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天艾
2010年春節(jié)的時候,我正和12位大學同班同學一起在西班牙古城薩拉曼卡當交換生。那是第一次在外過年,大家心中多有激動,準備起年夜飯來也是格外認真。早早約定好在租住房子最大的一家擺席,其他各家出菜出糧出力出鍋。我家正是分配到“出鍋”的那個。除夕那天中午下課以后匆匆回家取了大炒鍋就往聚餐大本營趕去。一年三百天晴天的西班牙唯有冬天濕潤多雨,被好天氣慣壞的我們每每忘了帶傘。依稀記得那天出門沒走幾步就下起雨來,而且越下越兇,我扛著一口鍋站在路口等綠燈的時候,身旁一同等待的西班牙路人阿姨好心地把傘湊過來給我的鍋擋了擋風雨。兩人,一鍋,一傘,如今想來還有點忍俊不禁,倘若畫成動畫,大概頗有點溫暖的滑稽感。
薩拉曼卡依山傍水地勢起伏很大,平日步行起來都是“上上下下的享受”。那天我和鍋在經(jīng)歷了好幾番上坡下坡之后終于抵達根據(jù)地,推門進去,大家早已熱火朝天地做起準備工作。幾位大廚掌勺,其余的打下手,剁餃子餡的咚咚鏘鏘聲里,“東道主”班長大人獨坐一隅拿紅紙剪出鏤空的花往她家窗戶上貼。天南海北的一群人聚起來,單是關于過年的童年記憶就能聊上好久,年夜飯的習俗和花樣自然比往年更豐富。必不可少的餃子年糕、用來努力加餐飯的紅燒肉和咖喱雞、朝鮮族同學傳統(tǒng)里的紫菜包飯和雞蛋卷陸續(xù)登場,更有傳統(tǒng)年夜飯里的稀罕物:留學生聚餐必備的火鍋。此外,還有平日難得一見的豆腐。薩拉曼卡城市太小,新鮮豆腐難買,這塊豆腐是前一周周末有學姐從首都馬德里來薩城時特地拜托她捎來的,一道家常豆腐被大家視為珍寶。
說是年夜飯,其實是西班牙時間的“年午飯”,加上7小時時差,正好趕上國內的團圓飯。那時候還沒有微信,大家邊吃著飯邊掛著各自電腦上的飛信收發(fā)祝福信息,還有一臺電腦開了春晚的視頻直播,聽到里面說向海外同胞問候新年好的時候第一次覺得格外感動,我們甚至錄了一段日后完全可以存作“黑歷史”的視頻——湊在相機鏡頭前模仿春晚里駐外使館的拜年視頻集體喊了一句:“北京大學駐西班牙薩拉曼卡留學生向北大未名拜年,祝全國人民新春快樂!”還沒按??扉T已經(jīng)忍不住笑翻一片,視頻里也因此留下了我們各種掩面倒地的怪狀。
飯后的閑聊玩鬧,三三兩兩歪坐在沙發(fā)或地毯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不時用剛從相聲小品里聽來的梗,說話說累了就來個童年電視劇金曲大放送:從“你是風兒我是沙”到“記得當初你儂我儂”,從“誰能讓她降落”到“敢問路在何方”,放到《當》的時候更是全場大合唱地“啊……啊……”起來。
讓我們紅塵做伴活得瀟瀟灑灑,
跑馬奔騰共享人世繁華,
對酒當歌唱出心中喜悅,
轟轟烈烈把握青春年華。
打出這幾行歌詞的時候,耳邊仿佛響起當初的笑聲歌聲,眼前還有火鍋蒸騰的熱氣里一張張熱情洋溢笑容滿面的臉。畢業(yè)好幾年了,大家重又天南海北地散開,更因為專業(yè)是西班牙語,我們中有不少人去了南美洲,和北京恰好居于地球的兩端,這幾年都不曾有機會相見。每到春節(jié)總會想念起,那個時候心無旁騖的我們,異想天開的我們,曾經(jīng)一起過年的我們。
2016年春節(jié)前夕,父母來西班牙探望我,計劃好全家人一起在外過個“外國年”。于是,真正的中國“年夜”的時候,我們正站在巴塞羅那圣家族大教堂的院子里仰望高迪的鬼斧神工。算好了國內的親人們正在吃飯的時間撥了電話回國,眼前是建了近百年仍未完工的異國教堂,耳邊聽尚是乳兒的小侄子侄女咕噥咿呀,嘴里和長輩們說著百說不厭的吉祥話兒,真是奇妙的感官組合。和國內的年夜飯現(xiàn)場連完線,我們一家三口去教堂后面一條窄巷里吃了“年午飯”。那是一家連鎖海鮮店,依靠巴塞羅那得天獨厚的海濱優(yōu)勢,每天一早都會有剛剛打撈上來的新鮮食材從港口運進來,所以每天的菜色常有微妙差別,烹飪方法無非煮湯、煎烤、坨面炸(西班牙人管這叫羅馬式吃法)和生吃四種,最是簡單卻最能保留本來的味道。
我們走到店門口的時候還沒到開門時間,不過窄窄的人行道上已經(jīng)排了幾位慕名而來的食客。玻璃門內店員正在做開門前的最后準備,食材分門別類攤開擺放,插上對應的木牌,上面寫著名稱、售價和推薦烹飪方式,蟶子、龍蝦、海蝦、金槍魚、墨魚、魷魚、小魷魚、銀漢魚、蛤蜊、毛蛤,還有其他一些說不出名字的海洋生物。點單方式頗為方便,戴著橡膠手套的店員直接用牛皮色的油紙把顧客挑選的新鮮食材過秤一包,標上烹飪方式扔給后廚處理,當場付過錢之后的客人只要等著窗口叫號去拿即可。為了增添喜慶氣氛我們特意點了酒來捧杯,直到此時我才知道,英美常說的“雪利酒”原產(chǎn)自西班牙,而且酒名明明取自原產(chǎn)地小鎮(zhèn)赫雷斯(Jérez)的名字,所謂“雪利”恐怕是對這個西語詞的誤念,反倒接近法語里的“親愛的”,讓這酒多了幾分嫵媚。
萬里之外的“除午”,我們一家三口喝著剔透的“親愛的”酒,用地中海的海鮮過了年,席間聊的多是從前一起過的年。兒時在家鄉(xiāng)一大家子人過年,人丁興旺,大人們圍坐在主桌上吃菜喝酒,在旁邊給還在上小學的表哥表姐以及還沒上學的我單獨支了一張小圓桌,我們三個小字輩自己煞有介事地吃起我們的團圓飯來。長大以后我在家庭錄影帶里看見當時的場景,印象尤為深刻的是表哥表姐帶著我去給主桌的長輩們敬“酒”,穿著棉襖鼓鼓囊囊的我們端著飲料排隊說祝福的話,奶聲奶氣有模有樣,長輩們笑得前仰后合。每次看當時的錄像,明明沒有暖氣的室內,卻感覺畫面里泛紅的暖意撲面而來,蓋過冬天本來的冷色調,闔家歡樂并不只是一個好聽的詞而已。如今表哥表姐相繼成家,各自的孩子再過些年也到可以單獨支個小桌吃年夜飯的年紀了。
就這樣,那一天我們在十幾攝氏度的巴塞羅那回憶起往日的團圓,歷歷在目。20世紀90年代初的南方小城,年夜飯的菜色足夠一大家人忙上整一天,有一些更是提前幾天就要開始準備。小小的廚房擠得幾乎轉不開身,升騰的熱氣里大人們聊著家常和工作,我們幾個小孩子在臥室里玩捉迷藏,院子里的柿子樹樹干上斜倚著幾根長長的煙花爆竹,等到年夜飯吃完回家以后,父親會在家里三層的陽臺上用它放煙花給我看,燦爛極了。
2016年圣誕季,西班牙上映了一部講圣誕彩票大獎的電影,廣告詞是“圣誕的快樂在于分享”。過年的快樂也是一樣吧。2017年是我在外過的第五個春節(jié)了。對我而言,在外過年仿佛心中懷揣一個唯有族人可以分享的秘密,這個秘密里有我自己、也有我的父輩們關于親人和朋友的記憶。畢竟,“年”的意義不在于在哪兒過,不在于過的時候吃什么,而在于,和誰或者曾經(jīng)和誰一起過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