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曉波,生于1986年2月,湖北武穴人,現(xiàn)居北京昌平。工程師,研究所工作,業(yè)余寫詩和小說,少量作品發(fā)表。
一
樟樹下是一個地名,顧名思義,這個地方必然有一棵樟樹。據(jù)爺爺講,這棵樟樹已經(jīng)有三百多年的歷史了,就種在我們垸前的山坡下,足足有三個成年人合抱粗?!佰笔潜镜赝沾迕窬奂囊粋€區(qū)域單位,念“塆”,樟樹下在行政上正式名字叫桂家垸,也就是說樟樹下住的都是姓桂的人。因為這棵樟樹太大,五六里外都能看見,早已成為附近村落的一個標志,所以人們習慣上還是叫桂家垸為樟樹下。小時候,我家住在鎮(zhèn)上,但是每到過年、清明或者親戚家紅白喜事都要回鄉(xiāng)下。遠遠看見那棵青黑、“童童如車蓋”的樟樹,就知道快要到老家了。
樟樹下隸屬于何劉村,何劉村下面有很多姓氏,當然也就有很多垸了。何劉是兩個大姓,小姓有李張湯熊童等,何劉兩姓都有兩百多戶,小姓戶數(shù)不等,四五十,一二十戶的都有。桂姓只有十四戶,更少的是湯姓,僅五戶,人雖然少,也算是一個垸。桂姓在何劉村也有三百多年的歷史了,和那棵樟樹一樣久遠,為什么會這么少人,而且各家各戶根本就是一家子。我爺爺有三個兄弟,他是老大,還有一個妹妹,老三,也就是我姑媽,嫁到了何姓。整個樟樹下就是我四個爺爺?shù)淖訉O,推算到曾祖父一輩,只有兄弟兩人,曾叔祖父入贅到劉姓。
我舅舅曾去過樟樹下,用他的話說,撒泡尿的工夫都可以繞桂家垸走一圈。就是這么一個小垸,讓我時常想起它,和那棵高大的樟樹。我自六歲就回到了鎮(zhèn)上小學念書,從此沒有在那里生活,但童年甚至嬰孩時代的記憶似乎一直留存在我的腦海深處。經(jīng)常有一個聲音在召喚我,要我去挖掘樟樹的故事,還原一個真實的“過去”。直到這兩年,回到老家聽聞了一些歷史和變故,前因后果著實令人感慨。利用工作之余搜索整理,現(xiàn)在才有機會將它寫出來。以此紀念逝去的和依舊生活在那里的人,以及那棵樟樹。
是的,樟樹已經(jīng)不在了。村里將后山出賣,樹木事先都被挖走,大樟樹不知道被移到哪里,只用三萬塊錢打發(fā)了事。以前,我一直以為鄉(xiāng)下人都往城里跑,買房子定居,那么以后鄉(xiāng)村不是沒人了嗎?可是我錯了,城里靠賣土地增加GDP,鄉(xiāng)下則有山有水有樹木,因此他們也想要分一勺改革開放、經(jīng)濟發(fā)展的蛋糕,能賣的就賣掉,只為了眼前的利益,生態(tài)環(huán)境破壞了也不管他們的事,因為他們的后代都要做城里人。就拿樟樹下來說,我爸早就搬到了鎮(zhèn)上,后來搬進市里,三叔家的堂兄在鎮(zhèn)上買了房子,四叔也搬到市里,只有我大伯一家還住在鄉(xiāng)下,樟樹下已經(jīng)沒剩下幾戶人,和湯姓差不多。
樟樹被賣掉,全垸的人最后都沒有反對。一來他們不再關(guān)心鄉(xiāng)下的生活,僅有的幾戶,只有我五爺爺埋怨泄憤了幾句,忿忿不平地說:“劉漢榮不是個東西,明明知道女兒有病,還把她嫁給江鋒,肯定是有意栽贓陷害……”劉漢榮是何劉村的書記,江鋒是我大伯的兒子,我的堂兄,他還是何劉村的副主任。我媽在邊上,打斷五爺爺?shù)脑?,嘆氣道:“別說了,人都死了,說這些有什么用,沒鬧到法庭上就不錯了?!钡紫?,大家一片沉默。這就是第二個原因,堂兄的媳婦劉小芳在樟樹上自縊了。連之前一直強烈反對賣樹的爸爸也無可奈何,任由堂兄自己開著挖掘機將樟樹刨走,每戶分得兩千塊錢。
事情還要追溯到兩年前的春節(jié),我隨爸爸回鄉(xiāng)拜年。我們坐在五爺爺家門口曬太陽,嗑瓜子,聊著家常。江鋒堂兄分給我爸一支紅梅,我爸說戒了,不抽。他又分給我,我接著,他給我點上。堂兄坐下來,說要跟我爸商量件事,正好趁過年長輩都在。五爺爺靠在墻角,抱著暖手爐,鼻子出氣,臉色不好看,說是不是要賣樟樹。我爸聽了忙問;“誰要賣樹?那樹怎么能賣呢!”
堂兄有點尷尬,說:“村委會已經(jīng)決定將后山賣給開發(fā)商,那棵樹得移走,說是賠……”
“賠一百萬也不行!鋒兒,你說話沒用,不要以為自己是副主任,多大的官,叫你爸來跟我說?!蔽鍫敔敋鈶嵉卣f。
“劉漢榮來了也沒用,不可能賣掉樟樹。想當年,你爺爺死了,做棺材都沒有動一根樹枝?!蔽野终f。
“我死了也不能動!”五爺爺厲聲呵斥道。很顯然,他和我爸一樣對那棵樟樹懷有深厚的感情,絕不允許他人將樟樹移走或者賣掉。中國農(nóng)村的傳統(tǒng)習俗,是在自家屋前或后面種一棵樹,等它長到一定高度,鋸掉做成棺木,等自己死了用,也可以做柜子椅子。
氣氛顯得局促起來,堂兄搓搓手,毫無底氣地跟我爸說:“二叔,劉書記知道你在市里當官,說話有分量,所以讓我來問問你。你看,現(xiàn)在親戚都搬到了鎮(zhèn)上,鄉(xiāng)下也沒幾個人,留著那棵樹也沒用,土地賣給開發(fā)商還能讓農(nóng)民創(chuàng)收?!?/p>
“你相信能創(chuàng)收?我在市里都不相信,土地賣出去只有少數(shù)人能撈到錢。”我爸說,“你爸是什么意見,我不相信他也同意賣掉?!?/p>
“我爸也不同意?!碧眯值椭^,小聲說。
“中午叫你爸過來吃飯,我和你爸、二叔商量一下修家譜的事?!蔽鍫敔斦f,“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提賣樹?!?/p>
我坐在旁邊沒有插嘴的份,但聽到五爺爺說要和大伯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談事,心里還是為之一動,因為——他們很多年不來往了,是一對冤家。這事我從小就知道,因為六歲之前我都住在鄉(xiāng)下,是五爺爺和五奶奶帶大的。大伯從來不會去五爺爺家看我,只是在路上或者我在垸里玩耍,他看到了,才會慈祥地摸摸我的頭。但是江鋒堂兄經(jīng)常帶我出去玩,去后山追趕野雞,去地里刨紅薯,村里搭臺唱戲,他就讓我跨坐在肩上看熱鬧,睡著了他就背著我回家,送到五爺爺家。
我爸媽雖然是政府工作人員,但卻十分迷信。我生下來后,爺爺抱我去村里藥王廟,找和尚算過命,說我五行缺木,要在鄉(xiāng)下養(yǎng),因為樟樹下有一棵大樟樹,可以護佑我。那時,五奶奶還有奶水,她只比我媽大七歲,生了四個兒子和一個女兒,還想要生,最小的兒子已經(jīng)8歲,居然還在吃奶。我媽委托五爺爺和五奶奶養(yǎng)我,五奶奶就沒有再生。至今那位小叔叔還經(jīng)常說起這件事,然后我就拿他8歲還吃奶的行為開玩笑。
小叔叔和和江鋒堂兄同年生,他們因為父輩(五爺爺和大伯)之間的矛盾也隔閡起來,不相往來。要么是小叔叔帶著我玩,要么是堂兄,我們?nèi)齻€人從來沒有在一起玩耍過。其中的隱情是長大后爸爸講給我聽的。
1967年全國各地發(fā)生嚴重的武斗事件,連小小的何劉村也未能幸免。所謂的派別斗爭,到了下面就變成姓氏斗爭。何劉村兩大姓氏何姓與劉姓為爭奪村子的主導權(quán),大打出手,死傷不計。當時的書記是劉姓把持,而村大隊長姓何。其他大大小小各個姓氏就要排隊站位置,桂姓是小姓,如何站隊就成了垸里爭論的焦點。我爺爺贊成跟著姓何的,因為他妹妹,也就是我姑媽,嫁到了何姓,這樣可以保護自己的親人。但五爺爺不這么想,他認為,書記比大隊長官兒大,而且姓劉的要比何姓人多,最后打贏的肯定是劉姓。他甚至動員姑媽和姑爹離婚,游說不成就拉著四爺爺一起去投奔劉姓。
大伯那時才19歲,當過紅衛(wèi)兵,串聯(lián)去北京見過毛主席。聽說五爺爺要“叛逃”,就帶著二爺爺抓人,半道四人打了一架。但五爺爺不是大伯的對手,被抓了回來,綁在大樟樹下,餓了五天五夜才松綁。雖然最后桂姓哪邊都沒有參與,但五爺爺和大伯的梁子從此結(jié)上了,誰也不理誰,十年如一日。
二
那天午飯是在五爺爺家吃的,大伯也來了。修家譜是一件大事,大伯是他那一輩的老大,爺爺去世之后,家譜就交給他了。我曾見過那套家譜,爺爺把它放在一個木箱子里,二十多本線裝書整整齊齊地擺放著,用黃色的錦帛包裹著,就像電影里皇帝的黃馬褂那種布料,里面記載了桂姓的起源和傳承。
我聽爺爺講,樟樹下桂姓是三百多年前,明清鼎新之際從江南遷徙過來的。明初有一個叫桂彥良的人,浙江慈溪人,《明史》上有記載,朱元璋說他“江南大儒,惟卿一人”。他的子侄桂宗儒、桂宗蕃都參與過《永樂大典》的撰修。還有一個學者叫桂懷英,也是慈溪人,被誅十族的方孝孺仰慕其名,尊稱他為“古香先生”。樟樹下雖然沒有祠堂,但爺爺經(jīng)常說起一個宗祠通用聯(lián):明代江南大儒;慈溪古香先生。說的就是桂彥良和桂懷英。爺爺感慨道:“六百年前,我們桂姓也算是江南望族?!?/p>
清軍入關(guān)后,揚州十日,各地屠城,江南桂氏自此移民,四處分散,樟樹下和那棵樟樹就是那時落地生根的。然而也經(jīng)歷了一些坎坷,外來姓氏要移居何劉村,必然得周旋在何劉兩姓之間。據(jù)說當時劉氏族長家中僅有一個女兒,他提出了一個建議,桂氏要想在何劉村扎根,必須將一個成年男丁入贅到劉氏家族,每代如此。生下來的兒子要姓劉,而女兒可以姓桂,也可以姓劉,以此換他們山腳下的一塊地。倒插門雖然沒什么顏面,但是為了整個家族,總要有人做出犧牲,因此桂劉兩姓就達成了這一契約。曾叔祖入贅到劉家,或許就是這個原因。我有個小學同學,他媽媽姓桂,是我曾叔祖的兒子的女兒。兒子雖然姓劉,但是兒子的女兒卻可以姓桂,但畢竟是要嫁出去的,姓什么都無所謂。這位遠房姑姑每次看到我都特別親切,緊緊攥住我的手,往我兜里塞好多吃的。
樟樹的意義就在于此,它是一個家族的象征,移民扎根和漂泊流浪的血淚史。我們看到太多的古物被毀掉,而年輕的一代又不熱衷于做傳承的工作,終究有一天,把什么都遺棄。民間文化和傳統(tǒng)也將隨著世事變遷而被湮滅在紛紛攘攘的歷史長河中。多么的可悲,卻又讓人無可奈何。
中午五奶奶做了滿滿一大桌子菜肴,有魚有肉,雞鴨齊全。五爺爺家的叔叔還拿出自己釀的米酒,珍藏了很多年,喝起來甘醇爽口,讓我禁不住頻頻舉杯。在火鍋煮起的騰騰霧氣中,每個人都紅光面滿,笑態(tài)可掬。難得一大家子坐在一張飯桌上吃飯,屋子里彌漫著歡樂融融的氣息。自從爺爺去世,就很少有這樣的場景了。
大家相互舉杯祝福,五爺爺開始講話了:“明年全縣姓桂的要修家譜,我們樟樹下二十多年沒有續(xù)過譜子,很多孫子輩的名字還沒有入家譜,所以今年大家要把這個事情辦好?!?/p>
“主要是沒有人組織,大家都不住在一塊?!卑职终f。
“這次由我來主導,今年我就70了。俗話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我想看著兒孫輩的名字都被記載下來,一代代地流傳下去?!蔽鍫敔斦f,“每戶要把錢交上,按人頭收,現(xiàn)在女兒也可以入家譜,所以錢肯定要多交一點?!?/p>
“女孩子入什么族譜,嫁出去的人潑出去的水。”下面有人犯嘀咕,是五爺爺家的老二,他生了三個女兒,好不容易才有一個兒子。
五爺爺干瞪他一眼,說:“女兒也是我的孫子!自己不長氣,你怪誰?!?/p>
大伯坐在五爺旁邊,一直沒有說話,這時才開口:“我爹把家譜傳給我,江鋒是他那一輩的長孫,本應(yīng)該傳給他。但他現(xiàn)在還沒有成婚生子,五叔家的曾孫是老大。反正最后也要傳過去,吃完飯我就拿來交給五叔?!?/p>
“用的時候再給我吧,先放在你那,我死了你們愛怎么折騰怎么折騰,不管我的事?!蔽鍫敔斦f。
“大過年的說什么死不死,五爺爺肯定能長命百歲。來,我敬五爺爺一杯?!苯h堂兄站起來,說著吉利話,一干而盡。
長輩們談?wù)撝易V的大事,我也饒有興致地聽著,但并沒有超出以前爺爺告訴過我的。后來他們的話題轉(zhuǎn)移到江鋒堂兄的事業(yè)上,堂兄在村里承包了好幾個魚塘,這幾年收入還不錯,每年都會給自家人分幾十斤的魚,有的魚甚至長到兩米長,這都歸功于堂兄的勤奮和好學。其實他本來就是何劉村最早的一批大學生。十七歲就考上南方一所重點大學,那時上大學還不用交學費,但是畢業(yè)也不包分配了。他在一個外企工作了好多年,是鄉(xiāng)下人羨慕的白領(lǐng),每到過年回來都有衣錦還鄉(xiāng)的派頭。奇怪的是他一直沒有成家,直到五年前,竟然把那邊的工作辭了,回到樟樹下做起農(nóng)民,種地養(yǎng)殖。
“鋒兒有三十五歲了吧,花子你也不催他結(jié)婚,難道要他打一輩子光棍,不想抱孫子了?”五爺爺說?!盎ㄗ印笔俏掖蟛男∶l(xiāng)下人取女性化的小名是為了好養(yǎng)大。比如我三叔的小名是三妹,我爸叫黑假兒,假兒就是女孩子的意思。
“我管不著他,心里就只有他的魚塘,今年還準備養(yǎng)豬?!贝蟛悬c不滿地說。
“漢榮的女兒不是今年畢業(yè)嗎,找人說說媒,娶過來?!蔽野滞蝗惶嶙h道。
“人家是研究生,怎么會看上我,再說我大她那么多。”堂兄紅著臉,忙推辭。
“男人大女的很正常,他女兒也有二十五六歲了,還沒找對象,漢榮心里肯定著急。”五爺爺說,“你要是能做他的女婿,說不定以后書記也是你的?!?
“現(xiàn)在誰愿意在鄉(xiāng)下過日子,村長書記又不稀罕?!碧眯终f。
“我下次問問,漢榮還是肯給我面子的。”五爺爺說。
“不用了……”堂兄還沒說完,大伯搶著說:“五叔要是能說媒,我得給你包紅包?!?/p>
“爸,樟樹的事還沒說好,書記怎么會跟我……”堂兄給大伯使眼色。
“把他女兒娶過來,樹的事就我們說了算?!蔽野中膽殉歉匦α诵?。
漢榮的女兒我也認識,比我還小兩歲,高中時我們就在同一所學校。當年她沒有考上重點高中,就花錢就買了進去。我上高三她讀高一,在學校見到她,打過招呼說過話,感覺是一個敏感的女孩子,不愛說話,容易緊張。成績也不是特別好,一直徘徊在中游,后來只考上普通本科大學,接著又去讀了研究生。
“牛兒在北京怎么樣?”堂兄突然問我,矛頭馬上就轉(zhuǎn)向了我。牛兒是我的小名,因為我是牛年出生的。小時候在鄉(xiāng)下,親戚都這么叫我,現(xiàn)在聽起來還是那么親切、溫暖。
“要買房嗎?”堂兄接著問。
“怎么可能,哪里買得起啊?!蔽艺f。
“我只能給他湊個首付,月供要還三十年?!卑职终f。
“我回來跟鋒哥養(yǎng)豬得了?!蔽议_玩笑道,爸爸扭頭看了我一眼,仿佛在說,“沒志氣?!?/p>
“小時候啊,牛兒經(jīng)常說,長大了要開轎車接我和奶奶去大城市里住?!蔽鍫敔斢珠_始回憶起往事。每次他說起這個,我都不好意思,不知該怎么接話。
我們?yōu)槭裁匆诔鞘欣锞幼。抗ぷ骱螅也胖郎畹钠D難。寄居在外的漂泊、疲倦和無歸屬感,才是最虛無的。而樟樹下有新鮮的空氣,甘甜的井水,和和藹的親人。遠離家鄉(xiāng),我時常想起那棵大樟樹,仿佛它是我的庇護神,召喚我回去——它是我心中永存的豐碑。
三
我現(xiàn)在還記得在樟樹的一些細節(jié),它的根特別粗,有些旁逸斜出,五爺爺經(jīng)常把牛系在上面;樹根下有一個洞,是大黃的狗窩;還有五奶奶坐在樹下剝麻皮編麻繩的情景;秋天,樹下落滿了枯黃的樹葉,仿佛畫中一樣,踩在上面吱吱作響;如果要上樹,得架一個梯子;每年正月十五奶奶會拿一碗白米飯,魚和肉還有青菜,以及一盅白酒,讓我爬梯子上去,放在樹干枝椏中間,說是供樹神,下午又讓我爬上去取下來,喂大黃……這些片段經(jīng)常在我腦海中浮現(xiàn)。
吃過午飯后,叔伯們和五爺爺繼續(xù)談著事,五奶奶把我拉到廚房,讓我陪她去山上的藥王廟?!拔医o你求個簽,保佑我兒多掙錢,明年帶個媳婦回來?!蔽迥棠陶f。她拿出籃子,裝著酒肉,讓我提著,我們就去了后山。后山離大樟樹不遠,就在兩百米外,半山腰上有一個小廟。小時候我經(jīng)常去那里玩,沒有門匾,廟墻上寫著“有求必應(yīng)”四個大字,里面正中供著一個大人物的雕像,據(jù)說是岳飛?!霸馈焙汀八帯痹诒镜胤窖岳锇l(fā)一個音,按理說,應(yīng)該是藥王廟,保佑人民身體健康長壽,才說得通。至于那個石像是不是岳飛,我看著不像,但我也不知道岳飛到底長什么樣子。
我跟著五奶奶進了藥王廟,廟里有一個光頭住持,卻穿著道袍,非僧非道,讓人覺得好笑,六十多歲的年紀??匆娢迥棠踢M來,叫了一聲“嫂子”,又問我是誰。五奶奶說:“這是我孫子啊,小時候吃我奶的孫子?!?/p>
“都長這么大了,真是一表人才?!惫忸^住持說。
“是不小了,在北京上班,每年都會來看我。今天想起來,就帶他求個簽。”五奶奶說,拉我跪在蒲團上,叩拜了幾下,嘴里振振有詞,把竹筒里的一根木簽搖了出來。
“起興,給我算算,為我兒求的?!蔽迥棠虒忸^住持說,原來他叫起興。
“求什么,事業(yè)?婚姻?”住持問。
“嗯,想我兒掙多點錢,帶個媳婦回來?!?/p>
住持戴上老花眼鏡,歪著頭,瞇著眼,拿起木簽細細看,說:“你孫兒命好啊,這兩年能發(fā)財,掙大錢。婚姻嘛,不要急,五年之內(nèi)可以抱曾孫?!?/p>
“這么久啊,我一把老骨頭還能活幾年。”五奶奶說。
“奶奶能活一百歲,我結(jié)婚時還要請你坐上位呢?!蔽颐φf。其實,發(fā)財、掙大錢才是我感興趣的,人們總喜歡聽發(fā)財吉祥的話。我問住持:“你說我兩年內(nèi)掙大錢,能掙多少?”
“天機不可泄露?!弊〕衷幃惖匦α诵?。
“夠我在北京買房嗎,首付?”我鍥而不舍。
“五十萬,一百萬?可以的。”住持斬釘截鐵地說,怕我不相信。
我覺得好笑,像我這樣一個普通上班族,發(fā)大財簡直跟彩票中五百萬一樣遙不可及。五奶奶聽著倒高興,從棉襖里找出二十塊錢,放進功德箱里,這夠她賣一早上的菜。五奶奶對著“岳王像”又重復了兩遍:“求岳王爺保佑,求岳王爺保佑?!蔽也恢勒f的是“藥王”還是“岳王”,好奇心起來,就問住持:“這是岳飛像嗎?”
“是?。∫辉趺唇性劳鯊R。”住持說。
“我一直以為是吃藥的藥,藥圣的廟?!蔽矣闷胀ㄔ捳f“藥”。
“當然,求個福利也可以這么說。但你知道為什么要供著岳飛嗎?”住持問我。
“不知道,我也很奇怪?!?/p>
“這個廟是太平天國時候建的,驅(qū)除韃虜,你聽說過吧,大學生應(yīng)該知道。岳飛是民族英雄,抵抗金兀術(shù),收復失地。而太平天國就是為了打擊清王朝滿族統(tǒng)治的,要把他們趕走?!弊〕终f著,“太平天國失敗后,你們桂姓的一個祖先回來,在這個廟里出家了?!?/p>
“你不也姓桂嗎?”五奶奶在一旁笑道。她猜測我想聽故事,就說:“屋里還有雞和豬要喂,牛兒你要聽他講,就呆一會,我先回去了?!?/p>
我聽到五奶奶說光頭住持也姓桂,就更加好奇了,一時不想回去。就對奶奶說:“好,奶奶路上小心點,我過一會就回去?!?/p>
“好的,不要太晚了?!蔽迥棠陶f。
奶奶一出廟門,我就忍不住問住持,“你也是桂家垸的嗎,怎么我從小就沒見過你?!?/p>
難怪五奶奶剛進廟的時候,主持喊她“嫂子”,原來他就是曾叔祖的兒子,和爺爺是堂兄弟。曾叔祖入贅到劉姓,生的兒子也應(yīng)該姓劉,但不知道什么原因,住持沒有跟我講,他后來就改回了本姓,住進廟里,替人算命為營生。
我問他:“明年桂姓要修家譜,你的名字在家譜里嗎?”
“不在,以前在劉姓家譜里,現(xiàn)在估計也劃掉了。我不在乎,無名天地之始?!彼f的是《道德經(jīng)》里的話。
“縣里還有其他地方姓桂的嗎,為什么樟樹下桂姓這么少?”我問他,這是一直困惑我的問題。
“另一個鎮(zhèn)上還有兩個垸,上桂和下桂,兩百多戶?!弊〕终f,“但都是從我們這里遷過去的,一百五十多年前?!?/p>
“為什么要遷過去,我們?yōu)槭裁床灰黄疬w過去?”我發(fā)現(xiàn)疑問越來越多。
“這還要從太平天國說起:那時候,桂姓已經(jīng)在本地定居了兩百多年,家族也很盛大。但每代還要有一個男丁入贅到劉姓,何姓也強迫桂姓交賦上稅,壓榨我們。太平軍逼近時,桂姓一個叫桂高佑在樟樹下聚眾起義,投奔了太平軍,據(jù)說還當上某一王的軍師。不久他就率領(lǐng)太平軍攻克縣城,竟然打回來將劉姓何姓的族長砍了頭,田地也重新進行分配。
太平天國滅亡后,何劉兩姓重新掌握權(quán)勢,開始迫害報復、驅(qū)趕桂姓,也殺了很多人,另外一些桂姓就遷走了,只剩下那棵老樟樹,象征著桂姓在這里扎根的歷史。
太平天國雖然滅亡,但殘余太平軍還在四處活動。傳聞?wù)f桂高佑藏匿了許多金銀財寶,伺機卷土重來。賴文光部路過何劉村,進行過大肆搜索,但最終還是一無所獲。
帶頭造反的桂高佑失蹤多年后,帶了一個小孩回來。當然沒有人知道他是桂高佑,他的面部在炮火中毀傷,還剃了光頭。小孩子長大,結(jié)婚生子,死前才敢公開他的身份。那時,六十多年過去了,歷史的傷痛逐漸消散,姓氏之間的壓軋也趨于和解。再說樟樹下桂姓就剩下這一脈,人多少還是有一點同情心的。”
“原來還有這等事?!蔽衣犓v完,也唏噓不已。
“我看過你爺爺?shù)募易V,里面能查到桂高佑。”住持說,“這些歷史是口頭傳承下來的,我給別人算命,知道很多信息?!?/p>
這些歷史不僅解開了我之前的疑惑,也增加了我對樟樹下的熱愛,也清楚了五爺爺、大伯和爸爸堅決反對挖樹的原因。如果我也有投票的權(quán)利,肯定會投上反對票。而堂兄礙于他的身份和前途,輕易拋棄家族的“傳承”是多么不值得。
“鎮(zhèn)上的桂臘梅,李心武,你認識嗎?”我想起那位遠房姑姑,就問他。
“他們是我女兒和外孫?!弊〕终f。
“李心武跟我是小學初中同學,那時候我經(jīng)常去他家玩?!蔽艺f。
“以前他們也回來看我,后來……”住持欲言又止,說,“時間不早了,你該回去了?!?/p>
看樣子,他是不會告訴我的,我只得告辭,下山回到五爺爺家。明天還要去其他親戚家拜年,我和爸爸也該回鎮(zhèn)上了。
下午我們離開樟樹下,路上我告訴爸爸我聽到的故事,大致都是真實的。至于曾叔祖的兒子為什么要去當和尚,我還是不明白,就問爸爸。
“他本來叫劉起興,以前還是村委會的副主任,九十年代初想競選當村長,但被劉姓的人排擠。”爸爸輕描淡寫地說,“就因為是桂姓入贅戶生的,說他是倒插門的兒子,沒有資格當村長,暗地里還說一些難聽的話。”
“如今還有這種事,太荒唐了!”我想起金庸小說《天龍八部》里的喬峰,不禁為本家親戚的遭遇感到憤慨。
“消沉一段時間,他把姓也改了。后來就脫離了劉家垸,出家當了和尚?!卑职终f。
“他也不算和尚,還給人算命呢?!蔽艺f。
“都一樣,你爺爺死了還請他去做過法事,聽說算命挺準的?!卑职终f著,我笑而不語。
第二天,在鎮(zhèn)上,我和爸爸又分頭去給三叔四舅等親戚拜年。趁著有空我就去了一趟李心武家,只有他媽媽一個人在家招待客人??吹轿襾砹?,又是倒茶點煙,還讓我中午留下來吃飯,客氣得讓人有些難為情。我問她:“李心武不在家呢?”
“他去舅舅家拜年了?!惫霉谜f,“何劉村,你去了沒?”
“昨天去的,還去廟里上了香?!蔽艺f,“原來廟里算命的是心武外公。”
“他給你算命了嗎,不要信那些?!惫霉谜f。
“我本來就不信?!蔽艺f,“姑姑,你知道曾叔祖為什么要入贅到劉家嗎?”這是我回來想到的,按光頭住持講,入贅的契約是三百多年前定的,太平天國之后,桂姓都遷走了,只剩下桂高佑一支,按理說,實際上也是,劉姓就沒有再要求桂姓入贅。
“哦,我小時候聽爺爺講過,是他自己要求入贅的?!惫霉谜f。
“一個大男人為啥要倒插門???”我驚訝地問。
“你太爺爺和我爺爺年輕的時候,同時喜歡上一個女人,姓劉,也就是我奶奶?!惫霉谜f,“我爺爺為了爭取和奶奶在一起,就主動要求入贅?;楹笏麄兩钤趧⒓遥馊丝偸抢涑盁嶂S。特別是他們生了孩子,爺爺想要兒子姓桂,但人家不答應(yīng)。既然入贅了,就沒有做主的份。兒子也經(jīng)常被人說閑話,他很苦惱。”“兒子”就是姑姑的父親,廟里的光頭住持。原來中間還有如此插曲,為了愛情放下尊嚴,在鄉(xiāng)下可算是很大的面子問題。姑姑嘆口氣,又說:“這樣說來,劉桂兩姓也算是連襟,但在文革武斗期間,劉姓跟何姓大打出手,本來想拉桂姓入伙。但你爺爺為了保護嫁到何姓的妹妹就沒有參與,把四叔和五叔綁在樟樹上餓了好幾天。”
“那武斗中,桂家垸是如何自保的?”我不禁問。
“聽說你太爺爺把很多傳家寶,銀器手鐲戒指分給何劉兩姓,最后就沒有被斗爭。湯姓就沒有這么幸運,差點被殺絕了,直到現(xiàn)在還和其他垸不來往?!蔽椰F(xiàn)在才明白,湯姓為什么只剩下五戶,歷史的真相總讓人不堪。
我對姑姑說,告訴心武我來過,有空找我玩。姑姑又緊緊攥住我的手,眼眶紅了,讓我以后多來看望看望她。我記得以前家族各種紅白喜事都沒有請過他們,早已沒有把他們當作桂姓人。他們卻一直希望打通這一層關(guān)系,感受親人間的溫暖,可想而知姑姑與光頭住持在劉家受到的委屈。
四
當年九月,我聽說江鋒堂兄結(jié)婚了。我因為在北京,就沒有回去,是媽媽去隨禮的。新娘就是劉漢榮的女兒劉小芳,媒人是五爺爺。之前,大伯生過一次病,躺在床上,說想看到堂兄結(jié)婚才能瞑目。這當然是嚇唬堂兄的,逼迫他早點結(jié)婚的“伎倆”而已。媽媽說酒席上,大伯身體硬朗著,一點事都沒有,精神特別足。
劉漢榮的女兒研究生畢業(yè),沒有在外面找工作,被她爸爸安排在村小學教書,事業(yè)編制。五爺爺聽了我爸的建議,親自去劉家提親。沒想到,劉漢榮一口答應(yīng)了,而且同意樟樹不用遷走,永久歸樟樹下所有。事情過于順利,大家雖然有疑惑,但終歸是松了一口氣。
九月份,大伯就把堂兄的婚禮辦了,劉小芳也懷孕了。第二年過年,我和媽媽回老家,看到挺著大肚子的劉小芳,一臉慵懶,眉宇間卻有些緊蹙。我問我媽,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我媽說懷孕的女人就這樣,還問我什么時候帶個女孩子回家。我告訴她,去年奶奶給我算了命,五年之內(nèi)。媽媽不屑地看了我一眼,說我沒有一句正經(jīng)話。又說,要是你爸先提親,把劉小芳嫁給你,今年我就能抱孫子了。
直到媽媽給我打電話,說:“幸好劉小芳沒有嫁給你,她跳水塘差點淹死了。”我忙問怎么了,媽媽說:“醫(yī)生說是產(chǎn)后綜合癥,抑郁想不開。”水塘就是堂兄養(yǎng)魚的池塘,幸好發(fā)現(xiàn)得早,被人救了起來。現(xiàn)在老人和堂兄都不讓她接近孩子,成天得有人看著。我對媽媽說:“過年的時候我就說怪怪的,你說女人懷孕都會這樣?!?/p>
“是有點問題啊,”媽媽想了想,又說,“難怪當初劉漢榮答應(yīng)得這么快,看來他早就知道有問題?!?/p>
“是不是堂兄對她不好?。俊蔽译m然知道大伯家里的為人,但還是問了出來。
“怎么可能,你大伯高興還來不及,生了一個孫子,跟撿了寶似的。”媽媽說,又不忘教育我,“以后你可不要找個這么樣女人,害死人,你大伯說不定還怨恨你爸和五叔?!?/p>
十一放假,我又回了一趟家,才知道劉小芳上吊自殺了。我決定去老家看一看。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陽光明媚,藍天白云,清風柔和地吹拂著面頰,久居北京的壓抑感頓時得到疏解。沒有霧霾,沒有擁擠的人群,山山水水,那么美好,像是置身桃花源中,心情也愉快了很多??煲秸翗湎聲r,視野之外,像少了什么,總感覺哪里不對,隨后馬上反應(yīng)過來:大樟樹不見了!
樟樹不在了,那么樟樹下呢,仿佛它也不曾存在過。我有些眩暈,迷失了方向,無意識地往前走。到了大伯家,堂兄坐在屋前曬太陽、抽煙,看見我來了,有些詫異,趕緊搬出一把椅子,讓我坐下。我心臟怦怦跳,氣若游絲地問他:“樹呢?”
“挖了,賣了,移走了?!碧眯趾翢o感情地說著。我很生氣,抱著頭,許久都平靜不下來。
“你嫂子在樹上……我不能再看見那棵樹?!碧眯终f。
“她是你老婆,你不會看好嗎?”我質(zhì)問他。
“沒用的,她早就想死了,哀莫大于心死?!碧眯终f,“她在學校談了一個男朋友,人家去了美國,她還念念不忘,腦子出了問題。漢榮知道她想不開,把她弄回家,巴不得把她嫁出去。我才是受害者。”
難道不是嗎,堂兄被劉漢榮騙了,爸爸和五爺爺還要背上罵名?,F(xiàn)在樟樹也被挖掉了,這個垸不也是受害者嗎?
堂兄讓我跟他到側(cè)屋,那里有一口棺材,是大伯為自己準備的。棺材邊上是一個木箱子,我認出來是爺爺以前裝家譜的箱子。我不知道堂兄想干什么,他打開了箱子。箱子里面并沒有家譜,我看到一堆器皿和首飾,是銀色和金黃的,有手鐲、項鏈,小的是戒指、珍珠,大的是金碗、盤子,居然有金元寶和銀元寶,我只有在電視里見過。我想起臘梅姑媽跟我說的,文革武斗時,曾祖父拿傳家寶賄賂劉姓與何姓的往事。
我已經(jīng)吃驚得說不出話來,堂兄這時把棺材蓋翻開了。棺材底下鋪了一層書,線裝本,是桂氏家譜。書下面還有東西,用黃色錦帛蓋住了,就是包裹家譜的布料。堂兄揭開錦帛,我看到了一塊一塊的金磚,整整齊齊擺放在一起,差不多鋪了一層!
我一下子目瞪口呆,心跳停止了,呼吸也停止了,差點就摔倒進棺材。我拿起一塊金磚,前后左右上下翻看著,上面沒有刻字,所以不知道是何年代的。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比女人的皮膚還光滑,讓人心神蕩漾。
“一塊有五斤重,總共六十八塊。”堂兄說。
“從哪里來的?”我迫不及待地問。
“樟樹下,就是那個狗洞下面?!?/p>
“你怎么知道下面有金磚?”我隨即想起來,劉小芳在那棵樹上上吊,堂兄因為睹物思人,把樹挖掉了,找到了金銀財寶。
“事先我也不知道,你嫂子上吊之前,總是胡言亂語,說樟樹下有黃金。她腦子本來就出了問題,經(jīng)常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沒有人相信。今天說池塘里有魚精,要她的命;明天又說樹上有神仙,和她一塊玩。開始我并不在意,她死了之后,我思來想去,覺得奇怪,當然有一點碰運氣的成分,才決定把樹挖開看看?!碧眯终f。
“那么說,你本來也沒想過要挖樹。”我問道。
“兩者原因都有吧。后來我就租了一臺挖掘機,趁夜把樹挖開,果真發(fā)現(xiàn)有這么多財寶?!?/p>
“這應(yīng)該是桂高佑埋的?!蔽艺f。堂兄問我桂高佑是誰,我把廟里聽到的故事講給他聽。
“也有可能是明朝遷移過來的祖先埋的,爺爺不是經(jīng)常說那時候我們桂姓在江南也算是望族嗎?!碧眯终f。
“現(xiàn)在該怎么辦?”我問他。兩人沉默著。很顯然,在財富面前,我們都有點鬼迷心竅,沒有人愿意交出去。
“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自從挖出了黃金,我晚上都睡不好覺,一定要找個人說說。”堂兄說,“不管是桂高佑還是祖先,它們都屬于樟樹下?!?/p>
我晃悠著腦袋,內(nèi)心在掙扎。
“你可以拿二十塊走,夠你在北京買房了?!碧眯终f,他似乎看出了我心理的變化。
“別人不知道吧?”我問道。
“我爸還不知道,”堂兄說,“樹都被挖,這是我們應(yīng)得的。”
堂兄把棺材蓋上,我們走出了房間,站在屋前抽煙。我看著本應(yīng)是樟樹蔽蔭的山坡,如今空蕩蕩的,山上的松樹灌木也被挖走了。挖掘的新土也被翻整了,以后那里可能會蓋起一棟別墅,或者重新種上別的樹。我曾經(jīng)有一個美好的愿望,等掙了很多很多錢,回到鄉(xiāng)下,在山腳下的池塘邊蓋一棟別墅,不用去工作,不用呼吸霧霾,不擠公交和地鐵,像一個富貴的梭羅。
后來我在北京買了房,把集體戶口換成個人的。也買了汽車,再也不用擠公交和地鐵,但是堵車真的讓人很惱火。堂兄也搬走了,離開了樟樹下,現(xiàn)在那里只剩下五爺爺一家。我不知道家譜修好沒有,五爺爺終究沒有躲過“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的命運——我再也沒有機會開轎車接他到大城市里居住了。
樟樹下沒有了樟樹,也沒有桂姓子弟,還剩下什么?
煙一般隨風而去。
主持人的話
桂曉波是我關(guān)注很久的一位青年作家,在豆瓣上也有很高的人氣。他的一些貌似隨意實則精良的短篇小說,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他的作品大都表現(xiàn)生活的動蕩,命運的無常,人生的無奈、疏離,以及理想的破滅過程,調(diào)子介于希望與失望之間,蕭索而并不肅殺。它們之所以不讓人感覺到徹骨,是因為主人公的生活往往是選擇的結(jié)果。如同弗羅斯特的詩句:林中有兩條路/我選擇了人跡罕至的一條。所以命運就此分岔。
小說《樟樹下》延續(xù)了桂曉波的一貫主題,通過老家一棵樟樹的遷移,揭示出桂姓家族的命運變遷:祖上的離亂、保全,當下的艱辛、榮辱。最終,故鄉(xiāng)成了一抹回不去的鄉(xiāng)愁,“煙一般隨風逝去”。故鄉(xiāng)在消逝,可是,我們的根又能駐留在哪里?曉波此作可以說是一曲關(guān)于故鄉(xiāng)的挽歌,是我們即將來臨的不可阻擋的共同命運。
讀完小說之后,彌爾頓的詩句又不斷地回響在腦際:天使,望故鄉(xiāng)!
——邵風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