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宏章
張六被抓的消息不久便得到證實。除了舅爹,莊上的人都這么說的。這回俺娘真信了。
俺村被一條大河環(huán)抱著,清清的河水日夜流淌,沒有多大聲息;河上小船穿梭,不時傳來吆喝;河水流了,小船走了,只是俺村未能挪動一步。這幅動靜結(jié)合的畫,被河堤上的張六小棚盡收眼底。
張六小棚大概因其主人張六而得名吧,俺村的人就這么叫習(xí)慣了。張六小棚就蓋在俺村東邊的大河堤上,一如瞭望塔俯視著大堤內(nèi)外。站在張六小棚門口,還能看見堤外河灘上的三五戶人家,它們和俺村雞犬之聲相聞。大河的濤鳴,船工的號子,晝夜不停地送進(jìn)張六的耳朵,像是撫慰他的孤獨(dú)心靈。
不知道從啥時候起,張六就在河堤上搭了這么一間棚子開小店,做起了小買賣。小時候,我很羨慕張六有本事會賺錢,一直到長大了讀杜甫的《茅屋為秋風(fēng)所破歌》,很自然地就想到了張六的小棚。那個用幾根毛竹支起來的草棚,那個圍著一圈高粱稈兒,用麥秸屑摻著泥巴里外糊著的草棚,那個頂上連“三重茅”都沒有的草棚,更加經(jīng)不起秋風(fēng)秋雨的洗刷。一到晚上,大老遠(yuǎn)就能看到從草棚的條條裂縫透出的燈光,昏黃的光亮,給走夜路的人指引方向。
張六小棚的最大輝煌,莫過于每當(dāng)大河發(fā)洪水的時候,便被鄉(xiāng)里當(dāng)作了“防汛指揮部”,指揮民工護(hù)堤搶險,張六自然成了遠(yuǎn)近皆知的“名人”。喧囂的“非常時期”一過去,張六便在棚子里面支了一張竹床,還擺了一張方桌,桌的四周圍著四條長板凳。板凳面很窄,坐上去得把屁股尖兒伸出來,有人從身后經(jīng)過時,得再把屁股收回去。張六賣的盡是些油鹽醬醋、紙煙麻餅一類莊戶人家的生活用品。
貨是從集上批發(fā)來的,本小利微。只有玻璃瓶里的小糖,是他自己用甘蔗汁加草藥汁秘制的,黑得像狗屎一樣,一分錢一粒,吃起來略帶點(diǎn)酸味。小時候家里窮,吃不起金貴的零食,這種“狗屎糖”是我的最愛。張六賣的紙煙(香煙)只有兩種牌子,好的有大前門,孬的有大鐵橋。干莊稼活的泥腿子兜里沒有幾個錢,哪怕只買一根兩根煙,他都能拆包賣給你。鹽、油及其它雜貨統(tǒng)統(tǒng)放在竹床底下,需要拿什么貨,他低頭彎腰拿好了再推回床下,以便留出一點(diǎn)點(diǎn)空間。張六的小店雖說簡陋,可他的服務(wù)態(tài)度一向被人稱道。
趕集歇腳的人走進(jìn)小棚,便蹲的蹲坐的坐,互相遞上紙煙,東家長西家短的說上一陣子。臨走時,有人會買回麻餅或小糖給家里的小孩。會吃煙的通常買包毛把錢的“大鐵橋”,除非招待貴客,莊戶人是舍不得買“大前門”的。
俺莊離集遠(yuǎn),離張六小棚近。為圖個方便,家里缺鹽少油了,俺娘就叫我上張六那里買。沒現(xiàn)錢也可以拿雞蛋去換。買東西剩下一兩分錢零頭,張六就給一顆或是兩顆小糖算是找零。娘說過,張六的張和俺姓的張同一個祖宗,都是大明朝代從山西大槐樹遷移過來的。因為俺是他本家,又時常去買東西,張六見了就叫俺“孬孩”(我的小名),還問俺書讀得好不好。一時錢不湊手,他也會把東西賒給俺,像信任大人一樣地信任俺。有一回小學(xué)校長家訪,俺想買煙又沒有錢,張六二話不說就給了俺兩根“大前門”。也有買了東西連一分錢都不剩的時候,張六照舊笑嘻嘻地摸出一顆“狗屎糖”塞給俺。俺一路上慢慢地吮著,人走到家了,糖才在嘴里化完。
張六是個老光棍,孤苦伶仃沒有女人。俺每回看到他,他都是那個模樣:光而圓的腦袋上,殘存著稀疏的毛茬子;因為缺了門牙,笑起來露出一個洞,合上嘴又明顯有點(diǎn)癟,整天笑呵呵的,給人一種很和善很親切的感覺,大人小孩都喜歡到張六小棚買東西,他一律童叟無欺。晚上就他一個人睡在那里,俺暗想,他怎么不怕鬼呢?要知道,河堤下不遠(yuǎn)有一片老墳地,俺每回經(jīng)過那里都是一溜小跑。
俺娘說,只有鬼怕人,沒有人怕鬼的,除非做了缺德事。張六雖很善良,卻也躲不過一劫。
俺小學(xué)五年級那年,一天傍晚,雞都快進(jìn)窩了。舅爹吸著水煙,匆匆忙忙地走進(jìn)俺家,和俺娘嘀咕道:“張六出事了?!本说f完這句話瞅了瞅俺。
“到底怎么回事啊?”俺娘疑惑地望著他,催他快說。舅爹在鼻子里“嗯”了一聲,只顧抽他的水煙。舅爹那時六十多歲,個子雖高卻瘦得皮包骨,他臉上的肉就像是用刀劃過,留下數(shù)不清的深糟贅皮。他走到哪兒,都捧著一個彎嘴兒的黃銅水煙袋。因為沾親帶故,他常來俺家串門兒。俺娘當(dāng)面叫他“舅爹”,背后卻叫他“煙鬼子”。娘知他老早抽過大煙。如今舅爹也是光棍一條,住在俺莊北頭的一間披屋里。他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人,所以沒事就往張六小棚跑,像是他的半個家似的。
“知人知面不知心呀!”舅爹感嘆地說,“魚兒進(jìn)了門,也怪不得老貓偷腥,唉……”說完猛吹一口氣,“呼嚕”一聲,一團(tuán)煙灰從煙袋鍋里飛到地上?;璋抵?,一只覓食的小雞跑過來啄了一口,甩甩頭丟下跑了。
舅爹抽完最后一口水煙,用手抹抹煙袋嘴上的口水,提著水煙袋出了門。夜色迷漫的遠(yuǎn)處傳來了一陣狗叫聲。但凡是同莊的人,那些狗多半不會叫得長。
吃過晚飯,俺娘還不時地嘆氣。俺娘信佛,長年堅持初一、十五不吃葷——吃“花齋”。她有慈悲之心,向來見不得別人遭難。
“張六生災(zāi)害病了嗎?”俺不明白舅爹跟俺娘說了些啥。
過了一會,俺娘抬起頭,眼角上似乎閃著淚花。
“挺善的一個人,怎么不講老臉了呀!”俺娘說。
“娘,你是說張六吧?他怎么了?”
“那老東西怕是活膩了,怎么能和過路的女人上床呢!這回,他強(qiáng)奸婦女被人告發(fā)了。”俺娘終于說出來了。
俺不太懂得什么是“強(qiáng)奸”,不過俺知道那是與女人有關(guān)的壞事兒。
“聽你舅爹說,那個婦女是個討飯的,餓得走不動了就向張六討口飯吃,哪里想到她吃了一碗剩飯就不走了。這不,一住下就攤上事了?!?/p>
“這女人真壞?!蔽艺f。
“也怪張六這老東西,你就不能學(xué)學(xué)古人坐懷不亂呀。這下倒霉了吧。”俺娘愛聽說書,不經(jīng)意間把說書的詞兒搬來了,“要我說,這好人也不得好報呢?!?/p>
“張六不會蹲大牢吧?”俺一聽心里更緊了。
“唉……按下不表,且聽下回分解吧!”俺娘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少不了以后買鹽買油要跑遠(yuǎn)路了。”
“嗯,那是?!蔽蚁氲接痔鹩炙岬摹肮肥禾恰?,輕輕地咂咂嘴。在俺看來,再沒有什么比“狗屎糖”更有誘惑力了。
屋后池塘里傳來了青蛙的叫聲,此起彼伏,仿佛奏響了催眠曲。桌子上,油燈里的燈芯草也快燒完了。俺娘加緊忙著手里的針線活。俺連連打著呵欠。
“也許他添油加醋呢。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卑衬镉止緡伭艘痪?,一下子把俺的瞌睡蟲趕跑了。
“是說舅爹吧?”
“還能有誰呀?”娘說,“他年輕時吃喝玩樂,沒少風(fēng)流?,F(xiàn)在混得沒錢了,欠下一屁股兩胯骨的債,還老去賒張六的煙吃。要是張六出了啥事,他心里指不定幸災(zāi)樂禍呢?!?/p>
“還有這事?”頭一回聽俺娘說起舅爹的壞話,“那舅爹也好不到哪里去啊?!?/p>
“混到現(xiàn)在也沒個人樣!”俺娘長長地嘆口氣。按輩份說,舅爹比俺娘還要高一輩呢。
憑良心講,舅爹對俺不賴??诖灰辛藥讉€錢,他就會叫我一塊兒去趕集下館子,少不了切一盤鹵菜吃。看俺狼吞虎咽的樣子,他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露出一點(diǎn)狡黠的笑。打那以后,俺就喜歡上了小集鹵菜的味道。還有,舅爹的水性特好,夏天他帶俺到小河里洗澡。河水有一人多深呢,俺騎在他的脖子上,他依然能踩水。在他高興的時候,就拿出他的一條腿的老花鏡,對著太陽照著,一會兒功夫就能把一張紙點(diǎn)著。那時俺沒有更多的見識,對這樣的奇怪現(xiàn)象就如見了下凡的神仙一樣驚羨。
“舅爹?舅爹怎么會呢!”俺望著娘,等她把話說完。心里想,舅爹要是壞人,俺就不跟他玩了,就是吃不上鹵菜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說來話長。那是沒解放的事了?!卑衬镎f,“你舅爹被抓了壯丁,用火車往北邊拉。車到站了,他瞅個機(jī)會跳了車。后來就一直流落在外。聽說還被關(guān)過局子。再后來他回來了,還是游手好閑。當(dāng)過陰陽先生,靠替死人扎轎馬糊口??诖腥齻€錢能賭掉五個錢。土改了,分了地,他才算安穩(wěn)些了。”
曉得了舅爹的那些往事,俺不情愿再跟他上集吃鹵菜,盡管他還一次次地叫我去。舅爹又說,等俺長大一點(diǎn),他帶著俺去坐火車,到很遠(yuǎn)的地方玩一玩。俺聽了心里像長了雜草,亂糟糟的,覺得自己好像虧了他的好心。
“張六被鄉(xiāng)里叫去了。”第二天掌燈時分,煙鬼舅爹又來串門,依舊捧著水煙袋。俺才吃過晚飯,娘還在洗碗。
“啊,那這么說,那老東西真犯事了?”俺娘仍然將信將疑。
“這能有假嗎!我見天去張六小棚喝茶呢?!本说坪鹾艿靡?。
“難不成你想霸占張六小棚?這么巴他出事?!卑衬锿O率种械幕睿瑔芰怂痪?。
俺娘的話好像鋼針狠狠扎了他一下。
停了一會,舅爹打開了話匣子:“眼看老了,地里的活做不動了,我也尋思開個小店,可惜被錢老大管著。張六一走,張六小棚空著也是空著,我想把它盤下來,做做小生意?!本说笫峙踔疅煷?,右手從水煙袋下吊著的小布袋里摳出一團(tuán)煙絲,裝進(jìn)煙鍋,又用大拇指按了按,這才劃根火柴點(diǎn)著,“咕嘟嘟”地深吸了一口?!柏⑺铮y道我是黑心腸的人嗎?連你都不曉得我的命苦哇?!?/p>
“命苦也是老天給的?!卑衬锝舆^舅爹的話說,一抖抹布,一串水沫子飛到了舅爹的褲腿上,“人各有命,哪能事事如愿?要說苦命,俺娘倆孤兒寡母的,能不苦啊。但各人苦各人受,再苦也不能不做正事!”俺娘朝舅爹瞪了一眼。
俺娘不喜歡舅爹其實另有原因。大前年俺娘為了給俺交學(xué)費(fèi),曾托舅爹把俺家插雞毛撣子的大青花瓶拿去賣掉。他嘴上應(yīng)承了下來,背地里拿去換了煙酒,回頭卻說那瓶子沒人肯要。俺娘說那個大青花瓶是祖上傳下來的,可值錢哩,舅爹聽了再沒有回音。所以,俺娘心里有氣,并不把他當(dāng)長輩看,盡管親戚還沒有出五服。
“要說張六也真小氣!”舅爹自顧自忿忿地說,“你睡了人家,卻連一個子兒都不愿掏,活活的一個守財奴?!?/p>
“你咋曉得那女人心?張六就是給她一毛,她指不定要一塊呢!要我說都是活該!”俺娘像是不偏不倚地說。
俺想起被煙鬼換了酒喝的那個大青花瓶,要是拿到張六那里,指不定能換好多“狗屎糖”呢。再說了,值不值錢,張六也不會欺負(fù)俺娘倆的。
張六被抓的消息不久便得到證實。除了舅爹,莊上的人都這么說的。這回俺娘真信了。晚上,舅爹又來串門了。
這回,他破天荒的沒拿水煙袋,說是煙葉吸完了,買紙煙又太貴,能省兩個就省兩個吧。也不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
俺朝他喊了一聲:“舅爹?!彼嗣车念^,顧不上答理我,就朝俺娘說,“孬孩他娘有錢吧?我想磨個彎子?!?/p>
“借錢干啥?買房子還是買地?”娘又嗆他一句。
“你看我是地主還是老財呀?”舅爹說著,苦笑了一下。
俺曉得家里沒有錢。就是有錢,俺娘也不會借給舅爹的。指望他什么時候還賬??!明擺著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俺娘心里明燈似的。
“張六犯了大法,沒個三年五載是出不來的?!本说鶎Π衬镎f,“本來也沒啥大不了的事,周瑜打黃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舌l(xiāng)干事說了,犯強(qiáng)奸是重罪,鄉(xiāng)里做不得主。明天就把人送到縣里去,判多判少也就由上面定了?!?/p>
俺娘一怔,不作聲了。她的眼圈卻紅了。
“聽說那個女人跟別人也有一腿,有前科。她自個承認(rèn)半推半就,不能都怪張六?!本说f。
“那個女人才是禍水哩。”俺娘為張六辯解。
“其實張六也是老實人?!本说樦锏囊馑迹八绻肋@個女人嘴巴不穩(wěn),打死他也不會干那糊涂事?!?/p>
“你這話算是人話。家邊近鄰的,誰聽說張六有過壞名聲呢?人都老了,走到這一步可太慘了?!?/p>
“在錢上有個長短還好說一些,這奸情的事兒難聽呢。當(dāng)然,古來奸夫淫婦也不犯死罪。我擔(dān)心的是,張六年紀(jì)大了,經(jīng)不起在號子里受折磨了?!?
“我問你,剛才你說借錢,真想打張六小棚的主意呀?”俺娘話頭一轉(zhuǎn),好像漫不經(jīng)心地問了一句。
舅爹兀自站著。屋子里破天荒地沒了濃濃的水煙味。
“不瞞你說,”舅爹慢吞吞地說,“張六也不是十惡不赦。只是他犯了國法,也不是你我包庇得了的。我只想接手張六小棚,手頭能活泛一點(diǎn)。日后老親老鄰買鹽打油也方便些。唉,也不曉得成不成?!?/p>
“也是。等張六出來了,你把張六小棚再物歸原主?!卑衬镛D(zhuǎn)過臉對舅爹說,口氣溫和了些。
“應(yīng)當(dāng)?shù)模瑧?yīng)當(dāng)?shù)?!我也不會白占他的家產(chǎn)。這不,正想法子籌錢把他的存貨盤下來嘛?!本说判臐M滿地說。
俺娘點(diǎn)點(diǎn)頭。
“你自己看著辦吧,我還能說什么呀?只是我家孬孩上學(xué)手頭緊,也幫不了你忙?!卑衬镎f。
“啊,曉得的曉得的。”舅爹就像泄了氣的皮球,轉(zhuǎn)過身走了。眨眼間,他的背影融進(jìn)了夜色中,叫人感到黑夜是那么的有魔力,它能一口吞下世上的一切。
“舅爹真的要買張六小棚嗎?”俺問娘。其實俺心里在嘀咕:舅爹呀舅爹,狗屎糖你會做嗎?量你也不會。
“他又沒栽搖錢樹,哪有什么錢?”俺娘不以為然地說,順手拿起剪子把燒黑了的燈芯剪掉,燈又亮起來了。
這以后的日子,舅爹有時還會來俺家串門。雖話不離張六,卻不再提盤下張六小棚的事了。他沒想到,對租棚盤貨的事,張六就是不肯松口。更讓他沒有想到的是,一個月后,張六被放了回來,腿卻瘸了。他說關(guān)在縣上的那陣子,叫他送飯到水利工地,他抬不動大飯桶,被管教踢了幾腳,一條腿就直不起來了。
很快,鄉(xiāng)里傳過話來,說上面查明,張六那天晚上并沒有強(qiáng)奸那女人。醫(yī)生檢查他身體有毛病,是沒法干那事的。有人猜測,多半是那女人想訛他的錢花,沒有訛詐成,才把事情鬧開了。也有人說,哪有女人向自己頭上扣屎盆子的?這事定有蹊蹺。娘想問個究竟,可舅爹只是搖頭,擺出一副不屑一說的樣子。
張六被帶走之后,舅爹自告奮勇照看張六小棚。一時人來人往,免不了吃呀喝的。反正等張六回來時,啥值錢的也沒有了。舅爹一再表白,這不能怨他。白天黑夜都有人去偷東西,張六小棚四面都被扒了洞。
“回來就好。我說好人是不會受冤屈的。”俺娘說,“你明天去一趟張六小棚,把欠張六的幾個雞蛋還了?!?/p>
“好?!卑硲?yīng)承下來。說真的,俺也想看看張六了,可這一回,俺不是想吃他的“狗屎糖”,俺從此也不想吃它了。俺心里估摸張六裝“狗屎糖”的玻璃瓶,保不準(zhǔn)作了舅爹的尿壺呢。
“還是叫你舅爹捎去吧?!卑衬锞o接著又補(bǔ)充了一句。娘這是怕俺跟坐大牢的人走邪道。在俺鄉(xiāng)下人的眼里,誰坐過牢就等于入了壞人的冊,不管他有沒有冤屈。
舅爹好多天不來串門了。聽說前陣子他為盤張六小棚的事,借了不少月利錢,直到張六的存貨都被吃光了。張六小棚也沒有盤下來。更多的人向他要債。他實在沒有心思打張六小棚的主意了。
張六回來一病不起。不久就在自己的小棚里,拿褲腰帶上了吊。眾人把他埋進(jìn)堤下那片墳地。漆黑的夜里,舅爹親眼看見墳地出現(xiàn)綠瑩瑩的鬼火,他說那是張六的魂。
“怕是張六來找他討債呢!”俺娘總是嘆氣,我也很難過,為可憐的張六,好像也為他秘制的“狗屎糖”。后來俺娘帶俺去老墳地?zé)^紙,祈禱張六以及孤魂野鬼保佑平安。
張六死后不久,張六小棚竟被一場大風(fēng)刮倒了。更不可思議的是,村上一個放牛的小伙伴偷偷告訴俺說,張六出事的那天晚上,他看到一男一女兩個“鬼”在張六小棚外邊轉(zhuǎn)悠,后來,那個女“鬼”進(jìn)了小棚……此事俺沒敢告訴娘,只是埋在了心底。
俺萬萬沒有想到舅爹不久也病重了。俺跟娘去看他的時候,舅爹仰躺在草屋的稻草鋪席子上,昏黃的燈光,照著他蠟黃的臉,像鬼一樣可怕。俺躲在娘的臂彎下,伸著頭看。鄉(xiāng)鄰們有人給他喂水,舅爹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人不能做虧心事啊,我對不起……”話沒說完,就斷了氣。
舅爹也是葬在河堤下那片老墳地上。不多時,兩座新墳都長滿了野草。沒有風(fēng)的夜里,陰云輕籠,老墳地里鬼火閃爍,河水嗚咽著,像是輕輕地訴說著什么。
白天,沒有了張六小棚的大河堤上,依然人來人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