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風蕭藍黛

沒有女朋友，所以沒有寶馬

文◎風蕭藍黛

車鑰匙上什么標都沒有

安娜32歲，是一個商場銷售員。盡管她依舊貌美還是不得不接受剩女這個稱呼。親戚實在看不下去她還單著，一直游說著給她介紹男人。這次一直在說該男心腸特好特居家特疼人，說結婚過日子，尋思那些虛無漂渺不當吃不當喝的東西沒啥意義。讓她睜開慧眼把這世界看得明白些。

漫不經心的安娜被這句勸告心動了一下，她想了想前男友楊浦。他們分手一年了，她的心里好像還有根小刺兒，仔細摸一摸，還是會有點疼。于是對于這次安排的相親，安娜就說：“那就見一見吧。”

男人叫溫大偉，一個家政公司的小老板。早春天氣，他穿著西裝，還算體面地走過來，不過一進西餐廳就說太熱了，不管不顧三下五除二脫了外衣，然后安娜看見了他里面竟然穿著一件灰色汗衫，露出了虎虎生威的肌肉。顯擺肌肉也就罷了，可汗衫上居然有兩個洞，一大一小，像金魚吐出的泡泡。

安娜想讓他穿上外衣，但又怕他感覺到她的嫌棄，忍住了。安娜吐納一口氣息，靠著僅剩的禮節(jié)維持著得體優(yōu)雅的微笑。

他倒是很爽快地朝安娜呵呵一笑，接著非常霸氣地把車鑰匙扔在桌子上，咔嗒一聲巨響，驚得所有侍應生都朝這邊看。安娜之前也相過親，有些男人上來就扔車鑰匙，好像沒個上檔次的車鑰匙就無法證明他成功的人生一樣。

安娜想起跟楊浦的戀愛，她真的奇怪男人的想法，她不知道是如今的社會造就了男人的想法，還是如今的女人刺激了男人的想法。女人真正想要的，難道不是愛嗎？是不是所有男人都會這樣扔鑰匙呢?安娜有些恍惚間的走神。而此時此刻，溫大偉又把椅子弄出了動靜，安娜把注意力集中過來，然后發(fā)現他的車鑰匙上沒有BMW，也沒有四個圈，更沒有三叉星。安娜想，最不濟也應該有三個V啊，不然豈不失去了他對于這個“扔”的動作拗了半天造型的意義？

可是，安娜再次仔細看過了，鑰匙上真的啥標志都沒有。

誰見過相親推面包車嗎？

牛排上來了，他們也開始了聊天。

“你的英文名很洋氣?！?/p>

“我姓安名娜，這不是英文名好不好。”安娜噘嘴。

“哦。”他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我還是吃不慣西餐，沒大米飯好吃。”

安娜表示他隨意就好，于是他叫來服務員，要了一碗米飯，他把牛排切成小塊，醬汁淋上去，和米飯攪拌在一起，用勺子大口往嘴里填。

安娜也不喜歡牛排，介紹人約在這里只不過想著情調好。不過還真沒想到要這樣享受西餐的模式，她看著他盤子里的牛排飯：“好吃嗎？”

“好吃啊?！彼f著便端起盤子，把沒吃過的那一半扒拉給她。

安娜嘗了嘗，還不錯。她再一次看著他：長相中等，是個老實人，看起來無害。但她不允許自己因為年齡就饑不擇食，尤其他汗衫上的兩個洞，讓她害怕在未來陷入一種將就的生活。

于是她決定撤。既然要撤，就搶著買單，她不想欠人家人情，更不想讓人家想入非非。

可溫大偉不讓，從外衣里拿出錢包跟她搶，兩個人像斗士一樣，手臂攔著手臂，身體挨著身體。

“我來我來。”

“不行，我來。”

“怎么能要你來，我是男人。”

“誰規(guī)定男人就必須埋單？你歧視女人？”

“哪能啊，我喜歡女人，我怎么會歧視?！?/p>

“你喜歡女人？全天下的女人都喜歡？”

“啊，不不，我是說我不討厭女人。”

“那你討厭男人？”

“沒有啊，我……不是……不討厭啊。”

溫大偉汗都快出來了，安娜笑得彎了腰，收錢的侍應生已經打起了哈欠。最終安娜放棄了，溫大偉買了單。走到門口的時候他說：“我送你回去吧？”

“好啊。”安娜答應了。她突然覺得這人很有趣。因為安娜發(fā)現自己許久沒有這樣開懷大笑過了。

兩人去了地下停車場。結果讓安娜欲哭無淚。七拐八繞的，因為停車場太大，居然迷了路。安娜腳都走疼了，A字短裙，還穿了十厘米的高跟鞋。溫大偉倒是忙不迭一路都在說抱歉。

終于找到車了，難怪安娜沒見過那種車鑰匙，原來是一輛舊舊的不知道什么牌子的面包車。溫大偉一點沒有覺得寒酸，非常熱情地請她坐進副駕駛室，安娜想想這樣的感覺也挺好，一路上實在憋不住笑，這如今開個面包車都能扔車鑰匙扔得這么霸氣的，恐怕也沒幾個。至少他不裝，實誠，挺難得。

可是好不容易生出了一點好感，轉眼就被折磨得不見蹤影。車子在路上突然出問題。面包車屁股后的那扇車門居然咣當一下垮下了半邊來，溫大偉突然急剎車。

于是那天安娜經歷了人生中很多個第一次，第一次坐面包車副駕駛，第一次穿著短裙高跟鞋在大街上用雙手死命撐住一扇車門，肱三頭肌都鼓了出來。一個叫溫大偉的男人在旁邊滿頭大汗地維修。

春風很大，安娜覺得這個世界吊詭得讓人匪夷所思。鬼使神差地安娜沒有拒絕大偉，就這樣有了來往。

他開始經管她的生活

安娜不承認她會和這個男人戀愛，只是安慰自己沒有拒絕一個好人的熱忱?？墒菧卮髠Π材鹊囊磺卸几信d趣，對她的一切都很關心。他甚至派了他公司的金牌家政員，定期來幫安娜打掃衛(wèi)生。有時排不過來，他還親自上陣。

他干起活來仔細又勤快，一邊干活一邊跟她說他的創(chuàng)業(yè)史，從一個人背著包敲開一扇又一扇門開始，從清潔油煙機打掃廚房開始，他在這個城市一步一步地扎根，艱苦奮斗勤勞致富換取踏實的生活。邊聊邊干，安娜不時遞過來的水他接過來一飲而盡，安娜再接過去空杯子，轉身過來繼續(xù)聽，然后安娜又轉到廚房取來瓜果，看他沒有多余的手來吃，就再回身切成小塊拿著牙簽一塊一塊遞給他，他也非常自然地接過來，有時候還會圖省事干脆直接用嘴去叼著吃。等安娜發(fā)現這是個情侶模式時被自己下了一跳，這個男人卻泰然自若，于是她也藏起了心思，在陽光下一唱一和著。

“這些年都沒再敢交女朋友了，很久以前交過一個女朋友，沒想到我接了她父母家的家政服務，她父母知道了我的職業(yè)當場就要我們分手?！彼麄冏诮诌叧钥敬臅r候，他對她說。

“我把每一個家打掃得煥然一新，我不偷不搶不茍且不應付，為什么要被歧視，為什么得不到尊重呢？我想不通。”

安娜說：“這個世界喜歡光鮮亮麗的一面。我爸原來是一個環(huán)衛(wèi)工人，我小學時寫作文寫我爸，說長大了要和我爸一樣當一名環(huán)衛(wèi)工把城市打掃得干干凈凈，結果被全班同學嘲笑。我回家哭，說為什么爸爸要當環(huán)衛(wèi)工，我爸苦笑著不說話，后來換了工作?！?/p>

溫大偉拍拍她的肩膀，舉起啤酒說：“并不一定是體面的工作才能帶來人性的高貴啊。來來，干杯干杯！”他們在煙火薰然的夜色里碰杯，春日將逝，晚風已經有了熱度。小街上依舊熱鬧，有情侶在互相喂對方吃烤脆腸，你一口我一口，溫大偉轉回頭對安娜說：“你還愿意跟我繼續(xù)互相了解下去嗎？”

“嗯，如果你面包車門不再無緣無故掉下來，可以試試看。”

“不會啦不會啦?！睖卮髠バΦ醚劬Χ疾[起來，他又霸氣地喊：“老板，來五串烤脆腸！哦，不，三串就夠了?！?/p>

于是溫和的戀愛在那個夏天徐徐展開。安娜下了班就會被一輛面包車接走，她的同事總是露出恨鐵不成鋼的表情。

“安娜你能有點追求嗎？就算上不了寶馬奔馳，咱們也上點別克本田行不？”

“面包車怎么了？搬個家都不用叫搬家公司，在淘寶上買個大件還可以省二次運費。”安娜嬉笑著不以為然。

話雖如此，可當楊浦看到她從面包車下來，露出驚愕的表情時，安娜的心還是被他的眼神傷到了。溫大偉居然不識趣地跳下車，把他煮好的玉米棒塞到她懷里。

“下班我來接你哈?！彼χ呐乃募?，嗖嗖地開著那輛破面包走了。

楊浦說：“你新男友？”

“不是。”安娜聲音像蚊子一樣細，她不知道為什么不敢在他面前承認。怕引起楊浦的同情或者嘲笑嗎？可是她和溫大偉確實還沒有正式確立關系，只不過是在互相了解的階段。她在心底安慰自己。

“我就說嘛，你的眼光啥時候變這么差了。就算我倆真的分手了，你也不至于作賤自己?！睏钇中?。

“你來干嘛？我倆本來就分手了！”

安娜氣咻咻地朝商場走。她的心開始隱隱作痛，他們談了三年的戀愛，去年他們都快談婚論嫁了，可是楊浦的母親說，如果她沒有一份體面的工作，這門不當戶不對的婚姻她是要反對到底的。楊浦有什么了不起啊，不就是一個渾身浸染了腐朽氣息的小公務員嗎？上班才兩年，就學會在安娜面前打官腔了，說她再在商場干下去，永遠只能成為販夫走卒和引車賣漿者。他嘴里的成語一套一套的讓安娜反感，她說：“我就喜歡在商場工作，我靠勞動賺錢，我丟你人了嗎？”

楊浦露出心痛的表情：“我們之間的差距越來越大了！你怎么這么自暴自棄？”

自暴自棄??？安娜哈哈大笑。他追她的時候就知道她的職業(yè)，他天天在商場門口守株待兔，那時候他怎么不嫌丟人？

分手那天他們剛好參加完朋友的婚禮，各色賓客魚貫而出，安娜站在人群里眼淚婆娑，她說：“楊浦，我這販夫走卒配不上你家朱門大戶，你不要再來找我！”

楊浦灰著臉沒有說話，酒店門口有婚禮的擺花，人群一過就被摘了個精光，白玫瑰的花瓣落在地上被踩得稀爛，像他們灰頭土臉的愛情。

那一幕還歷歷在目，可現在，楊浦又來了，他追上她：“安娜，我還是忘不了你?！?/p>

云層吹開月光出來

安娜停了腳步，剛想有點悸動，懷里的玉米棒貼近了皮膚，熱哄哄地釋放著微溫。

溫大偉并不知道外敵入侵面臨了威脅，他依舊樂呵呵地上班，樂呵呵地對安娜好。

但他真的很摳門，除了在吃上大方些，其他地方都無比節(jié)儉。安娜買了一件純棉汗衫送他，他一直舍不得穿；安娜想去看電影，他說好啊，晚上他把她帶到家里，打開電腦說看吧看吧，我下了十部經典影片，你隨便挑；他們去公園玩，他為了省門票，帶著安娜從長滿了蒼耳子的隱蔽小路穿進去，兩人身上全粘滿了蒼耳子的刺，站在公園的湖邊互相摘了很久才弄干凈。

溫大偉實誠到連掩飾和借口都不會，面包車的后門他一直沒有換，只是找人焊了一下，每次開起來門會咣咣地響，安娜聽得提心吊膽。

而與此同時，楊浦經常來約她吃飯，也經常打電話過來，他的語氣沒有了跋扈，總是和軟地討?zhàn)垼€有那三年所有的甜蜜，他都在悠長地進行回憶。

有一天楊浦興奮地打電話給她：“安娜，我媽終于妥協(xié)了！她同意我們兩個在一起了！明天我去接你，一起來我家。她連她的玉鐲都找出來了，說要給兒媳婦呢。太好了，我們可以結婚了！”

彼時溫大偉正在給安娜的浴缸做消毒，安娜走到門外，不知道該說什么，楊浦說：“明天我來接你下班，穿漂亮一點！”他沒等她回答，就摁了電話。

安娜回到衛(wèi)生間，浴缸已經被擦得雪白，溫大偉正在洗抹布，額頭上有汗水滴下來，那些汗水像滴在她心里，讓她心亂如麻。

她送溫大偉出門，他隨手從衣架上拿了她的外衣給她披上：“秋涼了，注意保暖。”他誠懇地笑，走在小區(qū)里他握住她的手。

安娜問：“你喜歡我什么？”

“不知道，就是喜歡你。不管你是干什么的，不管你家庭是什么樣的，也不管你每個月收入多少，就是喜歡。”

安娜怔了怔，這些問題是她一直要問楊浦的，卻被他一股腦搶答了。風刮過來，把黑色的云層吹開了，月亮跑出來。

我的女朋友得坐寶馬了

第二天下班的時候，楊浦到商場接安娜。眼前的女人讓他的嘴張成O型：她披散著長頭發(fā)，穿著破洞牛仔褲，手腕上戴滿五顏六色的手串，胳膊上還紋了一朵玫瑰花。她的臉上化了濃妝，嘴唇涂得血紅。

楊浦沉下臉說：“你干嘛呢？弄成這樣？”

“我就是這樣的啊?！?/p>

“今天見我媽，你能好好打扮下，不要這么庸俗？”

“更庸俗的你還沒見過！”

她走到門外，溫大偉坐在面包車上朝她招手。她讓他下來，站在楊浦面前，她問溫大偉：

“你愛我嗎？”

“愛?！?/p>

“我打扮成這樣你也愛？”

“你怎么弄都好看，為什么不愛？”

安娜轉頭對楊浦說：“對不起，你媽的玉鐲我承受不起，我就是一個庸俗的女人，我就喜歡庸俗的人生和庸俗的男人，還有這輛庸俗的面包車?？吹經]，車門都快爛了，我還是喜歡坐在里面，因為我開心我愿意，因為里面有尊重和愛。”

楊浦的眼睛快冒出火來，他氣咻咻地走了，邊走邊咬牙切齒地說：“要不是我找的女朋友跟我媽屬相不合，我才不會回來找你，你別不識抬舉！”

溫大偉傻傻地看著安娜，眼里露出心疼和欣喜。安娜哈哈大笑，笑夠了，她說：“你如果當著商場門口這么多人跟我說三個字，我就做你女朋友?！?/p>

溫大偉捂著嘴笑：“真的？”

“當然是真的。”

“那我說了？”

“說吧，要大聲一點，讓所有人都聽見！”

“三個字！三個字！三個字！”

溫大偉使出吃奶的力氣說了三遍，喊得震天響，商場門口熙來攘往的人被驚住了，停下腳步朝他們看。安娜窘得想鉆地洞，她急忙跳進面包車：“快走快走，丟不起這人了?！?/p>

溫大偉把面包車開得飛快，車門咣當咣當響得歡，他突然說：“安娜，你說買寶馬X1還是X2好？”

“啊，你要買新車？”

“這些年省吃儉用存了好多錢，就是想著買輛好車每天接我女朋友啊。所以一直不想換車門，費那錢干嘛?！?/p>

“哈哈哈，X你個頭??！寶馬就沒有X2好吧！只有X3！”

“行，那就 X3唄。有沒有 X8，或者 X9？8和9比較吉利?！?/p>

“溫大偉，你個白癡！X8 X9你自己去生產吧，我懶得跟你說！”

安娜扯他的耳朵，她張著血盆大嘴笑得嘎嘎嘎的，手上的手串發(fā)出叮叮咚咚的聲音。

面包車駛過迎新路，暮色里的路燈被點亮了，像箭一樣射出桔黃的光暈，一直延伸至幸福的遠方。

編輯/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