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手纖云
原來,這些年我們一家人一直都在相愛,即使分離,彼此傷害,卻一直相愛!
雙生
我和他出生在薔薇花開的4月,所以我叫江曉薔,他叫江曉薇。
那時我們的父親是一家國企的中層干部,時常天南地北地出差,回來總帶些好吃的,一式兩份。我吃完了就伸手去搶他的,免不了一場廝殺。聞聲而來的母親一邊將我們分開,一邊訓(xùn)我:“小薔哦,你什么時候才能不欺負(fù)弟弟?”
讀小學(xué),我們同班。那時我比他高,我像棵小樹苗噌噌地拔節(jié),他卻一直不長。如果有人欺負(fù)他,我就成了替他出頭的大姐大。而他自小學(xué)習(xí)就比我好,這點讓我很沒面子。
那時我討厭他的娘炮,他也害怕我一言不合就擼袖子打人。他常一本正經(jīng)地說:“江曉薔,你再這樣,以后都沒有人敢娶你。”
我兇他:“不娶就不娶。”
他頭一縮,看我兇巴巴的樣子,想說什么,卻咽了回去。
小學(xué)畢業(yè)那年,家里出了事。一個陌生的女人來家里大鬧,說懷了我爸的孩子,那時有了不正當(dāng)?shù)哪信P(guān)系可是犯錯誤的。當(dāng)時家屬院圍過來很多人看熱鬧,記得那天薔薇開得真好,花朵在風(fēng)里招搖。只是媽媽坐在那兒臉白得嚇人,爸爸跟那女人聲嘶力竭地辯:“誰說一次就能有孩子?我怎么知道這孩子是不是我的?”惹得圍觀的鄰居哄堂大笑。那女人作勢要撞墻,江曉薇嚇得大哭,我抄起腳上的一只鞋向鄰居們?nèi)尤ァ?/p>
江曉薇瞪大眼睛看我,我回瞪他:“江曉薇,無論遇到什么事,都不許哭,聽到嗎?”
他怯怯地指著薔薇架:“姐,花都砸壞了?!?/p>
那是他第一次叫我姐,雖然我只比他早出生8分鐘而已。
分離
經(jīng)此大鬧,我媽和那個男人(從那以后,我再沒叫過爸)最終還是離了。法院將我判給媽媽,江曉薇判給了那個男人。不久,我媽要帶我離開小城,投奔上海的姥姥。離家的前夜,江曉薇賴在我的房間說:“你們能不能不走?”
“不能?!?/p>
“那我能不能和你們一起走?”
“不能?!?/p>
我看到他臉上掛滿淚,像受了驚嚇的小動物,心里很不忍,轉(zhuǎn)身抽出睡覺抱的玩具熊給他。
“我不要?!彼话讶拥降厣?。我說:“江曉薇,你已經(jīng)12歲,是個男人了,你要快快長大,來照顧媽媽?!?/p>
看到他嗚咽,我承諾:“如果你夠乖,我每周都給你寫信?!?/p>
“真的?”
“嗯?!蔽铱粗l(fā)亮的眼睛鄭重地點頭。第二天下午,他抱著玩具熊追著汽車跑,直到塵土揚起來我看不清他的臉。
剛到上海那年,我真的每周都給他寫信,他極認(rèn)真地回。信里一遍遍追問,我們什么時候才能團(tuán)聚?
我說:“等你考取了上海的同濟(jì)大學(xué),我們仨就團(tuán)聚了?!迸紶査峒澳莻€男人,我就會兇他,很兇很兇。
只是,我們搬到上海的第二年,姥姥去世了。因為怕房子拆遷款落到我媽手里,舅媽不能容忍我們繼續(xù)住在那兒,要我們搬走。那時我們沒有本地戶口,保險也沒有,媽媽一直打零工來維持生活,加上離婚時媽媽態(tài)度決絕,并沒要求那個男人支付我的生活費。
她說:“只要他能帶好曉薇,就萬幸了?!?/p>
生活開始艱難,艱難到媽媽病了都沒錢看,她不要我在信里告訴曉薇,一怕他難過,二怕那個男人笑話。
我咬著牙不回信,一封封收到他的信,字里行間充滿了焦灼不安:姐,你怎么不回信?。拷?,你和媽還好嗎?姐,你們想我嗎?
他最后一封信寫道:“江曉薔,你為什么不回信?我恨你!”
彼時,我趴在患病的媽媽身邊哭到崩潰,怎能讓他知道,我想他、想家、想那個落滿花香的小院,甚至還有那個男人。
好在,媽媽慢慢熬了過來,重新租了間小房子,小到連街道的門牌號都不存在。于是,我更有了不回信的理由。
日子一天天挨過。高中畢業(yè)后我勉強(qiáng)被上海一家??茖W(xué)校錄取。
媽媽告訴我,本來曉薇的分?jǐn)?shù)能報同濟(jì)大學(xué),這孩子不知怎的報了北大。媽媽嘆著氣,我聽了很難過。我知道那時他早和媽媽恢復(fù)了聯(lián)系,但他始終不問我,偶爾聽媽媽和他煲電話粥,渴盼聽到他問起我,卻從沒有。唯一勇敢地從媽媽手里接過一次電話,啞著聲音說了句“喂”,那邊卻傳來陣陣忙音。
我知道,江曉薇恨我,我也知道,我們終究分離得太久。
重逢
大學(xué)里,我忽然迷上了安妮寶貝。
我喜歡她書里那個穿著白棉布裙子,光腳穿球鞋的女子,我也留了一頭海藻般的長發(fā)。外表清純,骨子里卻透著性感的我性子乖張,對生活充滿懷疑,幻想能邂逅一個懂得我靈魂的人。
大二時,我愛上了陸遠(yuǎn)航,沒有原因,用安妮寶貝的話,可能僅僅因為他穿了一件我喜歡的白襯衫。
我以為在一起了,就是天堂,卻不知愛的本質(zhì)是傷感。我們在一起時永遠(yuǎn)像兩頭小獸瘋狂地纏綿,他索取我的美麗,我燃著他的青春。他比我更不羈,讓我在這份愛里沒有安全感,每個走近他的女孩都令我恐懼,害怕?lián)屪咚?,卻忘了一個人若太重感情,會自傷及傷人。
我們開始爭執(zhí)、吵鬧、分手,又在淚眼與做愛中和好。百般折騰下我掛了科,卻又與他同居。不久就發(fā)現(xiàn)他劈腿一個清純的新生,狂怒中我打了他一巴掌,他又回了我一巴掌。半夜,我割腕自殺。
等我醒來,在四周純白的恍惚里看到母親的淚眼,還有他,即使隔了10年,我也一眼就認(rèn)出來,他是江曉薇。
他看著我,目光立刻濡濕,高大的身子傾過來,一把抓住我:“傻瓜,你還沒見我一面就尋死,媽媽怎么辦?”語氣懦懦地啞,帶著緊張。
我瘋狂地掉淚,開始號啕,似乎10年未見的委屈都順著淚水爬出。奇怪,那一刻我并沒想起陸遠(yuǎn)航。
晚上,陸遠(yuǎn)航來了,眼角帶著瘀青。他坦誠地說:“江曉薔,你別誤會,我只不過和江曉薇打了一架,輸了,過來和你說清楚,我以為你是特別瀟灑的女孩,居然會自殺?這個年代,上個床怎么了?”
“是啊,上個床怎么了?”那一刻,我忽然發(fā)覺,陸遠(yuǎn)航的傷害遠(yuǎn)不及江曉薇出現(xiàn)帶來的狂喜。我心里呼啦啦地吹過一陣風(fēng),仿佛把那個愛得死去活來的陸遠(yuǎn)航吹走了。后來,聽我媽說,是江曉薇找到陸遠(yuǎn)航,狠狠揍了他一頓,驚動學(xué)校,打了110,最后兩人卻莫名其妙在派出所和解了。
我笑了,哭了,又笑了。
那段日子,他去學(xué)校給我請了假。以后每個周末都從北京趕來,周一再回去。每次他都讓我?guī)弑樯虾5慕锹?,每?dāng)我耍賴,他就說:“這是你欠我的,上海欠我的?!彼臉幼樱屛蚁肫鸲嗄昵白分嚺艿男∧泻?。
我?guī)シ比A的淮海路,也到安福路喝一杯咖啡,他陪我剪掉了海藻般的亂發(fā),拉直了頭發(fā),鏡子里那個眼神空洞迷離的女孩開始重新溫暖可人。
有時,我走累了,脫下高跟鞋喊:“江曉薇,我累了?!?/p>
他接過鞋,俯下身,“來,我背你!”
我伏在他寬寬的背,有淚掉下來,這個男孩在不經(jīng)意的浩瀚里長成了一個有擔(dān)當(dāng)?shù)哪腥恕?/p>
“怎么樣?姐,咱背夠?qū)挵桑俊?/p>
“嗯。”有淚掉進(jìn)他的衣領(lǐng),他縮縮脖子:“小肥豬,該減肥了!”
記得小時候只要我搶了他的零食,他都會罵我“小肥豬”。
團(tuán)聚
江曉薇是優(yōu)秀的,畢業(yè)后進(jìn)了上海的一家外企。僅僅一年,就以骨干身份外派英國。那天,我從公司請假給他餞行。
一進(jìn)家門,就發(fā)現(xiàn)多了一雙男式皮鞋,并不是曉薇的。正猜測著,一個男人從廚房里跑出來,兩只手局促地搓著,“曉薔,我是爸爸!”
我本能一怔,轉(zhuǎn)身狂奔到樓底,迎面撞上匆匆趕回的江曉薇,他拉住我,我順手一巴掌甩到他的臉上。
“他怎好意思說他是爸爸?媽媽生病的時候他在哪兒?我們舉目無親的時候他在哪兒?我們沒飯吃的時候他在哪兒?江曉薇,你憑什么替我和媽做主?”
我狂喊、淚奔、心痛,為我,為媽媽和那顛沛流離的10年。
“我知道,”他淚流滿面,一把將我擁進(jìn)懷里,“就知道你們過得苦,雖然你從來不說。姐,他真的知道錯了,這些年他腸子都悔青了。還有,你并不知道,咱們讀高中時爸媽就恢復(fù)聯(lián)系了,怕你轉(zhuǎn)不過彎,沒敢告訴你。他給你們租房子,來上海給你找借讀學(xué)校,寄生活費,倒是我一直怨你狠心,他卻說都是他的錯。”
我愣了,看著他,他拼命地點頭。
“這么說,他沒有拋棄過我們?”
“從沒有,他說最對不起的就是你,相信我?!?/p>
原來,愛一個人到極限時,就成了恨。我那么愛爸爸,這些年如果不用這種方式恨他,大概熬不過來吧?多年刻意塵封的記憶突然復(fù)活。想起剛才見到爸爸的情景,他斑白的發(fā)、局促的手、怯懦的聲,我感覺胸腔里波濤洶涌。從沒有這一刻覺得自己富有,以為失去的卻一直都在。
我看著眼前的江曉薇,他的眼神堅定溫暖。原來,這些年我們一家人一直都在相愛,即使分離,彼此傷害,卻一直相愛!
這個世上,有太多的不完整,但有時一個念想,能從愛跌入恨;一個轉(zhuǎn)身,能記住的,卻只有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