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草
1.我總會在不確定的場合莫名其妙地想起一些人和事。比如今天下午在網(wǎng)吧,我想起了林朵。準確的說,我想起了十六歲的林朵,正在洗澡的林朵。
那時,林朵住在我隔壁,中間是一堵紅色的且爬滿藤蔓的磚墻。有一天我終于忍受不住墻那邊傳來的“嘩嘩”水聲的誘惑,忍受著被藤刮傷的疼痛把頭伸到了圍墻以上。彼時林朵就站在一個木盆中,用紅色的塑料水舀往身上澆水,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一個女人的裸體,我的眼睛被她怒放的身體狠狠地刺傷。唇干舌燥之后,是漫長的遐想的夜。
這件事情成了我吹噓的資本,別的男孩也都斷了娶林朵過門的想念,盡管非常不情愿,沒有辦法。即使他們中的某一個追到了林朵,我也會大聲地羞辱他——你老婆早就被我看過了——誰能受得了這種羞辱呢?所以林朵只能是我一個人的了。
愛情是不可以勉強的,但肉體可以。就在林朵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那天,我把她約到了環(huán)城河邊,想要勉強她的身體。
林朵一個右鉤拳把我打到河里,河水蕩漾著月光的冷,那時我才剛剛學會游泳,心有余而力不足,一陣抽筋般的亂動之后我勉強爬到了岸邊,嘴唇凍得發(fā)紫,卻依然對著那個正在遠去的細長的背影大聲喊:“林朵,我愛你!”
這是迄今為止,我唯一一件和浪漫扯上點關系的往事。
在網(wǎng)吧里想女人是件很奢侈的事情,因為上網(wǎng)很貴,尤其是在這種豪華的包間,有免費的香煙和劣質(zhì)的茶。偶爾有妖艷的女子冒失卻又矜持地闖進來,跟我搭訕,她們指望有個男人帶她們出去過夜,好賺回接下來幾天的上網(wǎng)費用。我不介意跟她們出去,前提是她們得付給我錢。
這當然不可能,我只能裝得很君子,對她們胸前故意裸露出來的那白花花油膩膩的一片視若罔聞。她們不知道,我是她們的同事,我們是服務者,沒有被服務的權(quán)利。這些日子,我沒有太多的欲望,對錢和對女人都是如此,所以我的服務對象只剩下一個人,當我沒有錢的時候,她會陪我過夜。
2.在我剛認識付蕊的時候,她只抽一種叫esse的韓國煙,現(xiàn)在,她和我一樣,抽很沖的都寶,粗大的煙霧顆粒在肺里四面撞擊的感覺讓她覺得很充實。
她就坐在黃昏下的落地窗前,游戲般地吐著無聊的煙圈,看它們撞擊到茶色玻璃上然后四散開去。我進門的時候她都沒有回頭,這是毫無懸念的事情,只有我有她的鑰匙。我會給她燒一頓可口的晚餐,只有吃飽了才有欲望做一些適合夜晚的事情。
付蕊很滿意地看著我和我的菜,淺淺地笑,茶色玻璃加深的暮色落在她的臉上,有種動人的顏色?!澳銘撊プ鰪N師,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過日子?!?/p>
“在你這樣的女人面前保持正經(jīng)是最大的浪費?!蔽倚Φ煤苜v。
付蕊的目光氤氳起來,好像她的眼睛和她的嘴一樣可以吞云吐霧。這是一種暗示,表示她很有興趣做一件事情,我永遠想象不到她會在何時產(chǎn)生這樣一種興趣,完全沒有前兆和規(guī)律,這讓我的配合顯得有些難度。
那些菜漸漸變涼,付蕊卻在漸漸變熱,她在我的懷里翻騰扭曲如一尾蛇。
她摩挲著我的身體,過了一會兒,睜開眼睛,善意地笑:“把我想象成你愛著的那個女人吧,這樣會容易一些。”
每次這個時候我都會想到林朵,她站在記憶中的那個潮濕悶熱的黃昏院落里,清澈的水潑灑著圓潤白皙的身體,水滴充滿誘惑,如同晶瑩的珍珠挑逗著我的神經(jīng)……
付蕊的痙攣終于緩緩平息下來。
我在清晨醒過來,和以往一樣,付蕊不知道去了哪里,茶幾上照例壓著一疊鈔票,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值這個價錢,我只知道付蕊付得起。
3.也許每個城市都會有個叫做“文化廣場”的地方,每天上演同樣的喧嘩。我就是在文化廣場再見林朵的。傍晚5點半,她從廣場旁邊的一座寫字樓出來,邁著很愜意很優(yōu)雅的步子,順著廣場的對角線筆直地走向熙來攘往的人群,陽光在她微微揚起的裙擺上翩躚,很美。
第二天,同樣的時候,我穿上黑色筆挺的西裝,夾著新買的公文包,站在廣場上等著和她擦肩而過的那一刻。我擺出很匆忙的樣子,似乎是不經(jīng)意間認出了她。
“咿,你不是林朵嗎?”我在她的身后喊道。
她回頭,也認出了我,很禮貌地笑起來。
“你也在這附近上班嗎?好巧??!怎么從來沒有遇見過你呢?”說謊已經(jīng)成為一種習慣,我很適合地把握住喜悅的程度。
“我剛研究生畢業(yè),這個月才開始上班?!彼忉?。
我提議為重逢小聚片刻,畢竟那么多年的鄰居,少年時無論情愿與否都得抬頭不見低頭見,這理由堂皇到她無法拒絕。
我們在飯館里落座,很小的飯館,接近于大排檔。之所以選擇這樣的地方,是因為我們童年的那片平房中有很多這樣的飯館,油煙的香氣讓人毫不含蓄地勾出懷舊的心理。喝少許的酒,用往事下酒,比在講究情調(diào)的咖啡店更能拉近兩個人的距離。
林朵的酒氣上涌,變成臉上的一抹酡紅。
我說:“林朵,我偷看過你洗澡?!彼嬷煨Γ瑩u搖頭,表示不相信。
點到即止,我送她回家,到她樓下的時候我說:“林朵,那天你把我推到河里之后我對你說的那句話,到現(xiàn)在還是真的。你知道那時候為什么沒人追你嗎?因為我告訴他們,我已經(jīng)看過你光屁股的樣子,所以你只能是我的了。”
她有些生氣的樣子,卻又覺得為這么久遠的事情生氣很不值當,哭笑不得,只能告別。“再見,色狼?!彼f。
我知道,當林朵再次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時候,我可以抓住她,就像我抓住其他女人那樣。我也知道,愛情危險,因為再絢爛的謊言再逼真的包裝都有露餡的時候。我跟自己說,等到該失去的時候就失去吧,這就是宿命。
4.我游蕩在林朵和付蕊之間,感覺自己被分成兩半,一邊早已沉淪,一邊正在沉淪。
沒錢的時候就去找付蕊,給她做晚飯,陪她躺在床上抽很沖的都寶,說很無聊的黃色笑話。她說讓我娶她,我說應該是她給我贖身才對,爭辯后是放蕩的笑。
“你穿西裝的樣子很帥?。 备度锊恢挂淮握f,“是穿給你喜歡的人看的吧?!?
“是啊,就是穿給你看的啊?!蔽覔崦纳眢w,心里卻泛起林朵的影子。
翌日清晨我總是獨自在床上醒來,不知付蕊去向。我必須要洗澡,沖去付蕊留在我身上的那些曖昧的香氣,用毛刷刷去衣服上可能潛藏的付蕊的頭發(fā),然后把茶幾上那一摞鈔票裝進口袋。有了錢,在關上門離開的那一刻想到林朵,居然有種新生的喜悅。
那錢揣進口袋,便成了我愛情的唯一資本。我約林朵吃飯喝酒懷舊,把陳芝麻爛谷子都刨出來絮叨個夠。
5.林朵第一次約我,是在兩個月之后,在她的公寓小屋。她燒的菜,咸得難以下咽,但即便是毒藥,這時的我依然會面帶由衷的微笑把它們咽下去。
林朵說了很多話,都是些工作中的郁悶和生活的無奈,開始時還條理清晰,漸漸便語無倫次了。最后她靠在椅子上,毫無節(jié)制地把啤酒往嘴里倒,當所有的啤酒都喝光的時候,她頹然地伏在桌子上,悲傷地抽泣起來。
“你知道,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的?!彼齺砘仡嵉沟刂貜瓦@句話。
我把她扶到床上,用冷毛巾敷她滾燙的額頭。她睜開眼睛,抓住我的手:“你真的愛我嗎?”我點點頭。
“你現(xiàn)在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p>
我點點頭。我抱住她,親吻她,撫摸她,她的身體像團火在燃燒,她的唇卻冰冷。
林朵就在第二天早晨離開了我,我在她的屋子里等了三天三夜,又去她的公司打聽,可她最終還是沒有回來。
6.脫下西裝解下領帶,扔掉公文包,還原成原來的樣子,在網(wǎng)吧的包廂里,抽很沖的香煙喝劣質(zhì)的茶,數(shù)著時間一天一天過去。
分不清是幾個月還是幾年,總之挺長的一段日子,我躺在付蕊的床上,無所事事地看著電視。付蕊躺在我的胸口,撫摸那里日漸明晰的肋骨,說:“和我在一起吧,我養(yǎng)你?!?/p>
“好啊?!蔽倚χ?/p>
“你知道為什么早晨的時候你總看不見我嗎?是因為我不愿當面把錢交給你,這樣會讓我舒服一些,好像我們之間不是那種簡單的金錢交易,好像是我在養(yǎng)你。”
“為什么對我這么好?”我撥弄著她的發(fā),居然被感動了。
“因為很久以前,我愛過一個男人,你很像他。”
“后來有一天,另一個男人找我,要我嫁給他,他很有錢,我卻不喜歡,所以當他提出給我30萬的時候,我還是拒絕了他。30萬是買不到我的愛情的?!?/p>
“他又加了10萬,我還是沒答應,他10萬10萬地往上加,一直加到了300萬,我答應了。300萬買不到我的愛情,卻可以買到我的人?,F(xiàn)在他死了,他所有的錢都是我的,我可以養(yǎng)你到死?!?/p>
“好的,我答應你?!蔽液敛华q豫便答應了。有什么理由讓我不答應?愛和不愛的問題對于我和付蕊來說已經(jīng)廉價到?jīng)]有爭辯的價值了。
“我知道你愛過一個人,她叫林朵。”付蕊繼續(xù)說。
我愣了,不知道她從哪里得知這個名字,只能無言等她解釋。
她說:“那段時間你天天西裝革履的,我就知道你一定遇到了你愛著的那個人,你來找我只是為了和她在一起?!?/p>
“我把我丈夫做過的事情對那個叫林朵的女孩做了一遍,從30萬加到300萬?!?/p>
“你知道我為什么會告訴你這個嗎?是因為我知道你和我一樣,是沒有辦法回頭的。從我們選擇出賣身體的那一天開始,就沒有資格說愛了?!?/p>
7.我是在夜里離開的,那時星光正燦爛。
這城市安靜得像是卸妝后安然睡去的女子,疲憊憔悴卻依然美麗。我是她臉上的一粒微塵,走著走著,等著陽光把自己抹去。
責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