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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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天在19歲剛剛到來的那天許了個愿:新的一年,希望從天而降一個女朋友。
其實,與其說是許愿,不如說是給自己一個任務(wù),要找一個女朋友。對,一定要找一個女朋友。
那一年,正值夏末。北國的燥熱尚未退卻,升入大二的章天在學科分流之后,走進了全新的專業(yè)。
宿舍也是重組的,4個來自天南海北的男生。閑暇的日子,學霸總是一頭扎進自習室,剩下兩個,一個運動狂魔在籃球場揮汗如雨,期間還不忘對場外的女朋友丟個飛吻;另一個和女朋友異地,每天準時準點地打開視頻,偶爾還能收到從遠方寄來的包裹。
唯獨不會打球的章天,在學習的間隙,只能無所事事地看著舍友秀恩愛。也正是因此,他在吹滅那19支蠟燭的時候,假想著給自己額頭上系上一條奮斗的紅絲帶,QQ表情同款。
秉承著“兔子不吃窩邊草”的原則,章天把目光聚集到了女生人數(shù)眾多的文科學院?!澳繕恕背霈F(xiàn)得很快,文學院的韓嘉樹僅憑眉清目秀的長相就讓章天直接在心里點下了“確認”鍵。男生嘟囔著“就是她了”的“戰(zhàn)斗檄文”,風風火火地展開了攻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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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天最先從外圍突破,輾轉(zhuǎn)問到了韓嘉樹的名字,然后找到了她的舍友的微信。之后,想盡了各種看起來不至于很奇怪的話題,拉開了聊天的序幕。進而,假裝不經(jīng)意地問及對方舍友的消息,最終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要來了韓嘉樹的微信。
在繞宿舍跑了四五圈后,章天終于鼓起勇氣發(fā)出了好友請求,然后在整整一天的忐忑后,成為了韓嘉樹好友名單中的N分之一。
鬼知道這個從未談過戀愛的男生腦子里在想什么,總之,他覺得冒昧的告白顯得太過淺薄和突兀,如來佛那些寶貴的真經(jīng),總是要經(jīng)歷九九八十一難才能求得的,就算沒有劫難,也要制造劫難。
第一次正式搭訕,韓嘉樹在微信中回復(fù)說,自己正在圖書館上自習。
“她在圖書館,我打算去制造偶遇?!闭绿煸谒奚崂镄肌?/p>
說罷,拎著外套就出門了。舍友們紛紛不解,圖書館那么大,連目標的具體位置都不知道,談何偶遇。
不過,章天還是雄赳赳氣昂昂地奔赴戰(zhàn)場了。學校的圖書館分東西兩個館,每個4層,每層有兩個藏書室。章天帶著憑空而來的信心,就那么從東館一層A室開始找,海底撈針般地,硬是從下午找到了黃昏。
西館的二樓,韓嘉樹正坐在角落里讀書。就在章天快要絕望地爬上二樓的時候,女生收拾東西,準備離開圖書館了。
突然迎面走來的韓嘉樹讓章天眼前一亮,忘記了這兩個多小時的辛苦,結(jié)結(jié)巴巴地站在了女生面前:“那個,我們認識的,我就是昨天加你微信好友的那個章天?!?/p>
女生一臉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夕陽下,忽閃的長睫毛異常美好,只是言辭,客氣又清冷:“那……有事么?”
“沒事沒事?!蹦侵蟮暮脦滋?,章天都在懊惱自己竟然蠢到用這4個字輕易結(jié)束了自己和韓嘉樹之間的第一次“歷史性會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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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的日子,韓嘉樹對章天的態(tài)度依舊沒有多大的突破,客氣,不冷不熱。不過唯一讓他欣慰的是,韓嘉樹似乎對誰都一樣,彬彬有禮而沒有太多的熱絡(luò),當身邊的女生連去廁所都要拉上舍友或是閨蜜,她卻更多地獨來獨往,接觸較多的,除了舍友,鮮少有其他。
后來,章天在“買通”了韓嘉樹舍友之后,漸漸發(fā)現(xiàn)了規(guī)律:只要女生在回復(fù)自己消息時是用語音,便說明她在宿舍或者食堂、操場;而如果以文字的形式回復(fù),那她便是在需要保持安靜的圖書館。因而,但凡收到韓嘉樹的文字消息,章天便打了雞血一般跑去圖書館門口,再不會莽撞地“搜索”,而是滿心堅定地站在樓下“苦等”,然后在女生出現(xiàn)后,以一副“好巧”的姿態(tài)陪她走上一段路,再滿心歡喜地回宿舍。章天也沒想到,他就這么,漸漸和韓嘉樹熟稔了起來。
最初,永遠是女生一言不發(fā)、男生廢話連篇。慢慢地,韓嘉樹開始和章天提及自己剛剛看過的小說中的情節(jié),偶爾說起自己的專業(yè),或是身邊的瑣事。章天發(fā)現(xiàn),她永遠是那副安靜叉溫文的模樣,說起話來輕聲細語,像在講述一個溫馨而美好的童謠。
他更沒想到的是,從圖書館到女生宿舍的那段路,韓嘉樹竟然默許他,一同走了無數(shù)次。在那段不長不短的路上,他見過和友人師長以及清潔工阿姨打招呼的她,見過隨手拾起垃圾丟進垃圾桶的她,見過舉起落葉遮擋月亮的她,也見過聲音清淺地說起自己的故事的她……
章天發(fā)現(xiàn),比起最初對“女朋友”虛無而空泛的幻想以及葉公好龍的喜歡,那些被標注在路上的瑣碎美好,更讓他心動。
學期過半的時候,在章天的努力下,終于迎來了自己學院和文學院的聯(lián)誼。匯演結(jié)束后,兩個院的同學們一起去聚餐,蠢蠢欲動的男生們順其自然地和女生們搭訕著,章天也不自然地笑著坐在了韓嘉樹身邊。
飯桌上,花季的青年,嘰嘰喳喳地討論著明星、影視、二次元,韓嘉樹卻一如既往的安靜,一言不發(fā)地坐在那里。直到服務(wù)員端上了一盤秋葵,面無表情的她卻一下子興奮起來:“山中習靜觀朝槿,松下清齋折露葵。王維的這首詩,就是秋葵名字的來歷呢?!?/p>
原本熱鬧的包廂突然沉默了幾秒,眾人紛紛掩飾尷尬的表情,夸贊她有學問一一在一個八卦和無聊齊飛的飯桌上突然冒出兩旬唐詩,你可以想象那是怎樣的情景。
但正是那一刻,卻極其深刻地印在了章天的腦海里。他一剎那忘記了那個19歲生日時的愿望,而真真切切地,喜歡上了眼前這個與眾不同的女孩子。
章天覺得,自己就像一只從沒有過采蜜經(jīng)歷的蜜蜂,當身邊的蜜蜂們都紛紛飛去了花叢,自己也不甘寂寞,囫圇吞棗地,為自己選定了一朵看起來很漂亮的花。后來,當蜜蜂千方百計靠近那朵花的時候發(fā)現(xiàn),恰巧花所擁有的一切美好,都是自己最喜歡的樣子。這,是件多幸福的事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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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次的聯(lián)誼之后,章天才終于鄭重其事地向自己承認了,真正的喜歡,究竟是什么樣子。不過他沒想到的是,從前借著“一定要找女朋友”的名義行動時,總能厚著臉皮橫沖直撞向她靠攏;如今,真實的喜歡在心里萌芽,他反倒小心翼翼了起來,仿佛稍不安分,便打擾了那朵在時光深處暗自妖嬈的小花。
舍友們都覺得,行動之初看起來那么不靠譜的章天,突然格外用心。
小城的雨季說來就來,章天的書包里,開始時刻裝著兩把雨傘。舍友調(diào)侃:“其實,你帶一把傘更好啊,下雨時還可以借機英雄救美,然后共處一‘傘……”章天笑笑,沒分辯也沒說話,他只是忽然間發(fā)現(xiàn),韓嘉樹的美好,是不容任何事物褻瀆的,他害怕哪天碰巧下雨,為她撐傘這樣的小事會成為打擾。
那份謹小慎微的喜歡,不知何時起,悄然成了習慣。
沒幾天,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很快席卷了北方,鋪天蓋地的雨水,加上城市糟糕的排水系統(tǒng),積水很快沒過了腳躁。沒課的章天正在網(wǎng)吧塞著耳機打游戲,呼嘯的風把宿舍門“嘭”地關(guān)上,他這才意識到下雨了。條件反射般地沖了出去,雖然他并不知道,韓嘉樹是否帶了傘,以及,她此刻在哪里。
打電話對方?jīng)]有接,韓嘉樹的舍友只說,她不在宿舍,大概在圖書館吧。
章天便從女生宿舍到圖書館一路找過去,已是晚上9點多,圖書館馬上就要閉館了,大雨還是沒有停下的趨勢。圖書館前的屋檐下站滿了等人來接的年青學子,他想,這樣嘈雜又擁擠的地方,應(yīng)該不會有她的吧。
最終,章天在圖書館偏僻的側(cè)門旁,看到了蹲在那里的韓嘉樹。女生淡粉色的T恤被風吹過來的雨水淋濕了,眼睛盯著雨滴墜落激起的漣漪,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
章天在漸深的雨水中艱難地走了過去,雙腳因為雨水太涼有些麻木。把書包里的另一把傘遞給韓嘉樹,假裝云淡風輕地說:“回去唄。”
依舊溫文禮貌的韓嘉樹輕聲道謝,撐起傘,和章天一起邁進了積水中。
那一晚,在極大的雨聲中,她提高了聲音講起自己從未提及過的童年往事。她說,故鄉(xiāng)在一個偏遠的小鎮(zhèn),一家4口,過著不算富裕卻還安穩(wěn)的生活。不過,在她7歲那年,一場說來就來的暴雨和山洪,帶走了她僅僅3歲出頭的弟弟。
“從那以后,每次下雨,我就坐在院子的墻頭上數(shù)漣漪。小時候我覺得,數(shù)完了所有的漣漪,大雨就把弟弟送回來了。”她低下身拉了拉褲腿,“可是,漣漪是數(shù)不完的,弟弟也沒有回來?!?/p>
章天這才知道,那個纖弱又安靜的女生心里,藏著如此厚重而經(jīng)年的痛;而他眼中的她的特立獨行,不過是她應(yīng)對這個陌生世界的堅硬繭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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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變成憐惜,那是愛的開始嗎?章天也不知道。
漸漸地,他和韓嘉樹的共同話題開始多了起來,也終于不必絞盡腦汁,才能出現(xiàn)在她身邊。他們偶爾一起坐在陽光下的自習室,翻看著各自感興趣的讀物,讀到精彩處,便悄然把書推到對方面前,兩個人會意一笑。
最簡單的美好。
他們,大概是最順理成章地在一起的情侶了吧,沒有影視劇般矯情的海誓山盟,也沒有告白與被告白的流程,只是他笑著看她:“可以嗎?”沒有前言也沒有后語,略顯唐突般的一句。而她,很認真很認真地點了點頭。
“其實,從你最初加我微信時那些怪異的三言兩語,就猜到你的‘蓄謀了。不過,那時候自卑作怪,連自作多情的權(quán)利都不給自己。”在一起很久之后,她曾笑著說,“謝謝你喜歡我,喜歡了那么久,讓我開始相信愛,也相信自己值得被愛?!?/p>
就那么,兩個原本陌生的人,彼此收留,共同流浪。
考研時,他原本打算要回到南國的故鄉(xiāng),不過因了女生不經(jīng)意的一句“喜歡北方的城市”,默默把目標換成了離家遙遠的北國。
年少時,我們總會那么輕易地因為一個人,不惜改變自己原本選定的軌跡。不過,又何嘗不值得呢?北方有嘉樹,可以共天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