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華
“結(jié)婚的時候我就做好了離婚的準(zhǔn)備!”
郝楓來到咨詢室,面容有些憔悴,“3天前,女兒終于拿到了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我覺得可以和丈夫離婚了。但我還是想來您這兒做最后的考量?!薄奥牭贸觯銓瞎粷M很久了,是嗎?”我問。
她看看我,說道:“主要是沒啥意思,也沒啥希望,女兒離開后也許就更沒意思了,所以……”“關(guān)于那個‘沒意思你能多說一些,讓我有更多的了解嗎?”
不像一般要離婚的人喜歡打開話匣子吧啦吧啦地傾訴,郝楓似乎并沒有太多想說的。透過她的只言片語,我嘗試著畫出她丈夫江川的模樣:安安分分工作,懂得分擔(dān)家務(wù),也能夠照顧她和女兒,沒有什么不良嗜好,就是有些沉悶和木訥。至于兩個人的摩擦,她舉了幾個例子,說好一家三口回老家看母親的,后來單位有事兒他就沒去成;還有一次和親戚們一起吃飯,弟弟無意中說了句“這頓飯花不了多少錢”,他就覺得是看不起他……她說他是受害者心理。
郝楓東一句西一句地說了一些,我仍抓不住重點,對江川的印象還是有點兒模糊。我表達了我的困惑,繼而問她:“你對他有什么特別失望、不能忍受的嗎?”如果不存在第三者或是太失望了,為什么要離婚呢?她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好像也談不上失望……我本來也沒抱什么期望……”
“對婚姻本來也沒抱什么期望?”我有些吃驚和不解。她說:“談戀愛的時候因為是他主動,好像生怕我不愿意似的,對我特別好。我不會撒嬌耍寶,也不會提過分的要求,但只要說出來他差不多都會滿足我……”談到戀愛時的浪漫,她的臉龐變成了一朵開放的花兒。只是,很快就凋謝了,“但是,和他結(jié)婚的時候我已經(jīng)不抱太多的期望了,我甚至已經(jīng)做好了離婚的準(zhǔn)備?!彼姓J(rèn),說出這句話她自己也嚇了一跳,但好像確實是這樣的。
然后,她又補充了一句:“要說當(dāng)時有期望的話,就是能生一個女兒好好疼愛她,這一點我倒是如愿以償了?!?/p>
“我不值得別人對我好!”
我問她:“即使他追求你的時候,你也不會撒嬌,即使披上婚紗,你對婚姻也沒有太多的期望,那是什么樣的感覺?”她若有所思,陷入了回憶:“就是又高興又有些害怕,覺得終于有人對我這樣好了,我可千萬別不知足。結(jié)婚后,說不定能有個可愛的女兒,我就可以和大多數(shù)正常的女人一樣了。但心里仍很忐忑,好像預(yù)感到不會太順利……”她停了一下,繼續(xù)說道:“我當(dāng)然也盼著天上掉餡餅,但我真的不敢奢望?!?/p>
“終于……知足……正?!萃犉饋碓趺锤杏X……難道,你覺得你不配?不配跟他撒嬌,不配擁有幸福,甚至……你覺得自己不正常?”我猶豫了半天要不要說出最后一句話。
她低著頭,面容變得凝重起來,緊咬著嘴唇,然后,撲簌簌地掉起了眼淚。很久,她才說:“我很自卑,談戀愛的時候,覺得能有人要我就不錯了。”“這樣的感覺從哪里來,那時你多大?”“從小就是吧?!比缓螅_始講她父母之間的矛盾和爭吵以及對自己的影響。為此,她參加過許多心理學(xué)的工作坊,還上過相關(guān)的課程,已經(jīng)處理過原生家庭的問題。抱著試試看的態(tài)度,我繼續(xù)問她:“除了家庭的原因,還有嗎?”
靜默,很長時間的靜默,我似乎聞出了空氣中不同的味道,也許她還需要一些準(zhǔn)備,我決定耐心等待。
“是,我和別人……不一樣,這么多年,我內(nèi)心總有一種慌慌張張、很不踏實的感覺,覺得我不值得別人對我好……”
德伯家的苔絲
“愿意一起看看嗎,你被什么擋住了?”我輕聲問她。
她低著頭,不看我,身體開始微微發(fā)抖,后來終于艱難地說出了一句話,聲音卻輕到幾乎聽不見:“那是……另一個版本的《德伯家的苔絲》的故事?!?/p>
我的頭腦高速運轉(zhuǎn),迅速調(diào)集這本小說里苔絲前前后后的遭遇:被欺辱,懷孕,生下孩子,孩子死掉,在一個奶牛場遇見克萊爾,可是新婚之夜……
氣氛沉悶而緊張,我嘆口氣:“那一定是一場噩夢!那時,你多大?”郝楓茫然地陷入她的回憶中:“16歲吧,我上高二。那是冬天一個周末的下午,我在學(xué)校有事兒耽擱了,爸爸那天不知道為什么沒有像往常一樣騎車去接我。天黑得早,我有點兒害怕,一溜小跑往家趕……突然,路旁的河溝里閃出一個人影,他連拉帶拽把我拖到干枯的河底……我掙扎不過他……”她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我的心好疼:“你的身體抖得厲害,和你的身體待在一起,去體驗它,釋放它。”她閉著眼睛渾身發(fā)抖,嘴里還喊著、罵著。我拉住她的手,鼓勵她:“把所有的緊張、恐懼全都抖出來,不要壓抑,你壓抑得夠久了,是時候讓它們出來了!”然后鼓勵她:“你睜開眼睛看著我,你已經(jīng)不是那個16歲的女孩了,你體驗到了那時的恐懼和憤怒,但你已經(jīng)不在那里了。”她睜開眼睛,渾身發(fā)抖,連牙齒打顫的聲音都很清晰……
過了好一會兒,我看到了她眼中的憤怒,提醒她:“給你的憤怒找一個安全的出口吧!”我遞給她一個深色的抱枕,她抓起來用力地拍打,聲嘶力竭地哭喊:“你個混蛋,你害死我了,我要殺了你,我一定要殺了你!”她不解恨,站起來使勁兒跺腳,拳頭在空中揮舞……
然而,事情并沒有結(jié)束,還有不幸在等著她,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原本規(guī)律的生理期不再如期而至!她查生理衛(wèi)生相關(guān)的章節(jié),查學(xué)校閱覽室的雜志……她預(yù)感到這也許是更大的災(zāi)難!她太害怕了!她硬著頭皮告訴了媽媽,媽媽帶她去了醫(yī)院……“我到現(xiàn)在都記得媽媽絕望的眼神,好像我干了特別見不得人的事,給家里人丟盡了臉面。她還告訴我,千萬不能讓爸爸知道,‘否則,他絕不會饒了你的!”
又是一次痛苦而勇敢地面對!身體的疼痛算不得什么,關(guān)鍵是那深深的羞恥,深深的壓抑,還有困惑……她說:“我想到了死,不止一次。”
“這不是我的錯!”
經(jīng)歷這個痛苦的過程,她認(rèn)為:“這是我的錯,我不會保護自己,沒有足夠的智慧……我沒臉活在這個世界上?!?
“但你活下來了!”這樣說的時候,我感到了一絲輕松和對郝楓的欽佩,“不僅活下來了,你還考上了大學(xué)、結(jié)婚、工作,還把女兒培養(yǎng)成了一名大學(xué)生,你也在不斷地成長、成熟?!?/p>
聽到這里,郝楓哭了:“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活過來的……真的太難了!”聽得出來,這哭聲里更多的是對自己的疼惜,她值得這樣好好地為自己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她說,在那段最黑暗的時期,她就像一塊木頭一樣,不知道怎樣活下去,可是,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她似乎又心有不甘。在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里,她只是吃飯、睡覺、上課……
“當(dāng)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也許就是這樣的感覺吧!”她點頭:“是,我就是一直不斷地告訴自己:活著,活著,活著……后來遇到一些別的困難,我就想,當(dāng)時都能活下來,現(xiàn)在也可以。只要活著,很多事情就會有希望。”
我感覺到了她狀態(tài)的改變,問她:“你現(xiàn)在怎么樣?”她摸了摸胸口:“出了一身的汗,感覺輕松些了。”我這才發(fā)現(xiàn),我也出了很多汗。
我邀請她以感到輕松、有力量、成年的自己和當(dāng)年的自己對話,她挑選了一個粉紅色的玩偶拿在手里代表16歲的自己,可是,剛說了一句“這不是你的錯”,就又難過得說不下去了。
那時,從媽媽的眼神里、不讓告訴爸爸的要求里以及人們對一些男女之事的評價里,她解讀道:“這是我的錯,是我不會保護自己,是我沒有足夠的智慧……我沒臉活在這個世界上?!彼洗髮W(xué)的時候讀到《德伯家的苔絲》,每次都是一邊讀一邊哭,為苔絲的命運,更為自己的命運,特別是關(guān)于貞潔的那段話—
“她向自己發(fā)問,貞潔這個東西,一旦失去了就永遠失去了嗎?如果她能夠把過去掩蓋起來,她也許就可以證明這句話是錯誤的了。有機的自然都有使自己得以恢復(fù)的能力,為什么唯獨處女的貞潔就沒有呢?”
她得不出答案,她厭惡別人,更厭惡自己。
我拉起她的手,看著她的眼睛:“跟著我說,‘這不是我的錯!”開始時,她的聲音很小,還有些發(fā)顫:“這不是我的錯!”我提高了音量:“這不是我的錯!”然后讓她不斷提高音量,不斷地重復(fù)這句話:“這不是我的錯!”直到最后她高聲喊出來,然后抱著我放聲痛哭……
我告訴她:“那只是你的記憶,你的過去,不是你?,F(xiàn)在,你長大了,安全了,你是全新的你了,你可以陪著那個小女孩,讓她長大嗎?”
她再次拿起粉紅色的玩偶,對它說:“這不是你的錯,你還是個孩子,沒有辦法保護好自己,后來尋找媽媽已經(jīng)是對自己的保護了……你是個好孩子,你從來都是個好孩子……”我讓她把主語換成“我”,她照做了:“我長大了,安全了,不再害怕,當(dāng)你需要的時候,我可以來陪你,我不會再讓你受苦了。”
我邀請她站起來,有意識地把這樣的能量深深地吸進身體,感受這份安全、陪伴和力量。然后問她:“你現(xiàn)在怎么樣?”她抬頭緩緩地看看我:“好像從一場噩夢中醒來了……好像有一個幽靈從我的身體里,從我的心里離開了,飄遠了?!?/p>
“我選擇相信!”
“就是說,這場噩夢,這個幽靈,影響了你和老公的關(guān)系?”
“是的,盡管我以前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現(xiàn)在想來影響應(yīng)該是很大的,我好像時刻都給自己留著后路,隨時準(zhǔn)備著帶女兒逃跑,但心里其實又想要很多?!?/p>
我頭腦中閃出一個畫面,于是,邀請她站起來扮演江川,而我在盡可能遠的地方扮演她:一半轉(zhuǎn)身向外,眼睛要么向外看,要么轉(zhuǎn)向女兒,卻幾乎不看“他”,左手高高地伸出來代表期待,得不到就邁開右腿往外跨出一步,“他”向我靠近一步,我就再向外跨出一步……
“這符合你內(nèi)心的畫面嗎?”郝楓點點頭:“是這樣的,好像我和老公之間還隔著一道溝,我想那就是我的不相信吧?!薄澳阍诶瞎奈恢蒙细杏X怎么樣?”“特別痛苦,特別絕望!我一直埋怨他,說都是因為他,我這么努力了還過得很不好;還拿我學(xué)過的東西分析他,說是他自己的課題太多,處理不了,什么都幫不了我。現(xiàn)在看來,他還是很努力的,但我好像都沒有真正看到,其實是我從來都沒有真正相信過他?!?/p>
“假設(shè),老公就站在你的面前,此刻你想對他說些什么?”郝楓望著窗外不知什么地方,好像老公真的就在她的面前:
“親愛的,我很抱歉,我那些抱怨和挑剔現(xiàn)在看來,是我在保護自己。那件事之后,我厭惡、鄙視我自己,不相信會有哪個傻瓜會真正愛我。我結(jié)婚只是想掩人耳目,讓我看起來像一個有家有孩子的正常女人。我以為,你一旦知道我的過去,就會走掉,與其讓你將來有一天拋棄我,不如我時刻準(zhǔn)備逃跑。我不信任你,總考驗?zāi)?,總要讓你證明你愛我,對不起!”
然后,她感謝老公這么多年的包容和支持,感謝他對女兒、家人的付出,然后語氣堅定地說:“即使一些曾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告訴我不要去相信任何人,但我內(nèi)心最底層有個聲音告訴我,我要相信!我相信你,也相信我自己,我決定把這份相信帶到我們的生活中。”
我很感動,贊賞她:“你現(xiàn)在看起來好不同!”
她點點頭:“是的,我知道前方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我很有信心,也很有勇氣,有一種虎虎生風(fēng)的感覺,不管發(fā)生什么,我都會勇敢面對?!?/p>
我禁不住站起來為她鼓掌,她也跟著我鼓掌,兩個人都熱淚盈眶……我分明看到了,一朵經(jīng)歷過雨雪風(fēng)霜的梅花在枝頭傲然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