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巖嶺 蔣艷麗[蘭州城市學院文史學院, 蘭州 730070]
院校平臺·蘭州城市學院
巡覽與觸摸都市平民的精神景象——對李陀小說《余光》《七奶奶》的回訪
⊙雷巖嶺 蔣艷麗[蘭州城市學院文史學院, 蘭州 730070]
在“文革”剛剛結(jié)束的20世紀70年代末,有眾多作家活躍于中國文壇,期間誕生了一大批被文學史家命名為“傷痕文學”“反思文學”的創(chuàng)作。除此而外,還有一小眾作家以創(chuàng)新的思維開啟了巡覽與觸摸中國人精神景象的旅程,其中王蒙、李陀等作家的創(chuàng)作最為搶眼。本文就以李陀小說為關注點,展開一次探究性的回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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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陀,中國電影編劇,著名作家、理論家、文學批評家。1982年以前以小說創(chuàng)作為主,他的小說《愿你聽到這支歌》曾獲1978年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另外,他創(chuàng)作的《自由落體》《余光》《七奶奶》等短篇小說以對都市平民精神景象的捕捉與呈現(xiàn)而別具一格。因為這些創(chuàng)作“試圖突破思想上的禁區(qū),給保守、持重的中國人以思想上的驚異。雖然只是電光火石的一瞬間,畢竟劃破了長長的夜空”。
如今,我們回望20世紀80年代李陀等作家的文學創(chuàng)作,就是試圖從中國文學現(xiàn)代性萌生的端口入手,重新捋清新時期文學生長的脈絡,尋覽與觸摸那時中國人的精神景象。關于這一點,20世紀80年代與李陀一起開啟過中國現(xiàn)代性小說創(chuàng)作大幕的著名作家王蒙,曾經(jīng)這樣說道:“我們搞一點‘意識流’不是為了發(fā)神經(jīng),不是為了發(fā)泄世紀末的悲哀,而是為了塑造更深沉、更美好、更豐實也更文明的靈魂?!睕]錯,中國當代小說創(chuàng)作的現(xiàn)代主義因素是從意識流小說開始的,這可以追溯到茹志鵑的《剪輯錯了的故事》(《人民文學》1979年第2期),之后王蒙發(fā)表了《布禮》(《當代》1979年第3期)、《夜的眼》(《光明日報》1979年10月21日)、《春之聲》(《人民文學》1980年5月號)、《風箏飄帶》《蝴蝶》等小說。
還值得一提的是,宗璞的《我是誰》,李陀的《自由落體》《余光》《七奶奶》,李國文的《冬天里的春天》等小說,采用荒誕和時空跳躍等現(xiàn)代小說技巧,表達了復雜的人生體驗。向人們展示了小說除了反映外在的社會生活外,還可以書寫內(nèi)心感受和情緒體驗,甚至可以包括在潛意識領域的能力延展。這類創(chuàng)作對作家思維和表達的要求無疑是不尋常的,而上述作家就是以富有開拓意義的創(chuàng)作為新時期文學增添了獨異性。事實上,這些創(chuàng)作也的確疏離了傳統(tǒng)的文學觀念與路徑,促發(fā)了新時期文學豐富的表現(xiàn)空間。
在當時,“王蒙、李陀、張潔、宗璞等作家曾熱議社會生活的變化和審美活動之間的關系,即隨著人們生活的逐步現(xiàn)代化,傳統(tǒng)的藝術方式應該自覺變革以跟上時代的節(jié)奏。”李陀認為:“文學藝術,不論在內(nèi)容或形式方面,都面臨著一場突破。”另一方面他還以自己的創(chuàng)作來踐行變革的理念。
筆者認為,本文論及的李陀的《余光》《七奶奶》這兩篇小說,既是對當時涌動的現(xiàn)代敘述藝術實驗新潮的感悟之作,也是中國當代作家開始關注中國人,特別是城市平民精神景象的代表性創(chuàng)作。特別值得一提的是,這些創(chuàng)作,因其既秉持寬容又審慎的民族文化立場,又追逐現(xiàn)代主義風向的藝術創(chuàng)新與嘗試之舉,還是引起了一些專家的關注與評價。對此學者程光煒的見解可謂高屋建瓴:“1982年發(fā)表的徐遲的《現(xiàn)代化與現(xiàn)代派》和馮驥才、李陀、劉心武的《關于‘現(xiàn)代派’的通信》的文章,是當代文學向‘現(xiàn)代主義’轉(zhuǎn)向的一個重要識別界標?!?/p>
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文學世界尚未形成平民化書寫的大氣候。表現(xiàn)在于:一、在作家構(gòu)成中,專業(yè)作家的占比很高,網(wǎng)絡作家尚未問世;二、在作品人物的構(gòu)成中,人物大多呈現(xiàn)出外在化(外在語言、行動描寫居多)、類型化(干部、知識分子、農(nóng)民形象居多)的特征。也就是說,具有草根氣息的市民階層的小人物還沒有占據(jù)文學的殿堂。大規(guī)模描寫這類小人物的浪潮,應該是集中在20世紀90年代方方、池莉等作家創(chuàng)作的新寫實小說中。而與李陀同時代的另一位作家王蒙,更多的則是以知識分子的心理刻畫作為他意識流小說探索的承載體,所以,在當時,像李陀這樣關注市民小人物精神景象,并開啟巡覽與觸摸之旅的作家還比較少見。尤其是在推送人物落寞心理的時候,作者的刻畫尤其精微。有學者認為:“這類小說的特點是把對人物靈魂的深入開掘同客觀寫實相結(jié)合,在較為清晰的情節(jié)框架中,交叉著人物的心理活動結(jié)構(gòu)。使人物的意識流動不再是漫無節(jié)制地自由泛濫,而是在理性定向的導引下有節(jié)制地涌出,顯示出中華民族以理節(jié)情的審美精神?!?/p>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李陀小說創(chuàng)作的落寞書寫也就應運而生了。他的短篇小說《余光》中老金頭生活的落寞,首先在于他是一位鰥夫。除了相依為伴的女兒外,他有一份看大門的工作。因為對“世風日下”現(xiàn)實的深重焦慮與恐懼,他生怕女兒交男友不慎,于是悄悄地跟蹤了女兒的約會。在跟蹤起初,讓他得意揚揚的是,他能將跟蹤距離始終保持在安全系數(shù)頗高的“二十五步”。就在這個時候,他似乎還能確信女兒的乖順與規(guī)矩??墒钱敻櫟接稳巳缈椀耐醺蛻偃司佣嗟谋焙9珗@時,老金頭不得不與他的“二十五步”作別。最終跟丟的結(jié)果讓他倍感落寞,此時的落寞不但體現(xiàn)在原本乖順聽話女兒的不再聽話,更在于原本自信滿滿的他只能面對莫大諷刺的全然降臨。
其次,落寞還體現(xiàn)于孤獨的老金頭心甘情愿地守護著自己封閉、落伍的生活。他不讀報、不聽廣播,不結(jié)交朋友、沒有任何社會交往。這種不健全的社交生活使得他與外界交流、交往的絕大多數(shù)通道都關閉著,也就是說,他釋放孤寂與落寞的方式只能是愈加的孤寂與落寞。
他有多少年沒到王府井這種熱鬧地方來了,他自己也想不清。他平常不喜歡上街,也可以說除非有特殊的需要,他從不上街。他喜歡安靜……
可他今天親身到王府井來走走,心里很不是滋味,有一種沉重感。而且這沉重中還夾雜著氣悶和惱怒……他甚至有一種身在異鄉(xiāng)之感……雖說他平時不喜歡出門,不喜歡上街,尤其不喜歡到王府井這樣的地方來玩,然而像今天這樣,在擦肩接踵的人群里卻有一種孤獨感,可是從來沒有過的。
這里的“氣悶、惱怒、沉重、異鄉(xiāng)感、孤獨感”等表達,均讓我們充分丈量到了老金頭封閉、執(zhí)拗、落寞的生活狀態(tài)與外在世界的距離以及由他的邊緣化生活延伸出來的都市小人物的精神樣態(tài)。我們可以想見,失去女兒后的他,生命的存在感只會越加消沉。
《七奶奶》是李陀的另一篇短篇小說,它發(fā)表在1982年第8期的《北京文學》上。七奶奶是個寡婦,之前的中風使她徹底失去了行走的能力。而且,她當初中風的根由,也是因為看見兒子將煤氣罐馱回了家。癱在床上的她對外面世界的最大關注,是聚焦于兒媳婦做飯是用安全的老式火爐,還是危險的煤氣爐這一點上。她從鄰居常六伯那里聽說,煤氣罐會爆炸,這讓被困在床上的她寢食難安、坐臥不寧?!笆钦l發(fā)明的這種缺了八輩子陰德的東西?想想就讓人心驚肉跳。拿炸彈放家里,還用她做飯,缺德喲!”
由于“恨屋及烏”,她把所有對煤氣罐的恐懼與怨恨都遷移到正在做飯的兒媳婦身上,這種恨可謂電閃雷鳴、痛徹心扉。作者將七奶奶對煤氣罐的緊張感提升到了生命掙扎的地步,作品中那令人窒息的緊張氣氛也讓我們領悟到,失去行走能力的七奶奶與廚房與煤氣罐之間的距離,或許就是80年代老北京市民的守舊心靈與日新月異的時代之間的距離。
同樣是落寞,老金頭的落寞為自覺自愿的落寞,七奶奶則為迫不得已的落寞。七奶奶參與、把控外在生活的激情與欲望明顯高于《余光》中的老金頭許多,所以,雖然他們同是生活中被邊緣化的小人物,但二者的精神樣態(tài)又有所不同。在這里,落寞的走向既是兩位主人公人物精神抵達的共性,又是充滿區(qū)別的個性呈現(xiàn)。所以,“文學觀念的突破,確確實實取決于我們能不能從唯社會歷史的角度中展拓出去,認識到文學具有若干社會性以外的,甚至更為重要的本質(zhì)屬性”。
日本學者竹內(nèi)好曾經(jīng)說過:“歷史并非虛空的時間形式。如果沒有無數(shù)為了自我確立而進行的殊死搏斗的瞬間,不僅會失掉自我,而且也將失掉歷史。”
20世紀中葉,文學在塑造人物上存在不少誤區(qū),例如,有人認為小說的精彩理應體現(xiàn)在復雜的階級關系和政治沖突中,紅色審美時期的階級斗爭話語為這種誤解提供了貌似正確的答案。再比如,認為非知識分子,非杰出人物或反派人物,其精神世界理應平凡、貧乏、寡淡。因而他們既不具備被文學歷史接納的潛質(zhì),也不擁有被重點刻畫的資歷。七月派作家路翎反其道而行之,他將自己的筆力傾注于對小人物、邊緣人物、特異人物精神世界的探秘,由此為我們打開了一個展現(xiàn)復雜人生、人性的輝煌世界??上У氖牵@樣的作家在那時可謂鳳毛麟角。所以,對人物復雜的精神世界的探秘,就是文學的歷史存在的真正價值之一。
20世紀80年代的王蒙、李陀等人,“從紅色審美的心理定式中解脫出來,作家以自己的個體體驗發(fā)掘民族文化心理的深層”。是的,這些作家,在小說敘事中,在透視民族文化心理時,無論是人性省覺還是文化追逐,都體現(xiàn)為一種集體心理歸屬。人常說,獨角戲難演。是的,老金頭、七奶奶既是這兩篇小說的中心人物,也是作者以現(xiàn)代性眼光觀照人生與心靈的聚焦點。作者的目力正如戲劇舞臺上的追光一樣,牢牢地將他的人物含納或收攏在這股強烈的光束之中。作品對老金頭、七奶奶高保真的聚焦顯像效果,使得小說人物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甚至其情感與心理上的微風細雨也被放大、被細膩化了。讀者由此就在這緊致度、微妙度雙高的環(huán)境下探照人物微妙且復雜的精神世界,這也促成了作者對民族文化心理的深度探尋。
老金頭、七奶奶都是現(xiàn)實世界的孤獨者,如何寫好寫活這兩位孤獨者?李陀先生的訣竅就是打開他們的精神世界,讓人物在緊張、激烈的內(nèi)心動蕩中凸顯人物的兩個世界:停滯、平淡的生活世界與緊張、豐腴的內(nèi)心世界。由此,作品的緊致度與微妙度也就得以凸顯。
作品告訴我們,孤單的老金頭、臥病在床的七奶奶的人際交往都十分單一而閉塞。封閉孤獨的生存環(huán)境、疏落隔膜的親情關系,可能使得他們往往將自己固執(zhí)于一人或一事。作者借助于具有透視效果的長焦鏡頭,將老金頭對女兒約會的盯梢與擔憂、七奶奶對煤氣罐的仇恨與恐懼。就是從這看似單調(diào)、單薄的視角,再現(xiàn)了兩位孤獨者內(nèi)心景象的復雜與紛繁。
《余光》中的老金頭,一個落寞、孤獨的生命,他性格中欠缺的是老北京人常有的豁達、灑脫之氣,卻凝固著老北京人身上的偏執(zhí)與自以為是。他與外面“花花世界”的距離,使得他畫地為牢,故步自封。
小說對七奶奶的心靈書寫,是通過寫她對可能爆炸的煤氣罐的高濃度焦慮,對兒媳婦的不滿,對童年生活的回憶等情節(jié)來展現(xiàn)的。
她心里越來越急。大概正因為這么一急,這陣讓人要死要活的咳嗽,倒突如其來地過去了。她趕忙用襖袖子把眼里的淚水擦了擦,又使勁往窗外看。那兩盆仙人掌還是礙眼。她早就說過好幾回了,讓他們把這兩盆東西挪開。兒子倒是答應了,可始終沒真動手。這會兒她猛地想起,多半兒是兒媳婦在這里頭搗了鬼。準的。準是她不讓兒子搬。她成心。這女人可歹毒了。她什么干不出來?好幾回了,她騙她,假裝說是用煤球爐子做飯,可都讓她給覺出來了。她不能不防著她。
通過上述心理活動,讀者可以大致了解七奶奶一生的軌跡,也能體會她守舊的淵源。七奶奶不像《紅樓夢》里的賈母或劉姥姥,她沒有具體的外貌,沒有鮮明的性格,更沒有作者試圖體現(xiàn)的褒貶傾向,因為作者并不是通過生活流程,而是通過緊致度、微妙度雙高的精神流程來展開文本書寫的。
今天看來,這種緊致度、微妙度雙高的精神景象的描摹,又確有讓小說出離平凡、平庸的功效。
人常說,人一老,一般都會趨向好靜、怕死、多疑與固執(zhí),兩位主人公身上確實都有上述癥狀。如果再細細分辨一下的話,老金頭偏向于好靜、多疑、固執(zhí),七奶奶偏向于怕死、多疑、固執(zhí)。
身為孤獨者兼老者的身份與處境,他(她)多疑、不開通,而這恰恰又是因為他們在身心兩方面遠離世界、遠離親人的生活狀態(tài)所致。老金頭的好靜與多疑是基于對女兒與外在世界的諸多不放心、七奶奶的怕死與多疑是對兒子、兒媳、煤氣爐的徹底不信任。對老金頭而言,喜歡孤獨是其悲劇的最大癥結(jié),因為墨守成規(guī)意味著與外在環(huán)境的疏離與隔絕。七奶奶,一個連自身都無法管理的殘疾生命,上演給讀者的卻是一出想要對抗時代和生活的悲劇。“可這回她沒松手。她的兩只手還死命地扒著床沿。她就一個心思——死了也得把廚房那邊的情形看個明白。”老金頭和七奶奶的悲情都在于強烈的掌控欲望與殘酷的失控現(xiàn)實之間的巨大落差。
這是一個巨變的時代,這也是一個傳統(tǒng)“孝道”已經(jīng)碎片化的時代。兩位孤獨的老者在欠缺人間溫情的生存環(huán)境中、在老北京小人物的文化心理不肯退場的場域里,在大時空(改革開放)的流轉(zhuǎn)遷變與小時空(老北京平民)的頑固守舊之間的錯位中,老金頭的守靜與固執(zhí)等于停滯、等于倒退;七奶奶的多疑與固執(zhí)則是不合時宜、自我損毀。這恰如有人所言:“在文化中始終有一種回躍,即不斷轉(zhuǎn)回到人類生存痛苦的老問題上去。”
由此,一個不起眼的生命的小世界與生命關懷體察的大舞臺在作者的筆下聯(lián)通了起來。小說的世界里充滿著世俗的氣息和小人物無謂的抗爭與落寞,但作者的境界卻是俯視的姿態(tài)與悲憫的情懷。兩個似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小生命就在這樣的悲憫中站立了起來。
注釋
① 林瑞艷:《80年代“現(xiàn)代派小說”價值重論》,《湖北經(jīng)濟學院學報》2011年第4期。
② 王蒙:《關于“意識流”的通訊》,《鴨綠江》1980年第3期。
③ 李陀:《文學表現(xiàn)手法探索筆談》,《文藝報》1980-10-12.
④ 程光煒:《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現(xiàn)代派文學”》,《文藝研究》2006年第7期。
⑤ 張學軍:《新時期現(xiàn)代主義小說的歷史流變》,《文史哲》1997年第2期。
⑥ 劉心武:《關于文學本性的思考》,《文學評論》1985年第4期。
⑦ 竹內(nèi)好:《何謂近代》,《近代的超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版,第183頁。
⑧ 傅元峰:《風景與審美——1980年代小說特質(zhì)再探討》,《山東社會科學》2007年第2期。
⑨ [美]丹尼爾·貝爾:《資本主義文化矛盾》,趙一凡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9年版,第59頁。
作 者:雷巖嶺,蘭州城市學院文史學院教授,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和性別研究;蔣艷麗,蘭州城市學院文史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審美教育與女性文學。
編 輯: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