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大學法學院,江蘇南京 210093)
信賴利益賠償以履行利益為限嗎——從一般命題到局部經(jīng)驗
尚連杰
(南京大學法學院,江蘇南京 210093)
對于信賴利益賠償是否以履行利益為限,我國學理上存在著肯定說、否定說與折中說三種學說。其中,肯定說多為規(guī)范與實務所采納。從比較法上的經(jīng)驗來看,除了意思表示錯誤、無權代理等少數(shù)情形,并不將履行利益作為賠償信賴利益的上限。在我國的司法實踐中,在違法合同、惡意磋商、違反預約、欺詐締約、解約賠償?shù)阮I域,法院基本上支持“信賴利益以履行利益為限”這一命題,這一做法值得檢討。對于該命題,不應全然地肯定或否定,而應結合規(guī)范目的、可歸責性與損害類型三項要素進行綜合判斷。當法律存在保護信賴損害賠償義務人的特殊規(guī)范目的時,應肯定該命題的適用。除此之外,當義務人的行為構成惡意磋商或者欺詐等具有較強可歸責性的情形時,應否定該命題的適用。當義務人的可歸責性較弱時,則僅當權利人可證明本來會與義務人訂立更為有利的合同時,對信賴損害的賠償才可不受制于履行利益。在追求非經(jīng)濟目的的合同中,該命題并無適用余地。
信賴利益;履行利益;損害賠償;規(guī)范目的;可歸責性
十多年前,我國臺灣地區(qū)學者劉昭辰即已指出,“信賴利益賠償應以履行利益為上限”的命題應再作討論。*劉昭辰:《履行利益、信賴利益》,《月旦法學雜志》2005年(第116卷)第1期。時至今日,此問題在我國仍未形成一致見解,理論與實踐層面傾向于肯定上述命題。張廣興教授認為,信賴利益的賠償,原則上不得超過當事人在訂立合同時應當預見的因合同不成立、無效或被撤銷所可能造成的損失,也不得超過合同有效或合同成立時相對人所可能得到的利益(履行利益)。*參見張廣興:《債法總論》,法律出版社1997年版,第56頁。葉金強教授指出,對信賴利益的損害賠償,通說認為不得超過履行利益。如果責令責任方對全部信賴利益損失負賠償責任,則實質(zhì)上是將對方因自己的不智而做出一次失敗交易的損失,轉嫁給責任方承擔,損失方反而會因責任方的行為,獲得了其本不能獲得的利益,處于一種比合同得到完全履行時可能的狀況更好的狀況,這顯然無正當基礎。*參見葉金強:《信賴原理的私法結構》,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78頁。此外,《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房屋買賣合同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指導意見(試行)》第25條規(guī)定:“房屋買賣合同不成立、被確認無效或被撤銷,信賴合同有效成立致受損害的一方當事人要求另一方賠償信賴利益損失的,應予支持。信賴利益損失包括所受損害和所失利益(當事人信賴合同有效成立而喪失另訂其他有利合同的機會損失等),損失賠償數(shù)額以不超過履行利益為限。”在裁判實務中,我國法院也認同“信賴利益不能超過履行利益”的一般法理。*參見浙江省湖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16)浙05民終63號民事判決書;浙江省金華市中級人民法院(2010)浙金民終字第1062號民事判決書。
不過,否定說也是一種有力觀點。崔建遠教授指出,在締約過失責任的情況下,賠償數(shù)額不應以履行利益為限,而應實事求是,受害人有多少損失,有過錯的締約人就應賠償多少,否則就是對有過錯者的放縱。*參見崔建遠:《締約上過失責任論》,《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1992年第3期。因為信賴利益損失在一定情況下可能大于履行利益損失。*參見崔建遠:《合同法總論(上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450-451頁。馬新彥教授也指出,信賴利益的損害賠償不應以履行利益或期待利益為限。*參見馬新彥:《信賴與信賴利益考》,《法律科學》2000年第3期。也有學者以保險合同為例,認為賠償?shù)男刨嚴娉^履行利益的部分可以視為對過失方的懲罰性賠償,以警示其不能再犯。*參見徐自力:《論保險合同無效時的信賴利益損失》,《學術界》2010年第6期。另有學者指出,信賴利益損害賠償范圍的確定應以全面保護為原則,不限于履行利益,而是按信賴人實際受損結果和程度來賠償;需賠償?shù)睦姘ㄘ敭a(chǎn)性利益(包括締約機會) 和非財產(chǎn)性利益(精神利益等) 。*參見姜淑明、梁程良:《構建信賴利益損害賠償責任的思考》,《時代法學》2012年第6期。
此外,也有學說采取了相對折中的立場。王利明教授指出,合同被確認無效或被撤銷以后,受害人所應獲得的信賴利益的賠償數(shù)額不應該超過合同有效且得到實際履行的情況下所應獲得的全部利益。因為在許多情況下,信賴利益的損失是難以確定的,如果不對信賴利益的損失作出一定的限制,則對信賴利益的賠償便漫無邊際。不過,對其作出限制也不能完全適用上述規(guī)則,在許多情況下,當事人訂立合同的費用可能會超過合同履行得到的利益。如果不賠償當事人所支出的合理費用,也不能充分保護受害人的利益。因此,即使適用上述規(guī)則,也應考慮具體情況,對信賴利益的賠償應盡可能地補償受害人的全部損失。*王利明:《合同法研究(第一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3版,第366-367頁。
前述諸說雖然立場相左,但卻未形成辯論,主張者也未作深入的解釋說明,使得該問題仍停留在“形式論”的階段。正所謂“理不辯不明”,無論對此問題持何種立場,正當性的證成尚欠力度,有待進一步深化。從比較法上來看,《德國民法典》第122條和第179條均明確規(guī)定了對信賴利益的賠償不應超過履行利益。我國《民法總則》第171條第3款也規(guī)定:“行為人實施的行為未被追認的,善意相對人有權請求行為人履行債務或者就其受到的損害請求行為人賠償,但是賠償?shù)姆秶坏贸^被代理人追認時相對人所能獲得的利益?!辈贿^,個別規(guī)定的判斷能否全面貫徹于整個民法體系之內(nèi),仍有待進一步考證。換言之,“信賴利益賠償以履行利益為限”究竟為一般命題抑或僅能夠適用于特定場合,仍有辨析余地。
(一)命題的規(guī)范呈現(xiàn)及其類推
在德國法上,賠償信賴利益損害的典型情形是《德國民法典》第122條、原第307條和原第309條。*《德國民法典》第122條第1款規(guī)定:“意思表示依第118條無效或依第119條、第120條撤銷的,如該意思表示須以他人為相對人而做出,則表意人必須向相對人,在其他情況下,向任何第三人,賠償該相對人或第三人因信賴該意思表示有效而遭受的損害,但不超過該相對人或該第三人就該意思表示之有效所具有的利益的數(shù)額?!薄兜聡穹ǖ洹?第4版),陳衛(wèi)佐譯注,法律出版社2015年版,第42頁。損害賠償權利人可以要求賠償因信賴合同有效而支出的費用以及因此而錯失的交易機會。當然,他不能夠要求賠償合同成立并實施之后可以獲得的贏利。*Vgl. Larenz, Lehrbuch des Schuldrechts: Bd.1. Allgemeiner Teil, 14., neubearb. Aufl., 1987, S.431.除此之外,《德國民法典》第179條也存在相似的規(guī)定。*《德國民法典》第179條第2款規(guī)定:“代理人不知道代理權欠缺的,僅有義務賠償另一方因信賴該項代理權而遭受的損害,但不超過另一方因該合同生效所擁有的利益數(shù)額?!蓖白?,陳衛(wèi)佐書,第60頁。根據(jù)上述規(guī)定的文義,履行利益構成了信賴賠償責任的上限,因為締約當事人不能夠期待多于合同履行的利益。*Vgl. Staudinger/L?wisch/Feldmann, Neubearbeitung, 2013, BGB §311, Rn.160.在2002年德國經(jīng)歷“債法改革”之后,《德國民法典》原第307條和原第309條被刪除。因此,《德國民法典》第122條和第179條成了適用“信賴利益賠償以履行利益為限”的典型情形。在意思表示錯誤的情形下,表意人撤銷意思表示,相對人可能遭受信賴損害。根據(jù)《德國民法典》第122條第1款,需要賠償?shù)南麡O利益在數(shù)額上應以積極利益(不履行合同的損害賠償)為限。*需說明的是,本文中的“消極利益”和“積極利益”分別與“信賴利益”和“履行利益”相對應。梅迪庫斯認為,撤銷相對人所處的地位,不應當比他在行為得到實際履行時所處的地位更好。如果另外一項沒有實施的行為比被撤銷的行為更為有利,則從前一項行為中產(chǎn)生的可得利益是不能賠償?shù)?。例如,誰從被撤銷的行為中本來可賺取100馬克的,就不能以“若沒有信賴該被撤銷的行為,本應能賺取200馬克”為由,要求得到200馬克。*參見[德]梅迪庫斯:《德國民法總論》,邵建東譯,法律出版社2000年版,第590-591頁。在《德國民法典》第179條第2款代理人不知道代理權欠缺的情形,對相對人的賠償也以履行利益為限,理由與第122條第1款的情形相似。*Vgl. Leenen, BGB Allgemeiner Teil: Rechtsgesch?ftslehre, 2., neu bearbeitete Auflage, De Gruyter, 2015, S. 320.除了《德國民法典》第122條和第179條,已被刪除的《德國民法典》原第307條和原第309條也有類似的規(guī)定,即“賠償數(shù)額不得超過另一方當事人在合同有效時享有利益的數(shù)額”。*《德國民法典》原第307條第1款規(guī)定:“在訂立以不能的給付為標的的合同時,明知或可知其給付為不能的一方當事人,對因相信合同有效而受損害的另一方當事人負有損害賠償義務,但賠償額不得超過另一方當事人在合同有效時享有的利益的金額。另一方當事人明知或可知其不能的,不發(fā)生賠償義務?!薄兜聡穹ǖ洹吩?09條規(guī)定:“合同違反法律禁止規(guī)定的,準用第307條、第308條的規(guī)定。”《德國民法典》,鄭沖、賈紅梅譯,法律出版社1999年版,第61頁。實際上,《德國民法典》原第307條為締約過失責任的一種特殊情形。與該條不同,根據(jù)締約過失責任對信賴利益的賠償并不以履行利益為限。*Vgl. Münchener Kommentar/Thode, 4. Auflage 2001, BGB § 307, Rn.4.不過,帝國最高法院則認為,該條實現(xiàn)的是特殊的法效果,而非締約過失責任的一般原則。*Vgl. RGZ 105, 410, 412. mit Verweis auf Münchener Kommentar/Thode, 4. Auflage 2001, BGB § 307, Rn.4.換言之,對信賴利益的賠償仍應受到履行利益的限制。由于《德國民法典》原第309條準用原第307條的規(guī)定,在合同違反禁止規(guī)定的情形,對信賴利益的賠償也應以履行利益為限。
此外,學者威廉姆斯指出,《德國民法典》第122條可類推適用于下列情形:第一,不存在表示意思的情形,如“特利爾葡萄酒拍賣會案”;第二,雖然不存在“表示者”的意思,但意思表示可歸責于他;第三,在第三人的脅迫之下所做出的意思表示;第四,存在隱蔽的不合意的情形;第五,合同要約因要約人的死亡而失效,而對方當事人已經(jīng)為合同的實施支出了相關費用如郵費;第六,使者故意錯誤傳達意思表示。同樣,《德國民法典》第179條也可類推適用至代理業(yè)務執(zhí)行人實施交易,但業(yè)務執(zhí)行人根本不存在的情形。*Vgl. Willems, Ersatz von Vertrauenssch?den und Begrenzung auf das Erfüllungsinteresse nach § 122 und § 179 II BGB, JuS, 2015, S.586-587.
(二)學說上的質(zhì)疑與命題限縮
針對《德國民法典》第122條類推適用的前兩種情形,理論上并無異議。在前述第一種情形的“特利爾葡萄酒拍賣會案”中,行為人不具有表示意思。表面上發(fā)出了某種有效意思表示的人不應根據(jù)法律行為負責,而因制造了信賴事實而準用第122條賠償信賴損害。*參見[德]拉倫茨:《德國民法通論》(下冊),王曉曄等譯,謝懷栻校,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第481-482頁。在前述第二種情形中,例如,K接到了V的要約,K寫信表示承諾要約,但K想再考慮一下,將信放在寫字臺上,K的妻子代丈夫將信投遞,信到達V處。梅迪庫斯認為,這種情形雖然與無表示意思的情形不完全相同,因寫信的人知道寫信的法律意義。不過,由于寫信的人也不想使其發(fā)生法律效力,因此可以與缺乏表示意思的情形一視同仁。*參見前注,梅迪庫斯書,第207-208頁。不過,對于其他情形,則存在爭議。從《德國民法典》第122條的文義和位置來看,在脅迫的情形,撤銷權人并不需要賠償信賴損害。相反,往往是撤銷權人享有請求權。*Vgl. Staudinger/Singer, Neubearbeitung 2011, BGB § 123, Rn. 95.申言之,《德國民法典》第122條和第123條的規(guī)范結構和體系位置決定了類推適用的困難。在隱蔽的不合意的情形,一般也認為應排除對122條的類推適用。因為不允許對臆想的意思表示內(nèi)容的有效性產(chǎn)生信賴。而且,此時也通常存在第122條第2款所規(guī)定的“因過失而不知”。*Vgl. Wolf/Neuner, Allgemeiner Teil des Bürgerlichen Rechts, 10. Aufl., München: Verlag C.H.Beck, 2012, S.435.針對前述第五種情形,反對觀點指出,要約人的死亡屬于要約受領人須承受的風險。如果要約受領人信賴合同可以締結而遭受損害,應自擔后果。*參見[德]弗盧梅:《法律行為論》,遲穎譯,法律出版社2013年版,第772頁;Münchener Kommentar/Busche, 6. Auflage 2012, BGB § 153, Rn.3.對于使者故意錯誤地傳達意思表示,主流觀點認為,不應類推適用《德國民法典》第122條,而屬于無權代理的情形。*Vgl. Ackermann, Der Schutz der negativen Interesses, Tübingen: Mohr Siebeck, 2007, S.460.當然,由于使者明知其“代理權”欠缺,并不適用《德國民法典》第179條第2款的規(guī)定。同樣,在代理人所代理的業(yè)務執(zhí)行人不存在的情形,與不知代理權欠缺的情形類似,也應對代理人的責任進行限制。此外,在《德國民法典》原第307條和原第309條的情形,理論上也支持適用締約過失責任的一般原則?!兜聡穹ǖ洹返?22條所規(guī)定的兩項限制,即“賠償義務以履行利益為限”以及“相對人應知時的責任排除”,并不適用于一般的締約過失情形。因為原第307條和原第309條規(guī)定的是有過錯的義務違反的情形,第122條涉及的則是無過錯責任。*Vgl. Larenz, Lehrbuch des Schuldrechts: Bd.1. Allgemeiner Teil, 14., neubearb. Aufl., 1987, S. 103-104.
事實上,“信賴利益以履行利益為限”的法條教義僅適用于特定場合,而非常態(tài)。消極利益雖原則上應以積極利益為限,但這并非強制性的。*Vgl. Münchener Kommentar/Oetker, 6. Auflage 2012, BGB § 249, Rn. 131.拉倫茨指出,信賴損害在個案中可能少于但也可能高于履行利益。*Vgl. Larenz, Lehrbuch des Schuldrechts: Bd.1. Allgemeiner Teil, 14., neubearb. Aufl., 1987, S. 431.例如,承攬人因信賴已經(jīng)取得建造一座建筑物的委托而錯失了另一項委托,而后者本有可能為他帶來更高的收益。因此,作為例外,消極利益可能超過履行利益。*Vgl. Schlechtriem/ Kessel, Schulderecht Allgemeiner Teil, Tübingen: Mohr Siebeck, 2005, S.145-146.如果一味奉行以積極利益為限,部分法律“以積極利益為限”的規(guī)定將是無意義的。如果合同的履行對于損害賠償債權人是虧本買賣,那么消極利益的賠償對他更為有利。從經(jīng)濟效果上看,這對賠償權利人意味著,他可以從合同中解脫出來。*Vgl. Münchener Kommentar/Oetker, 6. Auflage 2012, BGB § 249, Rn.131.雖然《德國民法典》第122條第1款、第179條第2款、原第307條和原第309條規(guī)定了信賴利益賠償應受到履行利益的限制,不過,從這里不能推導出一項一般有效的法律原則。*Vgl. Lange/ Schiemann, Schadensersatz,Tübingen: Mohr Siebeck, 2003, S.64-65.申言之,不能從《德國民法典》的個別規(guī)定中,通過“整體類推”的辦法,得出“信賴利益均以履行利益為限”的一般原則。在德國新債法中,原第307條和原第309條已被刪去,得出該一般法律原則的正當性基礎更被削弱。
此外,學者施瓦策指出,根據(jù)《德國民法典》第280條第1款,先合同照顧義務的違反將會導致對可歸責的信賴損害的賠償。與《德國民法典》第122條第1款、第179條第2款所規(guī)定的權利表象責任不同,法律并未將責任限制于履行未成立的合同所可獲得的利益。*Vgl. Schwarze, Das Recht der Leistungsst?rungen, Berlin: De Gruyter Recht, 2008, S.403.換言之,在違反先合同義務的情況之下,對信賴利益的賠償可以超過履行利益。*Vgl. Münchener Kommentar/Oetker, 6. Auflage 2012, BGB § 249, Rn.131.在司法實踐中,德國法院也認為與《德國民法典》第122條第1款、第179條第2款、原第307條的情形不同,基于締約過失的損害賠償請求權不應以履行利益作為上限。*Vgl. BGH NJW 1968, 547.例如,如果出租人在合同締結過程中故意對租賃物的性能做了不正確的說明,那么承租人可以要求基于締約過失的信賴損害賠償,并且不以履行利益為限。*Vgl. BGH NJW 1997, 2813.
再者,在為精神利益的交易中,由于無法對信賴利益與履行利益進行數(shù)量關系上的比較,自然沒有適用上述命題的余地。在某案件中,一個右翼政黨為舉行集會與一個禮堂簽訂了租賃合同。禮堂管理者收到反右翼人士的抗議,拒絕該政黨使用禮堂。德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贊同由禮堂承擔責任,但賠償范圍限于集會可能收到的數(shù)額非常有限的現(xiàn)場募捐(1張入場券募捐1馬克)。對于前面所有審級的法院要求禮堂賠償政黨為集會報告人所支出的交通、住宿以及集會的廣告等費用的內(nèi)容,聯(lián)邦最高法院均予以撤銷。*BGHZ 99, 187. 轉引自齊曉琨:《德國新、舊債法比較研究》,法律出版社2006年版,第104-105頁。不過,根據(jù)《德國民法典》第284條,上述交通、住宿等費用可獲得賠償。學者恩斯特指出,基于《德國民法典》第284條的請求權是金錢請求權。這一請求權不應以積極利益為限。因為當履行利益是精神利益時,這一賠償限制與規(guī)范目的不符。*Vgl. Münchener Kommentar/Ernst, 6. Auflage 2012, BGB § 284, Rn. 28.此時,對于《德國民法典》第122條和第179條的責任限制應進行目的論上的修正:作為規(guī)范保護目的的具體,“信賴利益賠償以履行利益為限”這一判斷應僅適用于債權人為了謀求經(jīng)濟目的而提供給付的情形。如果債權人追求的是非經(jīng)濟目的,責任范圍以履行利益為限將會導致債權人無法受到保護,這并不符合責任限制的目的。相反,此時應考慮的是信賴投資是否符合精神目的。*Vgl. Ackermann, Der Schutz der negativen Interesses, Tübingen: Mohr Siebeck, 2007, S.327.
當表意人存在意思表示錯誤時,我國理論上一般認為,對信賴利益的賠償應以履行利益為限。*參見梅仲協(xié):《民法要義》,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12頁;史尚寬:《民法總論》,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412-413頁;朱慶育:《民法總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272頁;梅偉:《合同因錯誤而撤銷的信賴賠償責任》,《現(xiàn)代法學》2006年第3期。在無權代理的情形,學理上也承認信賴利益損害賠償?shù)慕痤~應以履行利益為限,相對人所獲信賴利益的賠償不應高于合同正常履行情況下其所能獲得的利益,相對人應當自行承擔其所支出的費用以及喪失與他人的訂約機會所能獲得的利益高于履行利益的風險。*參見遲穎:《〈民法總則〉無權代理法律責任體系研究》,《清華法學》2017年第3期。在自始客觀給付不能的情形,學理上已經(jīng)矯正了“合同無效”的法效果,認為債務人應當向債權人賠償積極利益。*參見盧諶、杜景林:《自始不能的學理建構》,《法學研究》2006年第3期。因而,此領域不存在像《德國民法典》原第307條的解釋問題。除了較無異議的意思表示錯誤和無權代理的情形,在我國的司法實踐中,于其他涉及信賴利益損害賠償?shù)那樾?,基本也貫徹了“信賴利益賠償以履行利益為限”這一命題。筆者認為,這一做法是否合理,有待進一步檢討。*筆者以“超過履行利益”為關鍵詞在“中國裁判文書網(wǎng)”進行全文檢索后發(fā)現(xiàn),有40個相關判決,均支持“信賴利益不超過履行利益”。
(一)司法實踐中的案型整理
1.案型一:合同因違反強制性規(guī)定無效
合同因違反強制性規(guī)定無效的情況,如土地或房屋租賃合同因違反強制性規(guī)定而無效;*參見上海市松江區(qū)人民法院(2013)松民三(民)初字第3191號民事判決書;上海市松江區(qū)人民法院(2013)松民三(民)初字第3258號民事判決書;(2015)浙江省溫嶺市人民法院臺溫民初字第827號民事判決書;上海市松江區(qū)人民法院(2016)滬0117民初9674號民事判決書;上海市松江區(qū)人民法院(2016)滬0117民初9675號民事判決書。未取得商品房預售許可,商品房買賣合同無效;*參見北京市西城區(qū)人民法院(2012)西民初字第12795號民事判決書。抵押合同無效;*參見廣東省佛山市順德區(qū)人民法院(2015)佛順法均民初字第49號民事判決書。以劃撥方式取得土地使用權的房地產(chǎn)轉讓合同,因未經(jīng)批準而無效;*參見江蘇省泰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14)泰中民終字第01019號民事判決書。建設工程轉包合同無效等,*參見陜西省隴縣人民法院(2016)陜0327民初44號民事判決書;四川省德陽市中級人民法院(2015)德民一終字第183號民事判決書。在因違反強制性規(guī)定而導致合同無效的情況下,法院往往認定,對信賴利益的賠償不得超過合同有效成立后當事人可能得到的履行利益。
2.案型二:中斷磋商與違反預約
對于中斷締約的行為,我國臺灣地區(qū)2014年“臺上字第 256 號民事判決”指出,信賴利益損害超過履行利益損害者,賠償責任應以履行利益為限。在違反預約而未能締結本約的情況下,我國法院多認為預約違約的損失在總體上應相當于本約的締約過失責任范圍,相當于本約的信賴利益損失,對信賴利益的賠償以不超過履行利益為限。*參見湖北省高級人民法院(2016)鄂民終569號民事判決書;山東省濟南市中級人民法院(2016)魯01民終222號民事判決書;湖南省岳陽市中級人民法院(2014)岳中民一終字第320號;上海市閔行區(qū)人民法院(2016)滬0112民初14691號民事判決書。之所以將這兩種情形并入一類,是因為預約的效力也包含誠信磋商。所不同的是,誠信磋商義務可能來源于先合同的接觸,也可能來源于合同約定。
3.案型三:當事人故意隱瞞事實
在涉及隱瞞訂約重要事實時,有法院指出,締約過失責任的損害賠償范圍,原則上應以不超過履行利益為限。當締約人花費的締約成本超過已預見的履行利益,則說明締約人勢必遭受虧本,此項虧本與責任人的締約過失并無必然聯(lián)系。信賴利益賠償以履行利益為限,旨在避免使信賴人處于一種比假定合同得到完全履行后所處更好的狀況。在受害人有過失的情況下,應當減輕或者免除賠償責任,雙方都有過錯的,按照過錯大小承擔損失賠償責任。*參見湖南省岳陽市中級人民法院(2014)岳中民二終字第49號民事判決書。
4.案型四:合同解除后的損害賠償
在司法實踐中,有法院認為我國《合同法》第97條中解除合同后的“賠償損失”指信賴利益損失,因此,在因一方當事人過錯導致房屋買賣合同解除的情況下,由于房價漲跌雙方不能協(xié)議一致時,另一方當事人應當可以提出要求當事人對房屋差價部分進行賠償?shù)恼埱?。損失賠償數(shù)額應限于信賴利益損失中的直接損失,以不超過履行利益為限。對于差價的認定,退房時遇價格上漲,應按同類地段同類商品房標準的新價格退還房款,以保障購房人能夠持所退回房款仍能在同一地段再購置同類型房屋。*參見天津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2015)一中民四終字第0904號民事判決書;浙江省紹興市中級人民法院(2016)浙06民終3099號民事判決書;天津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2015)一中民四終字第0975號民事判決書。
5.小結
從上述案型來看,法院在多數(shù)情況下簡單地援引“信賴利益賠償不得超過履行利益”,而未對其理由做出說明。在惡意隱瞞相關信息的情形,法院雖然做了說明,但似未考慮到當事人“惡意”的特殊性,也未考慮到信賴損害類型的復雜性。對此,有必要作進一步地分析說明。
(二)命題合理性的類型解析
1.對案型一的解析
在合同因違反強制性規(guī)定而無效的情形之下,雙方當事人均缺乏保護必要性,將對信賴利益的賠償限制于履行利益,具有合理性,否則,會對一方當事人過度保護;甚至,如許德風教授指出的那樣,合同因違法而無效的情況下,雙方當事人通常都了解法律的規(guī)定(或推定雙方都了解),因此,當事人的過錯程度本應相同。此時,應無適用損害賠償?shù)挠嗟亍?參見許德風:《論合同違法無效后的獲益返還——兼議背信行為的法律規(guī)制》,《清華法學》2016年第2期。申言之,如果主張損害賠償?shù)囊环疆斒氯酥阑驊斨篮贤`法的,不發(fā)生損害賠償義務。*Vgl. BGH, 03.10.1963 - II ZR 70/61.雖然無論是雙方對合同違法知情還是僅一方知情原則上都不會影響強制規(guī)范效力的發(fā)生,*參見耿林:《強制規(guī)范與合同效力》,中國民主法制出版社2009年版,第277頁。但是如果一方確不知情,其信賴利益似仍存在保護的必要性。德國學理上也認為,如果一方當事人在簽訂合同時知道或者應當知道合同違反禁止規(guī)定,則應賠償無過錯、不知情一方的信賴利益。*Vgl. Münchener Kommentar/Thode, 4. Auflage 2001, BGB § 309, Rn.3.針對《德國民法典》原第307條,學者指出,以履行利益為限是合理的,因為不應允許對方從無效合同中獲益。如果支出的合同費用和錯失的贏利(交易機會損失)超過了履行利益,當事人應自擔風險,不能將該風險轉移給惡意的對方當事人。不過,如果根據(jù)《德國民法典》第826條的規(guī)定,或者根據(jù)其第823條第2款及《德國刑法典》第263條關于欺詐的規(guī)定,則可以超過履行利益。*Vgl. Fikentscher, Schuldrecht, 8., neubearbeitete Auflage, Berlin & New York: Walter de Gruyter, 1991, S.218-219; Larenz, Lehrbuch des Schuldrechts: Bd.1. Allgemeiner Teil, 14., neubearb. Aufl., 1987, S. 103-104.雖然《德國民法典》原第309條準用原第307條,但在具體的價值判斷上也未必完全相同。申言之,即使一方當事人確不知道合同違反禁止規(guī)定,在價值判斷上,損害賠償額也不應超過履行利益,即使對方當事人存在著欺詐情事。因為當事人雖主觀不知,但客觀上確屬違法。如果給予其額外的獲益,則有變相鼓勵違法之嫌。
2.對案型二的解析
有觀點指出,在惡意磋商的情形下,由于支出多于履行利益的費用的目的在于獲得履行利益,此時,可推定其有承擔這部分損失的意思,賠償范圍應限于履行利益之內(nèi)。*參見王旭東:《論締約過失責任的賠償限度》,《當代法學》2003年第8期。不過,誠如葉金強教授所言,當中斷磋商之類的破壞信賴的行為依據(jù)侵權法原理應當賠償更多時,似無理由僅因發(fā)生在締約背景之下而依履行利益予以削減,履行利益與這些損失的關聯(lián)性可能已經(jīng)喪失。*參見葉金強:《論中斷磋商的賠償責任》,《法學》2010年第3期。換言之,此時應允許信賴損害賠償超過履行利益。由于信賴利益在構成上不僅包括支出費用,還包括機會損失,如果因為一方當事人的惡意磋商而導致另一方喪失了更為有利的交易機會,則締約機會損失在數(shù)額上可能會多于履行利益。惡意磋商構成“故意背俗侵權”,*參見上注,葉金強文。在侵權法的框架之下,對所受損害(尤其是超過履行利益的部分)進行完全賠償具有正當性。在針對《國際商事合同通則》第2.1.15條的評釋中,評釋者曾列舉一例加以說明、解釋了這一主張。A了解到B有意有轉讓餐館。A根本沒打算購買該餐館的想法,但僅為阻止B將餐館賣給競爭對手C,卻與B進行了長時間的談判。C購買了另一家餐館之后,A中止了談判,B最終以比C出價更低的價格將餐館轉讓。A應向B償付差價。*參見張玉卿主編:《國際統(tǒng)一私法協(xié)會國際商事合同通則2010》,中國商務出版社2012年版,第169頁。假設B本欲以市場價200萬元出賣給C,而A表明愿以235萬元購買而進行惡意磋商。之后,A中斷談判,而B只能以160萬元的價格轉讓餐館。如果A正常地與B訂立并履行合同,B可獲得35萬元的履行利益,而現(xiàn)在乙卻遭受了40萬元的損失。此時,信賴損害超過了履行利益。對于超過部分,應予賠償。
此外,傳統(tǒng)通說認為,違反預約的法律效果在于強制締結本約進而主張履行利益。不過,晚近的學說則認為,違反預約導向的是信賴利益賠償。*參見湯文平:《論預約在法教義學體系中的地位:以類型序列之建構為基礎》,《中外法學》2014年第4期。新說的一項理論預設是:預約只是通過意思自治為合同磋商創(chuàng)設了法律基礎。*Vgl. Freitag, “Specific performance” und “causa-Lehre” über alles im Recht des Vorvertrags ? AcP (207) 2007, S. 313.同樣,最高人民法院的相關人員對《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買賣合同糾紛案件適用法律問題的解釋》第2條釋義時也認為,預約違約損失相當于本約的信賴利益損失,范圍上以不超過履行利益為限。不過,解釋者也承認,違反預約的行為實質(zhì)上是本約之締約過失行為,且應賠償機會損失。*參見奚曉明主編:《關于買賣合同司法解釋理解與適用》,人民法院出版社2012年版,第61-62頁。如學者所言,預約的效力可能是締結本約,也可能是善意磋商。*參見耿利航:《預約合同效力和違約救濟的實證考察與應然路徑》,《法學研究》2016年第5期。如果預約的效力在于善意磋商,當事人尚未達成交易合意,即使簽訂了初步協(xié)議也仍處于合同磋商過程中,違約方中斷締約可能承擔最終合同締約過失之信賴損害賠償責任。*參見上注,耿利航文。根據(jù)德國法上的相關理論,在締約過失的情形,信賴損害賠償不以履行利益為限。*Vgl. Emmerich, Das Recht der Leistungsst?rungen, München: C. H. Beck, 2005, S. 136-137.申言之,如果違反旨在善意磋商的預約,“舉輕以明重”,在效果上應不弱于在無預約情形對誠信磋商義務的違反。換言之,如果故意違反預約規(guī)定的磋商義務,則對信賴利益的賠償也不限于履行利益。之所以仍限定在“故意”,原因在于:我國《合同法》第42條的文義限于“惡意磋商”,如此可保持法評價上的一致性。“過失”違反預約確立的磋商義務,可歸責性較弱,不足以證成強度較大、超過履行利益的信賴利益賠償。依我國學者通常見解,預約以訂立本約為其債務的內(nèi)容,或者產(chǎn)生訂立本約的義務。*參見韓世遠:《合同法》,法律出版社2011年版,第67頁。當一方違反預約時,對方可以通過強制締結本約,進而主張履行利益。此時,無需再探討信賴利益賠償是否以履行利益為限的問題。
3.對案型三的解析
案型三中法院的判斷顯然有失偏頗。締約人花費的締約成本超過履行利益,并非與責任人的締約過失無必然聯(lián)系,相反,恰恰可能是因為責任人的欺詐,才導致締約人支出了過多費用,導致締約成本“超額”。此外,信賴損害也可能表現(xiàn)為其他形式。例如,一匹珍稀野馬的所有人V想將該野馬以50000元的價格出售于K,K將之以60000元轉賣于D(K與D約定違約金為12000元)。K受領野馬之后,發(fā)現(xiàn)V未對該野馬患有傳染病的事實作出說明,因此撤銷合同,并要求信賴損害賠償。在V正常履行合同的情況下,K本不用對D支付12000元的違約金。對此,雖不能苛求V合理預見,但K的違約顯然與V的故意隱瞞有關。此時,受欺詐人的損害應得到完全填補,而不考慮欺詐人是否可預見。*在欺詐的情形,比較法上也支持排除可預見性規(guī)則的適用,例如《法國民法典》第1150條和《意大利民法典》第1225條。否則,惡意之人就變相逃避了“懲罰”。在責任者惡意欺詐的情形場合,信賴合理性的要求會大幅度降低,因為和責任者相比,信賴者方面的疏忽或過失不應該受到過多的責難。*參見前注③,葉金強書,第149頁。這一判斷,對于信賴損害賠償?shù)摹百|(zhì)”和“量”,均應適用:信賴者超過履行利益的信賴投資應受到保護。此外,如果受害人認識到了真實的情況,本可以締結一個更為有利的合同,則其要求信賴賠償?shù)姆秶梢猿^履行利益。*Vgl. BGH NJW, 2001, 2875.例如,原告以495萬歐元的價格從被告處購買了一塊商用地產(chǎn)。不過,原告隱瞞了土地承租人享有延長租賃關系的權利。如果原告在締結合同之時認識到這一情況,可能本會以450萬歐元的價格購得。假設該地產(chǎn)的市場價格為525萬歐元,原告本可獲得的履行利益為30萬歐元。此時,原告所遭受的45萬元歐元的信賴利益損失超過了履行利益。
4.對案型四的解析
雖然法院名義上認定解除合同后賠償?shù)氖切刨嚴?,但是在計算損害數(shù)額時,賠償?shù)膮s是合同約定價格與房屋現(xiàn)在市場價之間的差額。顯然,這一“差價”屬于買賣合同履行之后的可得利益,屬于履行利益的范疇。無論是否解除合同,這一利益的賠償不受影響。法院是以信賴利益之名,行履行利益之實。當然,從德國法上來看,解除合同之后并不影響賠償徒然支出費用的請求權。*Vgl. Palandt/Grüneberg, 72 Aufl., 2013, BGB § 325, Rn. 2.學理上指出,一方有權主張履行利益賠償,卻放棄主張而選擇信賴利益的賠償,這在履行利益無法計算或者證明時尤為有利,但應以履行利益為限。*參見紀海龍:《〈合同法〉第48條(無權代理規(guī)則)評注》,《法學家》2017年第4期。不過,在欺詐的情形,存在例外的處理。例如,A欺詐B訂立契約,B請求合意解除以廢止契約及信賴損害賠償,B為訂約花費國際電話費用一萬元,A不能主張依有效之契約B僅能獲利三千元,而拒絕一萬元之賠償。作為侵權行為人,A不具有受法律保護之理由,無必要對其責任進行限制。*參見前注①,劉昭辰文。這一點,也可從《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商品房買賣合同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9條的規(guī)定中得到印證。因為買受人既然可以“請求出賣人承擔不超過已付購房款一倍的賠償責任”,那么“舉重以明輕”,當存在出賣人欺詐時,超過履行利益部分的信賴損害也應有獲得賠償?shù)目赡苄浴?/p>
經(jīng)過學說與實務的整理之后,可以發(fā)現(xiàn):對于信賴利益的賠償,不應一般性地受到履行利益的限制。在合同解釋中存在所謂“明示其一、排除其他”的解釋規(guī)則,即當當事人列舉了一系列具體事項,但未使用更為一般性或者包含性的概念時,推定為他們的意思是排除未列舉的事項,即使這些與所列舉的那些具有相似性。*參見[美]范斯沃斯:《美國合同法》,葛云松、丁春艷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472頁。雖然法律解釋與合同解釋并不完全相同,“明示其一”可能排除其他,也可能類推適用,但是,這至少揭示了“未明示”情形的模糊性,而不能一概承認“明示”情形對“未明示”的準用。從比較法上看,法律僅在意思表示錯誤與無權代理情形對信賴利益的賠償作了明確限定。從對規(guī)范、案例與學說的整理與剖析來看,對于信賴利益的賠償是否以履行利益為限,應斟酌規(guī)范目的、損害類型以及可歸責性。
誠如林誠二教授所言,應考慮法規(guī)宗旨,即就法規(guī)之意義與目的詳加探討,基于誠信原則,調(diào)和肯定與否定二說,兼采其長,而確定信賴利益賠償之范圍。*參見林誠二:《民法理論與問題研究》,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284頁。信賴利益之賠償范圍,僅有在損害賠償人依立法宗旨,有受特別保護的情況下,才不得高于履行利益。換言之,信賴利益之賠償范圍不得高于履行利益,絕不是不變的鐵律。*參見前注①,劉昭辰文。可見,在對信賴利益進行賠償時,是否可超過履行利益,應考慮規(guī)范目的。對規(guī)范目的的檢驗起到的是“過濾”作用,將具有特別規(guī)范目的的情形篩選出來。在無權代理的情形,學理上多贊同將履行利益作為無權代理人的責任上限。*參見崔建遠主編:《民法總論》,清華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24頁;同前注,朱慶育書,第352頁。因為我國《民法總則》第171條第3款的規(guī)范目的在于對無權代理人的特殊保護,將其責任限制在履行利益的范疇之內(nèi)。不過,對比《德國民法典》第179條可知,除了“代理人不知代理權欠缺”的情形之外,我國《民法總則》第171條第3款在文義上也適用于代理人知道代理權欠缺的情形。在后一種情形,代理人具有較強的可歸責性,并不值得特殊保護。此外,我國《民法總則》第147條關于重大誤解的規(guī)定中,雖未明確對信賴利益的賠償應以履行利益為限,但對于因重大誤解而行使撤銷權的表意人而言,確有保護的必要。否則,表意人行使撤銷權的目的就會落空。這就如梅仲協(xié)先生所言,“撤銷權之行使,不特無益,反受其害,甚非法律所以尊重當事人意思之自由,而賦予以撤銷權之本意”。*梅仲協(xié):《民法要義》,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12頁。此外,對于缺乏表示意思等與意思表示錯誤相似的情形,也可作同一理解。
經(jīng)過規(guī)范目的這一道程序的“過濾”,在對負有損害賠償義務一方進行特殊保護的情形(典型的情形如意思表示錯誤和無權代理)和雙方當事人均無保護必要性的情形(如合同因違反禁止規(guī)定而無效)下,本命題得以證成;而在對損害賠償權利人進行保護(主要是締約過失)的情形下,則需結合損害類型與義務人的可歸責性程度進行分析。
損害原則上應停留于原處,而損害移轉需要正當化事由。當信賴損害超過履行利益時,原則上需要義務人高強度的可歸責性才能夠將損害的移轉“正當化”。在惡意磋商或者欺詐的情形下,義務人的可歸責性很強。由于惡意磋商和欺詐能夠導向“故意背俗侵權”,可依照侵權法的原理使受害人得到完全賠償,而不受制于履行利益,具有法倫理上的正當性。如學者所言,對締約上信賴責任而言,信賴損失的賠償范圍不應以履行利益進行限制。之所以如此,在于信賴責任旨在對締約中受損的合理信賴進行必要的保護,從而實現(xiàn)對交易安定性的維護。就責任性質(zhì)而言,信賴責任是一種類似侵權性質(zhì)的責任形態(tài),因此,由信賴責任引起的賠償旨在填補受害人所遭受的損失,使受害人回復到締約前的地位,損害賠償數(shù)額與履行利益無甚關聯(lián)。*參見朱廣新:《信賴責任研究——以契約之締結為分析對象》,法律出版社2007年版,第250頁。雖有學者援引比例原則對侵權損害完全賠償原則進行了緩和,不過,其緩和路徑也是以行為人的過錯程度作為參考標準。*參見鄭曉劍:《比例原則在民法上的適用及展開》,《中國法學》2016年第2期。在義務違反人存在故意的情形,并無必要對其責任進行限制。
申言之,對信賴利益和履行利益的賠償,奉行的是相反的邏輯:前者要“后退”至締約前的狀態(tài),后者則要“前進”適當履約的狀態(tài),二者在邏輯上并無必然的關聯(lián)。若有意地關聯(lián),則存在法政策上的考慮。在依循侵權法的體系對受害人進行救濟時,無需將合同法的履行利益作為上限。因為邏輯轉換、體系變易,無需留戀陳跡、作繭自縛。此外,在惡意欺詐的情形,如果支出費用或者交易機會損失超過了履行利益,考慮到是因為惡意欺詐人的惡意而改變了受害人的境況,導致支出了非理性的成本,對此,至少二者應均有所承擔。換言之,原則上應由欺詐人承擔超過履行利益的信賴損害,然后考慮是否存在適用過失相抵規(guī)則的空間,相應地削減損害賠償份額。美國學者富勒雖原則上肯定信賴利益賠償不應超過履行利益,但也認為涉及嚴重違約以及欺詐時為例外,*參見[美]L.L.富勒、小威廉R.帕杜:《合同損害賠償中的信賴利益》,韓世遠譯,中國法制出版社2004年版,第47-48頁。足見其對較強可歸責性的特殊考慮。
一般認為,誠信締約義務、告知義務、保密義務、警示義務和保護義務屬于常見的先合同義務。*參見韓世遠:《合同法總論(第3版)》,法律出版社2011年版,第136-144頁。在惡意磋商和欺詐的情形,屬于故意違反先合同義務。在過失違反先合同義務的情形,又當如何?有觀點指出,凡債務人主觀上有過錯特別是故意的情形,信賴利益賠償可以超過履行利益;反之,債務人對于信賴損害的發(fā)生純屬過失且過失輕微時,則應在履行利益的限度內(nèi)予以救濟。*參見余立力:《論信賴利益損害的民法救濟》,《現(xiàn)代法學》2006年第1期;鮑家志、盤佳:《論合同信賴利益的損害賠償》,《廣西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5期。此說一概否認了過失情形突破履行利益限制的可能性,有待商榷。
如果因為義務人的過失誤導而導致權利人喪失了訂立更為有利合同的機會,與欺詐的情形一樣,理論上也不排除信賴損害超過履行利益的可能。與過度支出費用的情形不同,此處不存在“轉嫁損失”的問題。此時的關鍵問題并非可歸責性的大小,而是對因果關系的證明。換言之,受誤導的一方需證明:假如對方?jīng)]有提供錯誤信息,本來會訂立更為有利的合同;如果更為有利的合同本會訂立,受誤導人所遭受的信賴損害可能超過履行利益。對于“超過部分”,也應以賠償。例如,2017年6月1日,批發(fā)商B以單價45元從制造商A處購買某商品(市場價為55元),雙方約定7月1日交貨,7月10日付款。不過,在7月1日之前,A可以根據(jù)市場情況調(diào)整價格。6月5日,零售商C經(jīng)與B經(jīng)磋商,約定以單價50元的價格購入商品,并于7月5日履行合同。同時約定,如果7月1日之前A提高單價,則B可隨時作相應調(diào)整。6月25日,商品的市場價上漲到58元。6月26日,B的工作人員接到一份D公司的傳真,寫明“以單價50元出售商品”。由于A公司和D公司名稱相近,B的工作人員誤以為A要將單價提高至50元。同日,B隨即將出賣給C的商品單價調(diào)整為55元,C予以接受。7月8日,C從A處得知,A并未提價,其與B約定的商品單價仍為45元。于是,C向B主張損害賠償。在該案中,調(diào)整價格后,C對于單個商品的履行利益為3元。不過,因B告知了錯誤信息,導致C訂立了較不利的合同。如果沒有B 的誤導,合同本會以單價50元的價格成立。在此意義上,C為每個商品多支出了5元。此時,信賴損害超過了履行利益。與上述情形相反,在信賴損害賠償人存在過失的情形,如果權利人支出費用或者交易機會損失超過履行利益,“超過部分”往往因權利人的與有過失而難以獲償。如果試圖通過侵權法尋求救濟,以實現(xiàn)完全賠償,也存在理論障礙。首先,對于因過失而導致的純粹經(jīng)濟損失,侵權法在救濟上保持著高度克制。其次,這一做法不符合比例原則,在利益權衡上有所失當。退一步講,即使可以借助侵權法進行救濟,從可預見性規(guī)則的層面考慮,往往也可排除救濟的可能性。
綜上所述,在經(jīng)過規(guī)范目的的考量之后,除可明確置入“信賴利益賠償以履行利益為限”這一命題范圍的情形之外,應結合當事人的損害類型與可歸責性,進行綜合判斷。申言之,當義務人的行為構成惡意磋商或者欺詐等具有較強可歸責性的情形,不論超過履行利益的損害是直接費用、與第三人的交易機會抑或與相對人訂立更為有利合同的機會,均應獲得賠償。當可歸責性較弱時,如義務人因過失違反合同義務,則僅當權利人可證明本來會與義務人訂立更為有利的合同時,對信賴損害的賠償才可不受制于履行利益。當然,在涉及精神利益等非經(jīng)濟目的的合同中,對信賴利益的損害賠償不應以履行利益為限。
另需注意的是,探討信賴利益是否以履行利益為限,實際上是在通過可預見性規(guī)則與過失相抵規(guī)則對信賴損害賠償進行“彈性”限制之后,是否再施加“紅線”的問題。即使“紅線”不在,可預見性規(guī)則和過失相抵規(guī)則仍存在適用的空間,自無疑問。換言之,可預見性規(guī)則與過失相抵規(guī)則乃是恒久存在的彈性規(guī)則,“紅線”則時隱時現(xiàn),有所為有所不為。
雖然履行利益是締約雙方所追求的終極目標,信賴利益則往往是次優(yōu)選擇,但這并不意味著二者在數(shù)量關系上呈現(xiàn)不變的定式。從德國法上的理論與實踐可以看出,“信賴利益賠償以履行利益為限”這一命題本僅適用于意思表示錯誤、無權代理等少數(shù)特定場景,并未上升至一般規(guī)則的層面。我國學理上之所以在此問題上發(fā)生爭議,部分肇因于“學說繼受”過程中的“以偏概全”,將局部經(jīng)驗視為一般命題。不過,有學者已意識到《德國民法典》第284條中的信賴利益賠償并未受制于履行利益,并指出我國《合同法》未確立“信賴利益賠償以履行利益為限”這一規(guī)則,*參見前注韓世遠書,第622頁。只是在解釋論上未作深入之展開。我國司法實踐中的認知也多受學理的影響,認為“信賴利益賠償以履行利益為限”乃一項一般規(guī)則。筆者認為此種傾向急需矯正。綜合言之,應通過對規(guī)范目的、可歸責性與損害類型的綜合考量,以判斷信賴利益賠償應否以履行利益為限,而不能完全肯定或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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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5-9512-(2017)11-0117-11
尚連杰,南京大學法學院助理研究員,法學博士。
(責任編輯:陳歷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