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云
(河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
為了方便討論,現(xiàn)參考學(xué)者的意見[2],將與△關(guān)系比較密切的銘文轉(zhuǎn)錄于下(釋文用寬式)[3]:
我們先來看看馮勝君對上揭銘文的意見[5]:
……
至(引者按:指△),應(yīng)讀為“置”。至、置皆為舌音。至,質(zhì)部;寘,真部。韻為對轉(zhuǎn)。二字古音極近,故“至”可讀為“置”。《說文》:“寘,置也?!薄对娊?jīng)·卷耳》:“寘彼周行”,毛傳:“寘,置也?!?/p>
對于△,李家浩有過研究[7]。李先生將△分為A、B兩大類,每大類又分為兩小類:
李先生將△釋為“舌”。趙世綱將△釋為“至”[8]。
將△釋為“至”肯定是不正確的,李先生對此有很好的分析,現(xiàn)具引于下:
趙文根據(jù)B1的寫法,把這個字釋為“至”。從B1的字形看,這種釋法是正確的。不過這里有一個問題,即“至”字不可能寫作A形。按制作鑄造鐘范模的工匠,文化水平很低,銘文有漏刻、誤刻之處。例如76號镈鐘漏刻“其反鐘”三字,69號鈕鐘“呂王”之上漏刻“余”字,68號鈕鐘漏刻“其”字,73號镈鐘把“金”誤刻為“余”,78號镈鐘把“及”誤刻為“人”。此外,鐘銘還有古文“奏”與“平”互訛的情況(詳下)。因此,在A、B兩類寫法中,當(dāng)有一類寫法是另一類寫法的訛誤。按照人們書寫習(xí)慣,一般愛把生僻的字誤寫作常見的字,把筆劃多的字誤寫作筆劃少的字。在古文字里,B1是個常見字,A卻是第一次見到;B的筆劃也比A少。根據(jù)這些情況,B應(yīng)該是A的訛誤。
將△釋為“至”不確,但李先生將△釋為“舌”恐亦不確,因為古文字中的“舌”字形體變化不大,均沒有寫作A的[9]。
李先生認(rèn)為B應(yīng)該是A的訛誤,無疑是正確的,我們下文對△的討論就以A為出發(fā)點。
可見,A1完全有可能是“晉”字的一個省體。A2當(dāng)是A1的進一步訛變。而A1、A2與B1、B2的關(guān)系,上文所引李先生的意見已經(jīng)交代清楚了??梢姡鲬?yīng)當(dāng)釋為“晉”。
將△釋為“晉”,能否講通銘文呢?
上文指出,△應(yīng)該為“雜次”之類的意義,現(xiàn)將△釋為“晉”,而“晉”沒有“雜次”之類的意義,可見,“晉”在銘文中應(yīng)該是個通假字。
我們認(rèn)為銘文中的“晉”應(yīng)該讀為“次”。
就上古音來說,“晉”屬精母真部,“次”屬清母脂部,兩字聲母同屬齒音,韻部是嚴(yán)格的對轉(zhuǎn)關(guān)系,上古音相近。“晉”及“晉”聲字與“次”聲字可以相通,如今本《禮記·緇衣》所引《尚書·君雅》“資冬祁寒”中的“資”字,郭店楚墓竹簡本和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竹書本《緇衣》皆作“晉”[11];今本《周易》《旅》卦九四爻辭“得其資斧”、《巽》卦上九爻辭“喪其資斧”中的兩“資”字,馬王堆漢墓帛書本《周易》皆作“溍”[12]。
銘文中“晉”所代表的詞應(yīng)該為“雜次”之類的意義,“次”正有“雜次”之類的意義,如:
《荀子·富國》:“尚賢使能以次之”,王先謙《集解》:“次之,謂使之就列。”
《呂氏春秋·季冬》:“乃命太史次諸侯之列”,高誘注:“次,列也?!?/p>
《史記·陳涉世家》:“陳勝、吳廣皆次當(dāng)行,為屯長。”
《文選·張衡〈東京賦〉》:“決拾既次”,呂向注:“次,比也?!?/p>
“次”的“雜次”之類的意義,在古人對具有“雜次”之義的“比”的訓(xùn)釋中也可以看得出來:
《孟子·滕文公上》:“夫物之不齊,物之情也?;蛳啾遁?,或相什百,或相千萬。子比而同之,是亂天下也。”朱熹集注:“比,次也。”
從上揭論述來看,我們將△釋為“晉”,讀為“次”,無疑是正確的。
△的釋讀問題解決了之后,上文討論的這段銘文可以翻譯為:“選擇堅硬的銅,鑄成這套編鐘?!瓕⑦@套編鐘與毊磬、長竽雜次演奏,樂聲鏗鏘悅耳。
《尚書·皋陶謨》中有一段與音樂有關(guān)的文字,其所描繪出來的景象,與上文討論的鐘銘文所描繪出來的景象,有些相似,現(xiàn)轉(zhuǎn)錄于下:
下管鼗鼓,合止柷敔,笙鏞以閑,鳥獸蹌蹌。
“下管”的含義,學(xué)者們的解釋頗為分歧[13],或認(rèn)為古人在堂下演奏管樂器,所以“下管”即指管樂器,這種說法可能是正確的?!柏弧敝感」??!皷恰?、“敔”是兩種打擊樂器,“皆所以止音節(jié)樂”[14]。“笙”是一種簧管樂器?!扮O”指大鐘。“鳥獸蹌蹌”所表達的意思是:“樂者不獨感神人,至于鳥獸無知,亦且相率而舞蹌蹌然也?!盵15]于省吾根據(jù)金文中“之”字的特點,認(rèn)為“合止柷敔”之“止”是“之”字之誤,“合止柷敔”即“合之柷敔”,并認(rèn)為“合止〈之〉柷敔,笙鏞以閑”猶言“合之以柷敔,閑之以笙鏞”[16]。于先生的說法是很正確的。
綜合以上分析,上引《皋陶謨》中這段文字的意思就是:下管、鼗鼓合奏,并用柷敔、笙鏞與下管、鼗鼓配合、交替演奏,演奏出來的樂聲十分美妙,使飛禽走獸聽了都隨之舞動。
弄清楚了《皋陶謨》中這段文字的含義,再將其描繪出來的景象,與上文引用的鐘銘文描繪出來的景象作一對比,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它們有很強的相似性,描繪的都是各種樂器合奏的場景。這種相似性證明了我們對上文引用的鐘銘文理解的合理性,同時也證明了于省吾先生對《皋陶謨》相關(guān)文句理解的合理性。
[1]河南省文物研究所,河南省丹江庫區(qū)考古發(fā)掘隊,淅川縣博物館.淅川下寺春秋楚墓[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1:257-287.
[2]a同[1]:361-367. b張亞初.金文新釋[C]//第二屆國際中國古文字學(xué)研討會論文集.香港:香港中文大學(xué)中國語言及文學(xué)系,1993.c李家浩.鐘銘文考釋[C]// 著名中年語言學(xué)家自選集 李家浩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d馮勝君.鐘銘文解釋[C]//吉林大學(xué)古籍整理研究所建所十五周年紀(jì)念文集.長春:吉林大學(xué)出版社,1998.e.陳雙新.鐘銘文補議[C]//古文字研究(第二十四輯).北京:中華書局,2002.
[5]同[2]d.
[6]同[2]b.
[7]同[2]c.
[8]同[1]:361-367.
[9]黃德寬主編.古文字譜系疏證[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7:2456-2457.
[10]何琳儀. 戰(zhàn)國文字通論(訂補)[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3:208-209.
[11]a.荊門市博物館.郭店楚墓竹簡[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17,129,133.b.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一)[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50,180,181.
[12]a.傅舉有,陳松長.馬王堆漢墓文物[M].長沙:湖南出版社,1992:115,116.b.馬王堆漢墓帛書整理小組.馬王堆帛書《六十四卦》釋文[J].文物,1984(3).
[13]顧頡剛,劉起釪.尚書校釋譯論[M].北京:中華書局,2005:482-484.
[14]同[13]:485-487.
[15]同[13]:490.
[16]同[13]:4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