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同

1

福田比我小兩歲，卻是我的遠房表叔。

小時候，每次回老家過年，長輩們總是讓我管福田叫表叔，我很不好意思，因為不能理解為什么要對一個比自己小兩歲的人叫表叔。

福田表叔總是樂呵呵的，每次聽說我們要回老家過年，他都會早早地在村口等著我們，然后遠遠地一看到我們就開始樂呵呵地笑。

福田表叔接上我們，扛著大包小包在前面走，我跟在后面一直盯著他，覺得他走路好像很奇怪。我問爸爸：“為什么福田表叔走路是歪的？”

爸爸有些尷尬地笑了笑，說：“因為你小爺爺和小奶奶是堂兄妹，所以福田生下來和其他人不太一樣?！?/p>

這句話我默念了幾遍，才理解，原來福田表叔是近親結(jié)婚生育的小孩。

那時的我正在讀初中，同學(xué)們說一個人傻就會用“近親結(jié)婚”來攻擊對方。我突然產(chǎn)生一種羞恥感，我的表叔，居然是個近親結(jié)婚生育的傻子！

那個春節(jié)，無論福田怎么跟我聊天，我都不太搭理。他很難過，吃飯的時候就問大家：“為什么同同不理我？”

福田表叔說完那句話，大家都愣住了。爸爸出來救場，對我說：“福田不開心了，你一會兒吃完飯去買些摔炮，跟他一起玩?！彪S即掏出十塊錢給福田，福田立刻就忘記了難過。

吃完飯，福田等著我一起去買摔炮。突然，我想看看福田究竟有多傻。我從兜里拿出了五張一塊錢，對福田說：“你看你只有一張錢，我有五張錢，我們交換吧？這樣你還多了四張。”

福田點點頭，很開心地把十塊錢給我，收下了我那五張一塊錢。

福田還有個妹妹，是小爺爺收養(yǎng)的，聰明乖巧。我拿著到手的十塊錢對她說：“小姑姑，你看，我拿五塊錢換的?！?/p>

小姑姑很是羨慕。突然，我靈機一動，對她說：“你拿六張五毛錢的，跟他換五張一塊錢的，他肯定會同意?！?/p>

小姑姑一聽可以賺兩塊錢，開心死了。不一會兒，果然用六張五毛錢，換了福田五張一塊錢。

福田樂呵呵的，我們也樂呵呵的，一點愧疚也沒有。

2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一大早孩子們就給大人拜年，然后收紅包。家里給小孩的紅包都是50塊一個，福田不一會兒就拿到了好幾百塊錢，然后就消失了。

福田下午回來后特別開心，跟大家說：“我換了好多錢回來！”然后從兜里掏出一大把一塊、兩塊、五塊的零錢。

小爺爺不明白，問福田：“這些錢是從哪里來的？”福田樂呵呵地說，跟村里人換的?！澳悄隳檬裁磽Q的？”“紅包啊?！?/p>

小爺爺把福田兜里的錢全部掏出來，數(shù)了數(shù)，只有60多塊錢。而他的紅包里有十幾張50元鈔票，五六百塊錢。

小爺爺氣得給了他一個重重的耳光，血從福田的鼻子里流下來。

我和小姑姑大氣不敢出，更不敢主動說是我們把福田給害了。

本以為福田的鼻血流一會兒就能止住，誰知道一直流，怎么止也止不住。大家慌了神，趕緊把他送到縣城的醫(yī)院里。

那一天，我們才知道福田患有先天性血友病。血友病最怕的就是出血，福田那一次相當(dāng)于去了一趟鬼門關(guān)，折騰了兩天才止住血。

他從縣城醫(yī)院回來之后，我特別不好意思，又不知道該怎么道歉，于是偷偷塞給福田200元錢，但他不明白什么意思，執(zhí)拗地不要。實在沒辦法，我只好向小姑姑求助。

小姑姑比我了解福田，她讓福田拿出他的存錢罐，說我要幫他存錢。福田這時才明白，立刻從房間里拿出存錢罐，讓我把錢放進去。

存錢罐里都是各種零錢，我問福田存那么多錢干嗎。他不好意思地笑了，撓撓頭說：“以后娶媳婦用?！?/p>

3

后來，我、福田還有小姑姑都長大了，家里免不了會聊到福田結(jié)婚的問題。坦白講，要給福田介紹對象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正常姑娘都不會嫁給他。

后來我讀大學(xué)了，很少回老家。有一天老家來人了，我突然想起福田，問福田結(jié)婚了沒？老家人搖搖頭說：“福田啊，前兩年走了?！?/p>

親戚說，他在樓頂曬黃豆，不小心踩空了，從三樓摔下來，血流不止。后來去醫(yī)院搶救也沒用，傷口太大，血根本止不住。然后就走了。

聽說，福田走的那天，小姑姑去看他，他一直說著：“存錢罐……存錢罐……”等福田走了之后，家里人去收拾福田的東西，發(fā)現(xiàn)他房間里的一個存錢罐變成了兩個，一個寫著自己的名字，一個寫著小姑姑的名字。那時大家才反應(yīng)過來，寫小姑姑名字的存錢罐是福田把自己存了27年的錢，分了一大半給小姑姑結(jié)婚用。

那天，所有人，尤其是小姑姑，都哭成了傻子。

現(xiàn)在想起來，其實，福田一點兒都不傻。他只是——太好了。

（華麗摘自中信出版社《向著光亮那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