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丹青
來日本之前,我跟許多人都說過,那是一個工匠的國家。過去我這么說,眼下住在日本這么多年,我還是這么說,而且說出來的語氣越來越強。
工匠指的是精通一門專業(yè)知識的人,不過,日本工匠叫“職人”,它的大部分含義指的是那些手工藝者,一般來說,動腦筋想法子的人不在這個行列。比如,為別人蓋房子的木匠,爬在房梁上一根釘子一個鉚使勁往里敲的人,那都是工匠??烧驹诜孔忧澳靡粡垐D紙指天畫地的人,那就不是工匠。日本人叫他們“書生”。
我在名古屋就結識了一位專做甜點的日本工匠,此人名叫多和田,身寬體胖,走在公園的小路上一遇見對面的行人,他都側過身子為別人讓道,有時碰上團隊的旅游客,他就像撥浪鼓一樣,原地直打轉兒。多和田的臉上留了一把濃黑的大胡子,可這顯眼的胡子跟他走路的姿勢根本不配套,大胡子表現出一種逼人的剛強,可他走路的姿勢卻是一副水蛇腰的模樣,跟歌舞伎里的娘娘差不多。對此,他的回答十分坦然:“這都是揉面揉的!”
有一回,多和田寄來一張明信片,告訴我他的小店鋪準備銷售新的甜點,味道、色澤以及甜品的搭配都是他長年鉆研的結果,并邀請我參加他的甜點發(fā)表會。盛情難卻,于是,我專程從神戶趕到了名古屋。那天來的賓客很多,每個人都先在臨時搭起來的報到臺登記,然后可以拿到發(fā)表會的介紹冊,人手一份,淡紫色的小冊子握在人們的手中,似乎顯示出了日本式的喜慶。
身穿店鋪工作服的多和田開始向大家致辭了,他說:“我的小店是簡陋的,無非就是那么一個蒸爐,還有一個豆餡兒攪拌機,其余的就是木頭做的揉面板,這些都太簡陋了,不值得提?!?/p>
多和田停頓稍許,嘴巴在大胡子里繼續(xù)一張一合:“不過,做好甜點跟設備無關,就拿揉面來說吧,用機器再攪再拌,你也感覺不到面的溫度……”
這個我們都知道,甜點用的面關鍵在于它的溫度,“那你怎么能知道面的溫度呢?”當場有人大聲問他。多和田幾乎不加任何思索,應答道:“我把自己揉的面放進一個跟枕頭一樣大小的面口袋里,然后晚上睡覺的時候就抱住它,跟它一起睡,然后,我就知道了它的溫度,再然后,我也知道了用這個溫度的面做出來的甜點就是可口,就是好吃。”
他的話剛完,全場頓時一片掌聲,而且每個人似乎都被他這幾句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話給打動了。我旁邊的一個老人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跟我說:“他是個好工匠呀,能把靈魂注入甜點里可不容易啊。”
我似懂非懂,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這天的發(fā)表會很成功,許多客人品嘗了樣品甜點后,贊不絕口,都紛紛向他的店鋪訂購??墒牵€沒等我品嘗的時候,多和田已經走到我的身邊問甜點的味道怎么樣,我當然不愿掃人家的興,于是就大聲說:“你太棒了,這可是絕活兒啊。”
他笑瞇瞇地看著我,大胡子里面的嘴角始終是往上翹著的。
(摘自“百度閱讀” 圖/陳明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