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無雙
聽斑馬先生的話
文◎葉無雙
分別之后,南方遲到的冬天似乎在一夜之間就來了。
在斑馬先生說喜歡她之前的一天,她還沒有留意到班上有這么一號人。
她總是很專心地上課,認真地做筆記,課間靜悄悄地站在窗邊呼吸新鮮空氣,用餐時很樂意為大家舀湯和加茶水,以及晚上和一個又一個新認識的同學在蜿蜒漂亮的山路上散步。
那天,同桌跟她說,那位坐在她們背后最后一排的經(jīng)常轉(zhuǎn)筆的男生,大有來頭。某某,某某和某某這些膾炙人口的大賣的書就是他寫的。
“那個啪啪總掉筆在桌上驚擾他人的人?”她轉(zhuǎn)過頭,不見有人。
透過窗欞望向外面,教室外,楊桃樹下,一個年輕男人正在抽煙。
他抽起煙來,不像一般男人那般長長地放肆地呼氣,而是用右手拇指和中指輕輕捏住煙嘴,焦慮地小口小口地吸,最后還剩下小半截時,會用一點狠勁掐掉它??吹萌四涿钚奶邸?/p>
她不止一次留意過那個男人抽煙的樣子。她心想,要有多大的憂傷,才能在歡樂的人群中,把一根小小的煙抽得如此寂寞。
男人把煙頭扔進垃圾桶的時候,抬頭朝她這邊看了一眼。
對她,深深的一眼。
她莫名就被擊中了,輕輕低下頭。
當時她還不知道,那位就是傳說中大有來頭的斑馬先生。
后來跟斑馬先生熟絡之后,她問他:“為什么叫斑馬先生呢?大概斑馬身上的斑紋是一種受傷的意象?”
斑馬先生聳聳肩,說:“不是。叫斑馬顯得文藝一點,不然你換成土豬試試?!?/p>
這是一個有月的夜。聽著山澗的流水和叢林的鳥鳴,斑馬先生坐在山邊的欄桿上,背后的月光灑在他的頭發(fā)和肩膀上,那是一種何等安詳?shù)墓饷ⅰ?/p>
斑馬先生的眼神清澈、溫和,軟得周圍的風都放慢了腳步。
她想勇敢地迎上斑馬先生的眼神,可是她不敢,只是把目光投向了斑馬先生身后深不見底的山谷。
斑馬先生說,他坐在她們的身后大半個月了,每天上課,他就喜歡盯著她的背影看,看她托腮聽課,看她奮筆疾書記筆記,看她和同桌偷偷說完兩句悄悄話便捂著嘴笑,笑得兩只瘦小的肩膀微微地顫。
斑馬先生說:“這么一眼一眼看過去,就喜歡上了?!?/p>
斑馬先生說:“你說,我們相隔這么遠也能遇上,這是叫緣分嗎?”
她只是笑。
縱使斑馬先生說了喜歡又能如何呢?她太清楚,文人大多是內(nèi)心豐富、情感細膩的人。
若干天后,大家將離開,告別彼此,告別這個如畫的地方,各自回到各自的地方,回到各自的軌跡和生活,滄桑又悲傷,還是快樂又充實,跟其他人都沒有實際的關聯(lián)。
何況,她與斑馬先生之間的距離,何止一光年。
“謝謝,可是我什么都不能給你?!彼傅卣f。
“嗯,我知道?!卑唏R先生點點頭,“我也沒想過要得到什么?!?/p>
她側(cè)過頭,掩飾著心里的一點點難過。
“我說呀,可以讓我抱一抱你嗎?”斑馬先生說。
那是一個省級文協(xié)舉辦的培訓活動,匯聚了全省的精英,在一個美得不像話的風景區(qū)培訓中心里封閉式學習一個月。風景區(qū)就在她所在的城市。倘若本城不是主辦方,這類文壇盛事恐怕還輪不到她這等資歷淺淺的小人物。培訓班一共七八十號人,對于認人先天不足的她來說,大半個月了尚未能一一認清同學們。
許是一個月的培訓時間太過漫長,許是風景區(qū)遠離市區(qū)讓人插翅難飛,許是身處天地美景之間讓人特別放松,人和人之間更容易互相貼近。
每天早上五點半起床去爬山是她和室友每天必備的節(jié)目。從漆黑的夜一直走到朝陽初現(xiàn),從睡眼惺忪走到活蹦亂跳。就像媽媽說的,不能在這個漂亮的景區(qū)里浪費大好光陰,你得每天給我好好吸負離子洗肺?!胺我趺聪??像洗豬肺那樣洗嗎?”她在電話里跟媽媽撒嬌??扇鰦蓺w撒嬌,媽媽的話她一定會聽。
這天例外,因為下起了蒙蒙的雨。山里的溫度一下子降了不少。她沒有叫醒室友,躺在床上卻忽然想起了天臺的衣服。
她躡手躡腳走上酒店天臺,把所有正在晾曬的衣服收成一堆,捧著衣服往回走的時候,她忽然聞到一股淡淡的煙味。她四處張望,見到靠近門口的墻邊有一個若隱若現(xiàn)的紅點。
那人站在燈光照不到的地方,像一尊石像。隱隱約約可以看到,那是一名高高的男生,因為背光,看不清五官。
“同學,這么早?”她把手里的衣服往上提了提,朝墻邊的黑影笑笑。其實她并沒有看清楚,就算看清楚了也分辨不出對方是同學還是壞人,只能壯著膽子問候一聲。
“嗯?!币粋€冷峻的聲音傳過來,對方依舊一動不動。
她放了寬心。一邊朝有燈光的門里走,一邊使勁騰出一只手,經(jīng)過他身邊時,把最上面那條大毛巾遞給了那位同學:“同學,淋濕了不好。是酒店的毛巾,放心用。”
對方遲疑了一下,接過了。
后來斑馬先生說起這件事的時候,她才知道,原來她和斑馬先生之間,不止有過一次交集。
這天上課,前面的同學笑瞇瞇遞過來一張紙條。
她打開來看,難受得幾乎要哭出來了。
哲理課異??菰?,把大家逼回校園,成了當年的淘氣學生。紙條不知道是從哪個角落哪位同學手里開始傳的,估計已經(jīng)在教室里轉(zhuǎn)了一大圈了。上面只有一個問題:說說牙痛是什么樣的感覺?
有人說:“能感覺到牙神經(jīng)在歡快地跳動……”
有人說:“好像有個電鉆在鉆腮幫子,連太陽穴都會抽抽地痛,扯著神經(jīng)痛,半張臉基本上都作廢了?!?/p>
也有人說:“會不自覺腦補蟲子啃牙的情景,感覺有蟲子在牙齒上啃來啃去……”
還有人說:“牙痛會讓眼睛痛鼻子痛然后整個頭都會痛,你感覺自己已經(jīng)成為一豬頭?!?/p>
有一個說得更搞笑:“你說大腳趾插著牙簽踢墻一腳有多痛?”
不愧是寫字者們,隨意描述一樣東西都生動形象,出神入化。
怎么牙齒更痛了?她捂著半邊臉,頹廢地倒在桌面上——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此刻她真的是牙痛。因為懼怕牙醫(yī)的電鉆和酸痛入骨的可怕感覺,那只爛掉很久的齲齒,她一直沒勇氣拔掉。
中午她連午飯都沒吃,就早早回了宿舍,把牙齒刷了又刷,還是不管用。
牙痛是什么樣的感覺?就是:“你把我的頭拔掉算了,我不想要了!”
斑馬先生用手機喊她下樓。她強打精神跑下樓,斑馬先生站在陽光下沖她笑,問:“下午你敢不敢翹課?牛大大的課?!?/p>
牛大大是培訓班的班主任,以嚴厲著名,手握發(fā)不發(fā)這個含金量頗高的培訓結(jié)業(yè)證的生殺大權,一群在社會上混了十幾二十年的人在他的馴化下溫順得像一群天生的優(yōu)等生。
“嗯哼,沒有什么是我不敢的。”一群戴著小紅帽的小學生從他們身邊招搖地過,有孩子朝她這邊張望,她突然不知從哪里來了勇氣,“去哪兒?”
“帶你去一個好地方,見一個你終身難忘的人。”斑馬先生得意地笑。
后來,同桌總是纏著她問:“那天下午斑馬先生帶你去哪里了?見了誰?是不是當?shù)馗吖??還是介紹你認識哪位文壇大咖?”
她撇撇嘴,轉(zhuǎn)過身卻想笑。
在那個“好地方”,她的齲齒被三下兩下給拔了。沒有想象中的恐怖。消炎藥才用了兩三天,那種該死的疼痛竟然消失了。
但她也落下了把柄。斑馬先生把她張著嘴巴的側(cè)面給拍下來了,真不厚道。為“贖回”那張不雅照,她答應跟斑馬先生再翹一次課。
她帶斑馬先生去看經(jīng)歷過八百年風雨的宋城墻,在號稱中國最美綠道的綠道上騎雙人自行車。在這座屬于她的城市里,她想把最美的每一刻都帶給斑馬先生。
黃昏,在一片水清沙幼的沙灘,她和斑馬先生兩個人坐在沙子上,看著江水滾滾。遠處的夕陽開始西下,日落的余暉照得江面上一片金紅。
有人過來問他們,可否當他們的群眾演員,“你們只需挨得近一點兒,扮一對情侶?!?/p>
斑馬先生轉(zhuǎn)過頭看看背后一伙不知何時聚集起來的人,爽快地答應了。他把身子向她挪了挪,還應了那位年輕導演“先生請把你的胳膊搭在這位小姐的肩上”的要求。
她呆坐著不動,有點尷尬。斑馬先生俏皮地說:“沒事,放松一點兒。想不到我們也有入鏡的機會?!?/p>
斑馬先生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若有若無的香氣,像姜花,清苦又克制。人本身有魅力又有趣,比身份好更值得交往。她慢慢、慢慢地把頭輕輕挨在斑馬先生厚實的肩膀上。
那種體貼的溫暖她感受到了。說實話,對一個英俊挺拔又優(yōu)秀的男人沒有絲毫心動,肯定是假的。但她在理智沒有被感情傾覆之前,盡量保持清醒。她告訴自己,不要抱著好奇心去了解太多,知道越多反而會越難過。
導演又跑過來拍拍他們的肩膀:“可以接個吻嗎?可以不真吻,借位就行。我們還差一個鏡頭。”
斑馬先生依然很爽快地答應。她無比尷尬,嗔怪斑馬先生沒有征求她的意見。
導演遠遠喊開始的時候,她把頭側(cè)向右邊,面向著江水,問斑馬先生:“這樣可以嗎?”斑馬先生面向著她,也側(cè)起了頭,和她隔了幾厘米,他把頭左右擰了幾下,說:“這樣是不是更逼真一點。”她“噗嗤”笑了。
在笑的瞬間,斑馬在她的唇上輕輕一吻。輕輕的,像蜻蜓點水。
她的臉一下子紅了。她坐直了身體,從沙里扒拉出被斑馬先生鬧著玩而藏起的鞋子,穿上站了起來。
斑馬先生從后面追上來,不知從哪兒變出一朵紙折的花,遞給她。
一個月的培訓期轉(zhuǎn)眼結(jié)束。同學們一起喝了酒,唱了歌,交換了聯(lián)系方式,說了許多真誠的道別的話,有的還流了眼淚,也不能阻止各散西東的到來。
酒店門前,大巴在等候,送遠方的客人們?nèi)ボ囌?。本城的人站在臺階上,送別他們。
同學們互相擁抱道別,有人紅了眼睛。她拼命忍住抽泣,不知所措地看著大伙,以及接受大家的擁抱。斑馬先生站在車尾,低頭捏著煙抽。
每個人都擁抱完她且已經(jīng)上了車時,斑馬先生扔掉煙頭,過來抱了抱她。
雖然很多時候欲望會被包裝成理想的樣子,可她始終沒有相信。王子和公主的美夢,并不適合斑馬先生和她。
她對斑馬先生的過去和未來一無所知,只能緊緊抱緊這一刻的他。
什么話都想說,什么話都不能說——“畢竟你身邊人太擁擠,而我又不是你唯一”。
她深深相信,自己絕對不是他的唯一,永遠不是。
日子又恢復了平靜。
分別之后,南方遲到的冬天似乎在一夜之間就來了,寒風呼嘯,氣溫驟降,對著電腦打字的她手指開始變得通紅,只能時不時用口呵氣暖和一下冰冷的指尖。
她看完了斑馬先生寫的每一本書,聽完了他喜歡的每一首歌,可是冬天還遲遲沒有結(jié)束的跡象。
她在一個視頻網(wǎng)站看到了以她和斑馬先生的背影做背景的那部微電影,鏡頭被拉得老遠,遠方的落日比他們倆的身影還要大。狗血的劇情,膚淺的對白,矯情的演技,難怪點擊率一直上不去。她和斑馬先生接吻的鏡頭最終沒有出現(xiàn)在電影里,許是不夠真誠,許是沒有必要。她反復回看微小的兩人相互依偎著做背景的鏡頭,眼睛漸漸濕潤。
斑馬先生曾說:“不要愛上我,否則你會很痛苦的?!?/p>
嗯,她想,他是對的。
紛繁如斑馬先生,又怎會為一朵偶遇的不知名小花停下?她把那朵紙折的花塞進斑馬先生的一本書中,轉(zhuǎn)過身睡覺去了。耳機里她循環(huán)著那首叫《斑馬,斑馬》的歌。清寒,寂寥,悠遠,又總在音樂結(jié)束之時為誰保存著一絲溫度。
斑馬先生不叫斑馬,《斑馬,斑馬》只是他喜歡的一首歌。他說過,一個人喜歡的音樂大多與自己心跳的頻率相近。這首歌滄桑又悲傷,適合一個無法相信愛情的姑娘,例如她。這個世界上,難以自拔的除了牙疼,還有不合適的愛情。
她閉上了眼睛。
只要還睡得著覺,那日子還可以過得下去。
對嗎?斑馬先生。
編輯/張德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