更天上月，靜如高閣壁間弦。心事夢難傳。

《清平樂》嵌入四“思”字，《憶江南》開篇連用三“落花”，過片點(diǎn)綴二“春去”，而讀之竟不嫌其復(fù)，用筆之妙既宛然有小晏、花間的印記，又性靈充溢，新意盎然。《減字木蘭花》尤其不為古人所囿，自鑄好辭：

不知風(fēng)冷，只在風(fēng)中癡自等。不識花寒，花影襲人疑是歡。 不應(yīng)有淚，喬木蒼苔誰肯會。不待他來，更有誰能入我懷。

這首創(chuàng)體的《減蘭》可以讓我們看到，塵色對于小山、花間的汲取絕沒有簡單停留在語詞等淺層面上，他把特屬自己的時空感覺與千古恒定的感情鐵律融化于一手。所謂“化我者生，破我者進(jìn)，似我者死”①吳昌碩語。，能“破”而至于“化”，才可能有下面這樣以現(xiàn)代口語白描抒情的《臨江仙》，同時也讓我們再一次意識到—“守正”與“開新”是一個硬幣的兩面，兩者既非勢同水火，而且兼容交集，不能須臾分離：

你的依稀樣子，心頭幾度摩挲。由他笑我撲燈蛾。那年寒雨夜，記得誓言么。 燈火機(jī)聲遠(yuǎn)去，機(jī)場剩我蹉跎。梧桐門外老枝柯。那年寒雨里，只唱感傷歌。

歲月誰能忘記，夢來幾度伊家。徘徊閑折石榴花。欲留終不敢，辜負(fù)月籠沙。 憔悴別來音訊，年年恍惚生涯。難憐白發(fā)笑蒹葭。說來都不信，那夜的繁華。

塵色溫婉一路詞風(fēng)佳作頗多，遠(yuǎn)不止小令為然，諸如《摸魚子》之“芳心漸有清涼意，幾度撲簾冰雨。君何處。君不見、天涯一樣云垂暮”，《東風(fēng)第一枝》之“都只是、淚盈倦眼；都只是、風(fēng)塵滿面……放一身、淡淡清光，卻道斷腸亭院”，《賀新郎》之“屏倚蓬山千重意，誰道蓬山夢好。誰更道、紫薇花老”等皆勾勒趨于渾厚，氣韻歸乎醇雅?！厄嚿较芬唤M尤為翹楚：

黯淡斜陽，人在朱簾后。一曲別離歌，唱不盡、花開時候?；ㄩ_如此，人已向天涯，幾分痛，幾分癡，換幾分消瘦。 能解情懷，潦倒杯中酒。酒盡更扶頭，好笑我、愁來依舊。黃昏而已，怎耐得凝思，心頭意，夢中人，怕問人知否。

一樹梧桐，人在梧桐下。訥訥更呼名，誤多少、無情人也。者番風(fēng)雨，凄冷到今宵，一陣陣，一聲聲，總是成虛話。 笑煞春來，桃李東風(fēng)嫁。燕子已歸巢，向眼底、幾回驚怕。漏點(diǎn)迢遙，簾卷一窗紅，人對影，影對人，燈火愁生夜。

心似琴弦，一曲翻新罷。細(xì)雨濕黃昏，和心事、一齊傾瀉。峭風(fēng)涼透，何事更牽情，銷魂也，怕銷魂，憔悴終難寫。 春已無情，何況無情夜。瘦骨擁孤衾，聽一片、風(fēng)聲過罅。夜已三更，好夢伴愁來，傷心否，正傷心，屈指無聊畫。

《驀山溪》字拍較多，上下片僅各三仄韻，屬較冷僻的詞調(diào)，而塵色寫來非但絲毫不見滯澀，且復(fù)沓回旋，言情深摯，尤以三詞上下片兩結(jié)拍為勝。本書前文論況周頤、易順鼎等已多次說過，能自冷調(diào)發(fā)現(xiàn)并表達(dá)出流宕靈動的旋律，是乃才華之重要一端，塵色于此深得其三昧。

最流宕而大氣者當(dāng)推《采桑子》：

凝眸慣見浮生事，來也如何，去也如何，世事無非一曲歌。 近來疏懶南窗側(cè)，夢也無多，淚也無多，如此江山如此過。

稼軒、迦陵、小山、花間，在這一首短短小詞中倏忽隱現(xiàn)、不分畛域地凝化成了塵色自己的獨(dú)異光彩，把詩人個體與時空世界的關(guān)聯(lián)作了濃縮清晰的總結(jié)。在訪談中，塵色有語云：“舊詩的寫作，便在乎個體的言說與宣泄……詩人只代表自己，無論是自身的情感，還是對這個世界、這個社會的看法或牢騷，都是如此”②《斷裂后的修復(fù)—網(wǎng)絡(luò)舊體詩壇問卷實(shí)錄：天臺、伯昏子、齊梁后塵、塵色依舊》。，“夢也無多，淚也無多，如此江山如此過”毋寧是對這一態(tài)度的詩化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