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州市甌海區(qū)潘橋街道焦下村,垃圾遍地,空氣中彌漫著嗆人的味道。2013年,因為公路建設(shè),我們來這里發(fā)掘一處即將遭建設(shè)破壞的明代墓地?!肮挪豢既韵隆?,年代晚近的明墓向來不為考古家所重。若非職責在身,我是不會到這邊來的。
過去,此地屬于永嘉縣吹臺鄉(xiāng)。吹臺山,郁郁蒼蒼,是溫州的風水寶地。經(jīng)我過目的溫州宋元墓志,數(shù)量逾百,大量出土于“吹臺鄉(xiāng)吹臺山之原”,不僅永嘉人葬身于此,鄰縣的瑞安人也樂意埋到這邊來。
經(jīng)過兩個月的工作,共發(fā)掘27座墓葬。據(jù)出土墓志,此處是明代中晚期當?shù)仃愂?、王氏、周氏家族的公共墓地。墓地排列有序,不同家族占?jù)各自區(qū)域,涇渭分明。
盡管沒有精美文物,但琢磨起來挺有意思的。比如墓地中編號M14(第14號墓,M是“墓”漢語拼音頭文字)、M17(17號墓)兩座墓葬。
M14是座夫妻合葬的雙穴磚室墓。墓主人陳魁,生于明正統(tǒng)六年(1441),卒于正德八年(1513)。娶湯氏,子男三人:長子陳行之;次子陳定之,“擢弘治乙丑進士,授工部主事”,可惜英年早逝;三子陳諒之,為側(cè)室李氏所出,陳魁去世時,尚為六歲幼童。
M17位于M14東北約1.5米處,是單穴磚室墓。墓主人正是陳魁側(cè)室李氏,名叫李香,生于弘治二年(1489),卒于嘉靖十二年(1533),十五歲左右,被陳魁納為側(cè)室。
側(cè)室也就是“妾”,并非正式婚姻制度內(nèi)的夫妻關(guān)系。男子納妾是合法的,“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納妾以求子嗣,非但合法,且合情理?!洞竺髀伞芬?guī)定“庶民年四十以上無子者,許選妾一人”,原配夫人是沒有理由反對的,肚皮不爭氣,還要胡鬧,那就是妒婦、悍婦。
陳魁納李氏為妾,已是62歲老翁,兩個兒子也都當了爸爸。這種年齡納妾,頗有“縱欲淫逸”的嫌疑,是淳厚風俗不鼓勵的。我算了算,陳諒之出生時,陳魁已屆67歲,真乃神奇的爸爸。
妻妾名分不同,不可混淆?!捌拚?,齊也,與夫齊體之人也”,夫唱婦隨,百年后依禮“死當同穴”;“妾者,接也,伺人者也”,人格完全依附于丈夫。妾稱丈夫為君或“家長”,稱正室為“女君”,氣氛寬松的家庭,也有稱“姐姐”的。在公婆看來,妾不算兒媳婦,妻是明媒正娶的,納妾雖也有契約、儀式,畢竟是筆買賣。
李氏是個妾,死后不能與丈夫合葬,即便育有子嗣,也只能另辟墓地。在浙江的歷年考古工作中,很難發(fā)現(xiàn)側(cè)室、奴婢的墳墓,大概就是這個原因。
李氏的墓志,由親生兒子陳諒之執(zhí)筆。墓志的寫法耐人回味,李氏雖為傳主,但在志文中一筆帶過,更多的篇幅倒用來追述嫡母湯氏的婦德。在陳魁、湯氏相繼去世后,“妣(李氏)及諒之失怙恃,賴孟兄(陳行之)存恤”,聊以為生。
側(cè)室與庶出子,地位卑微,人格依附于主人。主人雙亡后,仍不能獨立,在家庭生活中,“庶母”竟然還要依附于嫡長子。寧波方言罵人曰“小娘生的”,用以羞辱他人。
李氏去世后,“安厝于邑之十六都吹臺鄉(xiāng)之原,從先兆也”。據(jù)考古揭示,實為另建一獨立墓室,附于陳魁的東北角。如果李氏不曾生子,或者兒子不爭氣(陳諒之當時已是生員),恐怕她無緣埋入家族墓地,并緊鄰主人身旁。
妾的依附性人格,與臣子依附于帝王類似,古漢語遂將“臣妾”連屬。傅斯年先生曾說,“中國向來臣妾并論,官僚的作風就是姨太太的作風。官僚的人生觀:對其主人,揣摩逢迎,諂媚希寵;對于同儕,排擠傾軋,爭風吃醋;對于屬下,作威作福,無所不用其極”。
傅斯年的“臣妾論”、“官僚論”,痛快淋漓。如果我們無法在經(jīng)濟上、思想上,做自己的主人,那么在生活中、工作中,遭遇一點不順心,也就無可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