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 濤
(鄭州大學 歷史學院,鄭州 450001)
【關(guān)學研究】
宋元《正蒙》流傳與釋論考
魏 濤
(鄭州大學 歷史學院,鄭州 450001)
張載手定《正蒙》之后,經(jīng)門人弟子的編訂與正面?zhèn)鞑?,二程及其弟子將其以反面教材的形式廣為流傳,至南宋初年又經(jīng)胡宏重訂和《諸儒鳴道》等目錄書的收錄,及此后以朱子的批判繼承態(tài)度為導(dǎo)向,開始廣泛傳布。在此傳播過程中,出現(xiàn)了二程及其后學的貶損、胡宏的崇拜與模仿、朱熹有選擇性的吸收及其后學日漸以吸收為主,且注解迭出的注釋格局。呈現(xiàn)出了在宋元時期,從以批判為主到以批判與吸收并重為主要特點的《正蒙》詮釋的基本趨勢。
宋元;《正蒙》;流傳;詮釋
作為奠定張載宋明理學奠基者重要地位之重要著作——《正蒙》,向以難讀著稱。該書作為張載一生研究儒家經(jīng)典的集大成之作,在歷史上尤其是在性理之學日漸走向官方哲學統(tǒng)治地位的宋元時期是如何傳播的,在傳播過程中,又是如何解說的,形成了哪些注解和評論?這些關(guān)乎到張載哲學歷史影響的重要問題,在以往的研究中往往掩而不彰。筆者擬在此結(jié)合有關(guān)資料,對這兩個問題略作疏理和辨明,敬祈方家指正。
1.關(guān)洛異趣——張載生前逝后《正蒙》在北宋的雙向傳播
首先,是程門弟子對《正蒙》的正向傳播。作為張子晚年定論性質(zhì)的《正蒙》乃吸收了其他著作中的大量思想。通過學界目前有關(guān)《橫渠易說》及其佚書《孟子說》《論語說》《禮記說》等與張載思想建構(gòu)關(guān)系之考察,不難看到,該書的基本思想在其講學過程中已日漸形成。因其規(guī)模宏大,歷來費解,在成書之前就曾多次與二程討論。經(jīng)張載在去世前一年手定,后經(jīng)高足蘇邴略效《論語》體例,離其篇為十七,遂成今日通行本的樣子。書成后并未像今日可以想見的那樣在儒者們中間廣泛流傳,流通范圍僅限于其門人弟子及與張載有過比較密切學術(shù)討論的二程。《正蒙》出現(xiàn)之后,“關(guān)中學者尊信之與《論語》等,其徒未嘗輕以示人,蓋恐未信者不惟無益,徒增其鄙慢爾?!盵1]張載手定《正蒙》后,曾在學生中流傳,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雖因張載之去世,“關(guān)學之盛,不下洛學”的局面有一定的改變,但因有了《正蒙》,許多關(guān)中學者仍可“守橫渠說甚固”。此點二程在張載去世后入關(guān)中講學時,亦深有體察。張載逝后,門人長安李復(fù)、藍田三呂分別沿著氣學和“躬行禮教”兩個向度傳承并發(fā)揮乃師學說。尤其是之后東投洛學的呂大臨,兼有雙重身份的他當為其師《正蒙》的傳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同時,《正蒙》作為洛學的批判對象,以反面教材的形式廣為流布?!墩伞芬粫?guī)模宏大,在成書之前就曾多次與二程討論。至熙寧十年(1077),形成今日依然可見之《正蒙》版本,也標志著其思想已走向成熟。而二程之學說體系相對形成較晚,許多思想乃是在與張載的論辯中日漸形成并堅定起來。張載思想成為二程思想的重要參照,如何解釋和超越張載,自然是在其此后的教學和研究中面對的重要問題。于是,作為反映張載思想主體的《正蒙》自當開始廣泛地在程門中傳播。二程弟子中,楊時、尹焞、謝良佐等繼承師說,繼續(xù)對《正蒙》進行批評,如楊時即曾云“張橫渠于《正蒙》中曾略說破云乾坤之闔辟,出作入息之象也,非見得徹言,不能及此?!盵2]翻檢二程其他弟子著作,此種情況亦可見。在此過程中,《正蒙》亦應(yīng)以反面教材的形式在二程后學們的教學中廣為傳播。其后,曾執(zhí)教于太學具有兼?zhèn)麝P(guān)洛特點之鮮明學術(shù)特點,作為程門四學士之一的呂大臨,通過其兩位弟子周行己、沈彬老在南方傳播關(guān)學*據(jù)《宋元學案·序錄》云:“永嘉諸子,世知其傳播洛學,不知其兼?zhèn)麝P(guān)學也?!?。從現(xiàn)存的《周行己集》中雖難窺知其對《正蒙》的研究狀況,但就其講氣的思想而言,應(yīng)對《正蒙》有所關(guān)注。似可推測,此兩人對于關(guān)學南傳,銜接關(guān)學與永嘉之學當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2.優(yōu)入圣域——南宋初期《正蒙》在升格中廣為流傳
南宋初,作為洛學再傳的胡宏不贊同張載門人蘇昞對《正蒙》的編定結(jié)果,故對《正蒙》進行了重新厘定。如《橫渠正蒙序》所云:“斯文施設(shè)乎二帝三王之政,筆削于孔子、孟軻之書,其教亦備矣。……著書數(shù)萬言,極天地陰陽之本,窮神化,一天人,所以息邪說而正人心,故自號其書曰《正蒙》。其志大,其慮深且遠矣。而諸家所編,乃有分章析句、指意不復(fù)閎深者,錯出乎其間,使人讀之無亹亹不倦之心,望以傳久,不亦難乎!今就其編剔摘為《內(nèi)書》五卷、《外書》五卷,傳之同志,庶幾先生立大本、斥異學之志遠而益彰。雖得罪于先生之門人,亦所不辭也?!盵3]胡宏通過對《正蒙》進行重新厘定,其結(jié)果跟蘇昞大不一樣,不但總體結(jié)構(gòu)不同,分為內(nèi)書和外書共計10卷,而且內(nèi)容的前后順序也發(fā)生了重大變化。這次厘定對蘇昞厘定傳本進行大幅度調(diào)整,已經(jīng)完全改變了《正蒙》原來的模樣,惜乎此書已佚,其詳情則不得而知。晁公武(1105—1180)在《郡齋讀書志》中所著錄的張載著作有:“《橫渠春秋說》一卷、《信聞記》《橫渠孟子解》十四卷、《正蒙書》十卷、張橫渠的《崇文集》十卷?!盵4]個中記載之《正蒙》為10卷本。作為現(xiàn)存最早的宋代思想資料叢書,補成于端平二年(1235)的《諸儒鳴道集》*關(guān)于其成書時間有兩種說法:端平二年(1235)知紹興府事的黃壯酞得到《諸儒鳴道集》的版刻時已經(jīng)“板腐字漫”,表明版刻的時間已經(jīng)很長。顧廷龍先生親見刻本,指出“慎”字缺筆,“驚”字不避。刻工為孝宗時期浙江一帶良工。故顧廷龍先生斷定該書成于孝宗朝,顧先生能親見多種珍稀版本、稿本,結(jié)合南宋一段歷史來看,這種說法有比較充分的根據(jù);陳來在《中國近世思想史研究》(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3年版,第3頁)中指出:《諸儒鳴道集》采用朱熹高宗二十九年(1159)編訂的《謝上蔡先生語錄》,但是沒有采用乾道四年(1168)完成的《程氏遺書》,據(jù)此判定《諸儒鳴道集》成書于高宗二十九年(1159)到孝宗乾道四年(1168)之間。所錄張載的作品則為:“《橫渠正蒙》八卷、《橫渠經(jīng)學理窟》五卷、《橫渠語錄》三卷?!睋?jù)考,陳振孫大約生活在1183年至1262年之間。[5]可見在此一段時間陳氏已可見收錄于《諸儒鳴道集》中的《正蒙》。而他在《直齋書錄解題》中著者張載名下記載:《易說》三卷、《理窟》一卷、《正蒙書》10卷、《祭禮》一卷。[6]中記《正蒙》為10卷,與《諸儒鳴道集》所收張載《橫渠正蒙》八卷有異,而與此前晁公武所記相同,與前所提之胡宏重訂本亦卷數(shù)相同。陳氏在《正蒙》書下解曰:“崇文校書長安張載子厚撰,凡十九篇。案晁公武《讀書志》,是書初范育、呂大臨、蘇昞為前后序,皆其門人也。又有待制胡安國所傳,編為一卷,末有行狀一卷?!被谶@樣的事實,我們似可推測存在以下兩種可能:其一,《諸儒鳴道集》所記有誤,當為十卷;其二,當時傳世之《正蒙》可能有兩個版本。一為沒有附錄胡安國傳和呂大臨行狀的版本,另一種則附有。從今可見之《諸儒鳴道集》所收《正蒙》來看,無范序和蘇序。至于陳氏解題中本之晁公武之說而提及之呂大臨序,當為誤傳,今閱諸本晁氏題解皆未見。之后,朱熹、呂祖謙編訂《近思錄》,該書作為主要集北宋五子重要言論的匯集性著作,其《引用書目》中所列“橫渠先生著作”有《正蒙》《文集》《易說》《禮樂說》《論語說》《孟子說》《語錄》。從流傳至今的《近思錄》來看,該書對《正蒙》有多條征引。加之翻檢今日可見之《朱子語類》中有關(guān)《正蒙》諸多命題的廣泛討論來看,朱子時代《正蒙》流傳之廣,當不難想見。朱熹曾云“《正蒙》建陽舊有本,近來久不曾見,俟病少間,當為尋問也?!盵7]說明當時《正蒙》已在閩中流傳較長時間,而且不止一個版本。
3.漸步官學——后朱熹時代《正蒙》的流傳
在朱熹的影響下,其后學開始充分地重視《正蒙》。嘉定十四年(1221)魏了翁再次為張載請謚,直至十六年正月朝廷允以賜謚。他在《為周二程張四先生請溢奏》中說:“張載講道關(guān)中,世所傳《西銘》《正蒙》《理窟》《禮說》諸書?!薄皺M渠張先生之書行于世者,惟《正蒙》為全書?!盵8]說明《正蒙》在當時傳播已比較廣泛,且在張載之諸多著作中唯《正蒙》保存完好。此間,隨著張載地位的提升,不少學者開始主動研究和解釋《正蒙》。包括此后的真德秀、黃震、熊禾、黃履翁、熊剛大、黃勉齋、鄭眉軒等,都開始嘗試著把張載思想納入自己的思想體系中予以新的解說。加之在宋理宗、寧宗時期政府的重視,在陽枋《字溪集》、趙汝騰《庸齋集》、樂雷發(fā)《雪磯叢稿》等諸多南宋學者文集中保存著大量的討論《正蒙》的資料,也充分說明《正蒙》在相對比較廣闊的范圍內(nèi)傳播當為不爭的事實。至元代,從文化上繼承了前代的政策,而且確立了理學尤其是朱子學的官方哲學地位,出現(xiàn)了許多朱子學學者。本著朱子對張載的評價和解釋,在元代也出現(xiàn)了包括沈貴珤、黃瑞節(jié)、吳澄、許衡等諸多學者以講學的方式傳播《正蒙》的熱潮。
1.誠有過者——二程對《正蒙》的批評
《正蒙》成書之后,張載曾將書在門人弟子中間進行了小范圍的流通,甚乃傳至于與張載同時的洛學代表人物二程。從現(xiàn)有的資料來看,與張載有著長期學術(shù)討論的二程及其弟子積極推崇《西銘》,對《正蒙》卻多所貶損。《正蒙》雖成書較晚,然其主體思想的形成卻是在此之前,其理論建構(gòu)特質(zhì)化方法之形成亦將更早。通觀相關(guān)文獻可見,二程對于張載《正蒙》之評價主要集中在《洛陽議論》之中。首先,二程認為張載以“太虛”“清”來言本體有不妥處。張載之用語,雖以無形之極的”太虛“來指涉本體,然二程認為,本體非但“無形”,而且是“非形”、不可以形言。但張載亦曾提到“清通不可象為神”、本體之不可以形言。不論是清、通、太虛皆是對不可名狀的本體的存在形態(tài)的形容詞。對此一爭議,二程與張載實是各有所見、各有所重。究竟張載是否以“氣”與“神”為二本?張載本身亦曾以“神無方、易無體”“天體物不遺”等詞語來說明其本體的遍在氣內(nèi),此一論點當與二程無異。然究其“二本”之意,恐是誤解?!疤摕o窮而氣有限”之觀點本身就是張載批評的重要著力點,故而不可能在其自身的理論建構(gòu)中陷入體用殊絕之二本之境。其次,二程尚不同意張載的先窮理再盡性最后以至于命的層級化的修為方式。二程批評張載將窮理、盡性、至于命分為幾個階段逐步實現(xiàn)的做法。從工夫論上來看,重視階段性的修為乃是《正蒙》所反映的張載思想的重要特色,此可以與其反復(fù)強調(diào)的“以禮為教”思想相一致。因“變化氣質(zhì)”,以禮化習從現(xiàn)實的視角考量,確實需要有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其三,二程對張載倡導(dǎo)的“天人合一”觀念也展開激烈批判,認為“天地本一,不必言合”。本乎此,認為雖其理論建構(gòu)比較嚴密,但大有“苦心極力之象”,乃“窮索”之結(jié)果,非“明睿所照”,故而從理論建構(gòu)上似不夠圓融。在筆者看來,這一差異的形成主要是就張載和二程理論建構(gòu)的面向之差異所決定的。張載主要解決的是世儒“不知擇術(shù)而求”的入學門徑問題,而二程的著力點卻在于不斷提升儒學的理論境界上。這一分歧也注導(dǎo)著兩人必然出現(xiàn)“天人合一”與“天人本一”的重大分歧。從總體上來看,雖然二程對于《正蒙》未作系統(tǒng)的注釋,但對該書主體思想的評價已了然,認為《正蒙》乃“言有過者”。此與其對《西銘》的正面表彰形成鮮明的對比。二程對張載思想的這樣的整體評價,直接影響了其弟子們對張載的認同,對于后世張載思想的廣泛傳播亦產(chǎn)生了極大的負面影響。
2.傳注與模仿——胡氏父子對《正蒙》的研究
盡管二程之后學絕大多數(shù)都對《正蒙》多有貶損,但也不乏有對《正蒙》思想之表彰者。元代馬端臨《文獻通考》之《經(jīng)籍考》錄有“《正蒙書》十卷”,引晁公武《郡齋讀書志》曰:“晁氏曰,皇朝張載子厚撰。張舜民嘗乞追贈載于朝,……此書是也。初無篇次,其后門人蘇昞等區(qū)別成十七篇,又為前后序。又有胡安國所傳,編為一卷,末有行狀一卷?!盵9]由此可見,作為洛學系統(tǒng)的胡安國為《正蒙》作過傳,并流傳于世。此傳并非分散附于正文之下,而是作為書中一卷附編于張載《正蒙》書之后??蓢@此書現(xiàn)已失傳,故胡安國所傳的具體情況便不可得而知。明人王樵《春秋輯傳》中保留有一條胡安國《正蒙傳》的資料,中云:“《胡傳正蒙》曰:‘凡陰氣凝聚,陽在內(nèi)者不得出,則奮擊而為雷霆;陽在外者不得入,則周旋不舍而為風,和而散則為霜雪雨露,不和而散則為戾氣曀霾,陰常散緩,受交于陽則風雨、寒暑正。雹者,戾氣也?!庇謸?jù)呂祖謙所言“欲求五峰《皇王大紀》及《正蒙內(nèi)篇》若只遣人行亦乞附行也?!盵10]可以說明胡安國為《正蒙》作解乃為確論。由此似可斷言,胡安國當為史上最早為張載《正蒙》做解之人。《朱子語錄》中記錄了呂祖謙與朱熹這樣的對話:“東萊云:‘《知言》勝似《正蒙》?!壬唬骸w后出者巧也?!盵11]《知言》乃是胡安國之子胡宏所作,呂祖謙以《知言》與《正蒙》作比較,認為兩者極為相似,因此《知言》有模仿《正蒙》的嫌疑。朱熹所謂“后出者巧”,更說明后出者當是以前出者為基礎(chǔ),可見胡宏《知言》成書當以《正蒙》為參照乃為不爭之事實。基于此,通過對《知言》和《正蒙》的深入比較研究,既對于張載思想的難傳問題研究會有新的突破,同時對于張載關(guān)學與湖湘之學的學派關(guān)系研究亦會有重要推進。
3.批判繼承——朱熹《正蒙》釋論
關(guān)于朱子是否為《正蒙》作過注釋的問題,學界大致有兩種觀點:一種認為,朱子為《正蒙》作過注解。另一種觀點認為朱熹沒有為《正蒙》作注或朱熹并未作《正蒙解》。如何看待朱熹是否為《正蒙》作注這個問題呢?上面這兩種看似截然不同的說法,實際上并不存在沖突,關(guān)鍵在于是在什么層面上看待這個問題。拋開朱熹是否專門作過《正蒙注》的問題,有一點是比較確定的,即朱熹生前曾將張載《正蒙》作為教學與研究的非常重要的理論資源,圍繞其中許多問題與當時學者進行了激烈的討論。*參見張金蘭《朱熹與張載〈正蒙〉》,《中國哲學史》2010年第1期。
眾所周知,二程思想經(jīng)幾次傳承,其中道南一支發(fā)展為以朱熹為代表的閩學。朱熹一改二程弟子褒《西銘》而貶《正蒙》的做法,積極吸取以《正蒙》為主體所建構(gòu)的張載思想。朱熹生前對張載《正蒙》的評論解釋文字很多[12],從中也不難窺測朱子對《正蒙》的基本態(tài)度。其一,朱熹從總體上認為,《正蒙》從總體上看其大旨“恐失之太容易”,雖其書“精深難測”,但其源則不出《六經(jīng)》《論語》《孟子》。并為后世指出了一條研讀《正蒙》的路徑,即“以程門諸公之說求之,涵泳其間”。這一提法對后世程朱化張載詮釋的形成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明清時期的《正蒙》注多站在朱學立場進行詮釋與評判,其源蓋在于此。其二,朱熹仍然秉持著二程《正蒙》“有過者”的提法。如在《朱子語類》中云:“《正蒙》所論道體,覺得源頭有未是處,故伊川云:‘過處乃在《正蒙》’。答書之中云:‘非明睿所照,而考索至此’。蓋橫渠卻是一向苦思求將向前去,卻失涵泳以待其義理自形見處。如云‘由氣化有道之名’說得是好;終是生受辛苦,圣賢便不如此說?!盵13]又言《正蒙》“亦只是一病,如定性,則欲其不累于外物;論至靜,則以識知為客感;語圣人,則以為因問而后有知,是皆一病而已?!盵14]此間對《正蒙》之“苦心力索”之著書方法并不贊同,認為其言“恐不能無偏”[15]。其三,對橫渠之具體觀點有肯定之處。如“《正蒙》中‘地純陰,天浮陽’一段,說日月五星甚密?!薄皺M渠云:‘天左旋,處其中者順之,少遲則反右矣。’此說好?!睂Α秴伞菲兴劶爸煳难芯拷o予充分肯定?!皢枡M渠說虛。云:‘亦有個意思,只是難說。要之,只‘動而無動,靜而無靜”說為善?!盵16]對張載動靜觀之一個方面表示肯定。而且對向被稱為張載思想總綱的“由太虛有天之名,由氣化有道之名,合虛與氣有性之名,合性與知覺有心之名”予以肯定。此點與二程不同。其四,將張載思想納入自己的思想體系作解釋。如有關(guān)“清虛一大“的問題、張載辟佛教輪回說的問題、“心統(tǒng)性情”的命題和有關(guān)“太和”的討論,都在一定意義上做了自我化的解釋。如其所云:“《正蒙》說道體處,如“太和”“太虛”“虛空”云者,止是說氣。說聚散處,其流乃是個大輪回?!倍嗥x張子本意,但經(jīng)過朱子的解釋又有了新的理論生命力。總而言之,朱熹對張子《正蒙》的研究雖在一定意義上繼承了二程的許多觀點,但也有所變化,除了批判以外,他積極吸取《正蒙》的一些思想,為其理論建構(gòu)服務(wù)。
朱熹的解釋和評價,對于后世的《正蒙》研究發(fā)揮了重要的導(dǎo)向作用。他對《正蒙》既肯定又否定的態(tài)度,奠定了包括其后學在內(nèi)的后世學者對《正蒙》的研究傾向。當然,不可否認的是,朱熹相較于二程而言,對于《正蒙》不是僅僅停留于批評的層次,這對于《正蒙》的廣泛傳播與地位提升無疑是莫大的貢獻。之后,元人黃瑞節(jié)將分散于朱熹著作中的《正蒙》評價之語,依照自身理解與張載《正蒙》正文做了對應(yīng),形成了此后被《性理大全》《性理會通》《宋元學案》及此后明清各家《正蒙》注所廣泛引用的朱子《正蒙》注,以致后世逐漸形成了朱熹著有《正蒙注》的觀點。實際上,嚴格地講朱熹并沒有一個完整的《正蒙注》的著作,但其對《正蒙》的系統(tǒng)而豐富的評價,著實在歷史上發(fā)揮著類似于專門性注釋的作用。
4.理解與爭鳴——朱熹后學對《正蒙》的詮釋
如上所言,朱熹對《正蒙》的解釋和評論對其后學影響甚大,形成了在朱熹之后朱學學者研究和解釋《正蒙》的熱潮。以下就對其后學的《正蒙》詮釋略作分析。
據(jù)載,朱熹之門人熊剛大,曾作《性理群書句解》,張子之《正蒙》亦在其解釋之列。對于《正蒙》十七篇每篇皆有解說,解釋非常簡明扼要,如對張載四句總綱之解釋:“自二氣變化生生不息者,而言于是有道之稱?!薄昂咸撆c氣化付予于人者,而言于是有性之稱。”“性者心之理,知覺心之靈,合而言之于是有心之稱。”且本朱子之說,如對《太和》篇“不如野馬缊”一句解釋:“野馬,游氣也,自非如游氣之紛擾。朱子曰:‘陰陽循環(huán)如磨,游氣紛擾如磨中出者?!边€有對“立天地之大義”一句之解:“天地大經(jīng),所以立也。游氣紛擾,緯也;陰陽循環(huán),經(jīng)也。朱子曰:‘陰陽循環(huán)如磨,游氣紛擾如磨中出者?!睂χ熳咏忉屩绶钪钣纱丝梢娨话?。另據(jù)《千頃堂書目》所載,熊禾(字勿軒)曾作《正蒙句解》二卷。今翻檢熊氏遺著《勿軒集》未見有關(guān)于此的任何線索。從《性理大全》中所引諸注及《宋元學案》之《橫渠學案》中可見一條解釋,說明熊氏解之存在為確。在黃震所著之《黃氏日抄》中亦存其對《正蒙》的解釋。該解釋僅涉及《太和》《參兩》《動物》《誠明》《中正》《有德》《乾稱》等七篇,僅有寥寥八條解釋。其中一些解釋還是很有深度的。如解《乾稱》中“浮屠說熾傳中國……右興一出于佛氏之門者,千五百年自非獨立不懼,精一自信有大”一句時講道:“愚按《乾稱》篇始于《西銘》終于《東銘》,至若辟邪說則此章極為痛哉!然學者至今無一以為然,良由不學不思耳。悲夫!流俗之陷人如此哉?!盵17]結(jié)合《乾稱》篇之結(jié)構(gòu)分析張載批佛之堅定性,并聯(lián)系現(xiàn)實,批判世儒之說。其批判現(xiàn)實的背后,體現(xiàn)著對橫渠思想同情理解甚至崇敬的態(tài)度。除以上所提到的朱子后學之外,《性理大全》《宋元學案·橫渠學案》中尚保留有黃勉齋、鄭眉軒、真德秀等人的少許注解。雖他們皆未留下《正蒙》注釋的專書,但從保留下來的注釋可以看出,他們皆對張子《正蒙》有一定程度的研究。此外,我們還可以從《朱子語類》卷98《張子之書》部分朱子與學生的討論中,管窺朱子后學對于流傳于當時的張子《正蒙》之不同理解和爭鳴。應(yīng)該說,伴隨著朱熹思想影響的逐漸擴大,《正蒙》在朱子后學的爭鳴中,逐漸成為性理之學的重要經(jīng)典,這為明清時期《正蒙》研究的多元化格局形成埋下了伏筆。
5.秉承朱學——元儒對《正蒙》的詮釋
元代是繼宋代的長期分裂之后又一個統(tǒng)一的政權(quán),因其在一定意義上沿襲了前朝的崇儒政策,該時期的儒學也有了很大發(fā)展。朱子學作為官方統(tǒng)治哲學即是在此階段完成。深受南宋儒學尤其是朱子學的影響,元代的《正蒙》詮釋也有一定的發(fā)展,出現(xiàn)了一些詮釋《正蒙》的著作和重要人物。
沈貴瑤,字誠叔,德興人,又稱毅齋先生。據(jù)《千頃堂書目》卷11載,曾作《正蒙疑解》。又據(jù)《宋元學案·介軒學案》中“介軒門人”部分所載,沈貴瑤“有《正蒙疑解》《四書》及諸經(jīng)說”。應(yīng)該說,沈氏著《正蒙疑解》當為確論,該書當在明代尚有流傳。惜乎至今,沈氏包括《正蒙疑解》在內(nèi)的著作無一留存。故對其有關(guān)《正蒙》的研究狀況亦難做整體考索。幸得從《宋元學案》之《橫渠學案》中見得其解《正蒙》一條。陜西師范大學劉泉從元陳櫟《尚書集傳纂疏》、元董真卿《周易會通》、元汪克寬《春秋胡傳附錄纂疏》《永樂大典》《新刊性理大全書》、劉薹《新刊正蒙解》等典籍中輯出佚文12條。[18]又《千頃堂書目》卷11載:“黃瑞節(jié)《朱子成書》十卷。字觀樂,以薦授泰和州學正,不赴。輯朱子《太極圖》《通書》《正蒙》《西銘》諸解及《易啟蒙》,《家禮》《律呂新書》《皇極經(jīng)世》《陰符經(jīng)》《參同契注》,而以己所見為附錄?!庇謸?jù)《元儒考略》載:“黃瑞節(jié)……安福人,元季不仕,嘗輯濂洛關(guān)閩諸儒格言,為《朱子成書》行世?!盵19]可知黃氏曾作《正蒙》集解性質(zhì)的書,今覽《朱子成書》,歷歷可見。如前所言,黃瑞節(jié)一個非常重要的工作,即在于系統(tǒng)地整理了朱熹的《正蒙》解釋和評論文字,對于后世認為朱熹有專門的《正蒙注》一書的觀點的形成具有重要的導(dǎo)發(fā)作用。另據(jù)《天元發(fā)微》載:“元代黃瑞節(jié)輯《正蒙附錄》,已載其言矣。今魯齋掇取《正蒙》中所言‘太虛,氣之聚散’‘以海之冰漚為喻,謂知死之不亡者可與言性’等語,共為一章,而載朱子所論四五百字于其下。其辨難精切,發(fā)明至到,有以補正先儒之失,啟廸后學之疑?!墩筛戒洝分形醇笆蛰d,而魯齋于此載之,于學者甚有益,宜深玩之?!盵20]據(jù)此可以推測,黃瑞節(jié)和許衡兩人都曾研究《正蒙》,并且搜羅前人研究成果,對《正蒙》曾作過一些解釋,而且開始自覺地吸收《正蒙》之思想為己所用。但不可否認的是,此兩人在對《正蒙》的解釋方面還是以整理和總括前人的成果為主,少有自己的獨立見解。但從對《正蒙》詮釋文獻的系統(tǒng)整理和保存的方面來看,確實是功莫大焉!
除以上所提及宋元時期之《正蒙》解釋之外,尚有一些不知名氏者所著之解,現(xiàn)已佚失,以《集解》《集釋》《集覽》等形式存于《性理大全》《性理會通》之中,且不見諸各種目錄。但從保存下來的解說文字來看,許多觀點秉承了朱熹的解說,故當為朱子學學者所撰無疑。
以上對宋元時期《正蒙》傳播與解說狀況的回顧可以看到,張載思想在宋元時期經(jīng)歷了一個僅被自己為數(shù)不多的弟子接受到被激烈批判,再到有選擇性的批判甚或批判與吸收并重的發(fā)展歷程。盡管張載思想在宋元時期產(chǎn)生較大影響的程朱理學的籠罩下,其自身的理論發(fā)展和后世的研究會相對較為淡漠,但其宏大的思想體系、一系列具有重要理論價值的重要命題和綜合化甚或至于晦澀的言說方式注定了其在宋明理學史上必然占有重要的地位。明清時期包括《性理大全書》在內(nèi)的官方注解的多次“集成”,充分說明了在此后的傳播與思想詮釋中,《正蒙》對于中國傳統(tǒng)思想建構(gòu)所發(fā)生的重要影響。當我們今天深入反思作為中國哲學史研究熱點之一的張載哲學時,對于《正蒙》在宋元時期所走過的艱難的傳播與多樣的詮釋歷程當不可遺忘。
[1] 楊時.答胡康侯其四[M]∥龜山集.臺北:商務(wù)印書館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983:卷20.
[2] 楊時.南都所聞[M]∥龜山集.臺北:商務(wù)印書館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983:卷13.
[3] 胡宏.橫渠正蒙序[M]∥胡宏集.北京:中華書局,1987:162.
[4] 晁公武.郡齋讀書志[M].臺北:商務(wù)印書館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983:卷4.
[5] 郝潤華.晃公武陳振孫評傳[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6:23.
[6] 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M].臺北:商務(wù)印書館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983:卷9.
[7] 朱熹.晦庵集[M].臺北:商務(wù)印書館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983:別集卷2.
[8] 魏了翁.為周二程張四先生請謚奏[M]∥道命錄.知不足齋叢書本:卷52.
[9] 魏了翁.橫渠《禮記說》序[M]∥鶴山大全集.上海:商務(wù)印書館《四部叢刊》初編本,1936:卷37.
[10] 馬端臨.經(jīng)籍考[M]∥文獻通考.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85:別集卷8.
[11] 呂祖謙.與朱侍講(元晦)[M]∥東萊集.臺北:商務(wù)印書館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983:2582.
[12] 朱熹.程子門人:胡康侯[M]∥朱子語類.北京:中華書局,1986.
[13] 肖發(fā)榮.朱熹對張載思想的繼承與發(fā)展[D].西安:陜西師范大學,2007:2582.
[14] 朱熹.答張敬夫三[M]∥朱子文集.臺北:允晨文化出版公司,2000:1242.
[15] 黎靖德編.張子之書:二[M]∥朱子語類.北京:中華書局,1986:卷60.
[16] 朱熹.答潘子善問《易傳》《近思錄》[M]∥晦庵集.臺北:商務(wù)印書館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983:2583.
[17] 劉泉.沈貴珤《正蒙解》及其佚文[J].唐都學刊,2013(1):10-13.
[18] 黃勉齋.黃氏日抄[M].臺北:商務(wù)印書館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983:卷33.
[19] 馮從吾.儒學傳[M]∥元儒考略.臺北:商務(wù)印書館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983:卷3.
[20] 鮑云龍.天元發(fā)微[M].臺北:商務(wù)印書館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983:卷1下.
[責任編輯朱偉東]
OntheCirculationandInterpretationofZhengMengintheSongandYuanDynasties
WEI Tao
(SchoolofHistory,ZhengzhouUniversity,Zhengzhou450001,China)
ZhengMeng, written by Zhang Zai, through his disciples’ compilation and positive propagation ofZhengMeng, was widely circulated by Cheng Hao, Cheng yi and his other disciples as teaching material for negative example, by the early years of Southern Song Dynasty, it was recompiled by Hu Hong and was included inZhuRuMingDao, and oriented by Zhu Xi’s attitude of critical inheritance, it began to spread widely. During the propagation process, there existed some phenomena such as: dispraise from Cheng Hao, Cheng yi and scholars of younger age, worship and imitation from Hu Hong and his followers, selective absorption by Zhu Xi and other followers, and frequent annotations. In the Song and Yuan Dynasties, the trend of the interpretation ofZhengMengwas featured by shifting from the criticism-focused to the absorption and criticism-focused pattern.
Song and Yuan Dynasties;ZhengMeng; circulation; interpretation
B244
A
1001-0300(2017)06-0049-07
2016-10-28
教育部人文社科項目:“張載佚書《禮記說》輯注及其研究”(12YJC720039);河南省社科基金:“關(guān)洛學術(shù)爭鳴與北宋理學的發(fā)展研究”(13ZX016);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項目:“張載學術(shù)文獻集成與理學研究”(10amp;ZD061)的階段性成果
魏濤,男,陜西西安人,鄭州大學歷史學院副教授,哲學博士,碩士生導(dǎo)師,主要從事關(guān)學與宋明理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