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洪治
收拾書桌的時候,在一個珍藏著的本子里,又看到了牛漢先生寫給我的題詞。當(dāng)年和先生一起工作時的情景,便如放電影似地涌到眼前來。
那是某年,陽春三月的一個上午。不知為什么,我倆就聊起了作家和詩人的話題。剛說了幾句,先生就興奮起來。他起身離開桌子,站在房間中央,認(rèn)真地對我說:“詩人,這兩個字,是世界上最美麗的詞語。”說著,便揚起頭,提高了嗓門兒,連續(xù)重復(fù)地拖著長聲,把“詩人——”兩個字念了一遍,又念了一遍。而后,他就像在舞臺上朗誦抒情詩似的,由衷地感嘆道:“多么美呀,多么好聽呀——”這樣一邊說著,他還用力地?fù)]了一下手臂。當(dāng)先生這樣自言自語地演說的時候,他臉上的神情,顯得是那么純真而高貴;那狀態(tài),就像進入了一種非常美好而神圣的情境似的。
我想,那就是詩的情境吧。
先生一米九零的個頭,往屋子中間一站,這個不大的房間,顯得更加逼仄了。抬頭仰望著他高大的個頭,和他在詩境中陶醉的樣子,我也被他強大的氣場所吸引,恍惚也進入到他那美妙的詩的情境之中了。就這樣,在那個靜謐的春天的上午,我和牛漢先生一起沉浸在了一種濃郁的詩的氛圍里。我們小小的房間,也變得無限美好而敞亮了。
先生給我的題詞,是他去世的前一年,我和妻子前往先生家中拜望時,他寫給我的。
那一年,牛漢先生已經(jīng)是90高齡的老人了。雖然由于行動困難,坐了輪椅,卻仍然精神矍鑠,頭腦清晰。那天上午,我坐在先生對面,聽他講了許多話。而今回想起來,他慈祥的面容,恍惚就在面前;他的諄諄教誨,仍回響在耳畔。臨別之際,我請先生寫幾個字,留作紀(jì)念。先生接過我遞上的本子,稍作思索,便以膝為案,為我題寫了下面的話:
人與詩兩個字是我寫了一輩子寫不好的漢字。我一直寫不出這個字的莊嚴(yán)而純正的氣勢與境界。但愿你寫好這個偉大的漢字!
牛漢
2012年4月15日
寫畢,先生抬起頭,目光慈祥地望著我,似乎還有許多沒寫出的話,要與我言說。當(dāng)我從他膝前接過題詞的時候,感覺手中的本子,似乎也沉重了許多。我知道,先生寫給我的這一篇肺腑之言,每個字都有著金石般的分量。
牛漢先生的一生,遭受過很多苦難。他在“文革”期間,寫下了《半棵樹》《華南虎》《悼念一棵楓樹》等詩篇。詩中受難者的形象,正是詩人的自我寫照,是他坎坷人生的真實記錄。他說:“之所以我沒有向苦難低頭,沒有潰退,沒有逃亡,沒有墮落,沒有投降,沒有背叛自己的良心,沒有背叛人文精神,沒有背叛詩,是因為我相信一定有一種更高尚的,超脫一切現(xiàn)實規(guī)范、一切利益計較的人文境界、人文精神,值得我去追求?!迸h先生的詩,是用他一生的苦難和堅定的信仰鑄造出來的。他對美的堅守,和對理想的追求,又使他的詩在深沉凝重的審美風(fēng)格,和崇高的悲劇感之外,表現(xiàn)出一種不屈的生命意志,閃耀著一種深邃的人性之光。——這里有詩人的良知,和對時代的思考;這里矗立著一個不屈的靈魂。
走筆至此,頭腦中又映現(xiàn)出,當(dāng)年在逼仄的辦公室里,牛漢先生一遍又一遍地念出“詩人——”兩個字的情形。他拖長著的聲音,臉上那朝圣般的神采,恍惚就響在耳畔,就閃亮在眼前?!岸嗝疵姥?,多么好聽呀!”我不由得也從心底發(fā)出了這樣的感嘆來。牛漢先生給我題詞,希望我能以一生的努力,來寫好“人與詩”兩個偉大的漢字,努力寫出它“莊嚴(yán)而純正的氣勢與境界”來。先生的教導(dǎo),對我,也是對我們年輕一代,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寄予了很大的期望。我愿牢記先生的教言,一輩子堅持不懈,努力寫好“人與詩”這兩個偉大的漢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