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立
順著畦埂走,不知不覺,你就忘了回家的路。特別是有青紗帳的時候,那畦埂的深處,就像有一種誘惑,逗你讓你向更深處走,前邊無人,后面也無人,你只想這樣一直走下去。母親的聲音傳過來了,顯得遼遠,顯得空茫,那聲音在莊稼的秸稈上來回震蕩,一圈一圈,最后把你包圍,你知道,有母親聲音的地方就有家,在畦埂上走的時候,能聽到母親的叫聲,是一種幸福。
畦埂是大地的肋骨,她撐起村莊和田野,以免精魂松懈,支不起攤子。這些肋骨有直的,有斜的,犬牙交錯,抑南抑北,或東或西,那就要看田地的走勢,水流的高低,有時也看主人的脾性。哪里有畦埂,哪里就有人跡哪里就有收成,順著她,頂頭就能和莊稼和播種以及汗水、收獲、儲藏撞個滿懷。
人們說鄉(xiāng)村是泥土做的,是啊,老家的一切都在泥土上。那里的人不識字,但他們知道大地上的一切都是泥土給的。從炊煙呼吸,雞啄驢鳴,到花草物種。如果說草的種子是漢語印制的,父親能讀懂,那村主任折騰土地的脾氣就是英文印制的,他讀不懂。因為有時村主任讓大家種水稻,卻顆粒無收。父親說我們這里的地寒,水稻是金貴喜暖的玩藝,泥土有脾氣,你不要拗,種子也有脾氣,你不要拗,你能把莊稼種到石板上?
當牛下晌了,從對面走過來,父親總是停下來,退后一步,給牛們閃開讓路,雖不像西方的人把手捂著胸脯那樣,但絕對的虔敬,如同除夕從祖墳上把先輩的神靈請回過年一樣。父親相信牛和人一樣,離頭三尺的地方有神靈。
每次從城里回木鎮(zhèn),把隨身的東西往家里一扔,如果不到畦埂上走走,心里就像欠缺一塊。父母知道我這個心病,有時才到家門,沒和父母搭話幾句,母親就會急著攆我,走吧走吧,到地里轉轉去吧,反正在父母跟前待不住。
一回家就往地里跑,這舉止是被某些鄉(xiāng)間人恥笑的:已經(jīng)是城里的人,還脫不了鄉(xiāng)下的土氣。我有時就想,在田野中間的畦埂上,搭兩間草庵或者弄兩間黃泥屋子,住下也不錯,索性就做一個陪伴莊稼和自然的耕讀者。但我沒敢說出來,鄉(xiāng)下人一定會說我作,大家都擠破頭往城里鉆,你偏好折身歸返到田地里。
是的,我承認自己內(nèi)心對泥土的迷戀,總覺得自己的一部分還在泥土里。記得小時,在街道或是畦埂跌倒,母親總是在地下抓一抷土,喊:“回來,回來!”萎頓的神態(tài)就立時精神了。
有一年的冬日,我在城里整日整夜睡不著,每到晚間,必得把兩只耳朵用棉花堵上,否則一點響動就心驚肉跳。當時還不知抑郁這個詞,但總覺得生活就像冬日里的薄暮,沉默壓抑。常常是天黑透了,我推開老家木鎮(zhèn)的門,當時母親總是驚愕地從油燈下站起,起身時,母親帶起的風把那油燈的火苗吹得東倒西斜,我卻覺得溫暖無比。特別是下雪的時候,我進屋,母親用笤帚為我的身上掃雪。
是什么讓我迷戀那些畦埂呢?我自己也摸不清。也許這種神秘的牽引,只能用古老的鄉(xiāng)間哲學——命這個字來解釋,其實所謂的命就是一種生命的密碼,沒有人能破譯得了。
一踏上畦埂,漂泊已久的人,就像接通了某根神經(jīng),情緒一下激蕩,好像聽覺味覺嗅覺都重新張開了。有時走著走著,你不自覺地就想吆喝一聲,哎——哎——哎。想到小時候,我們在地里割草,割累了,就把草擺在畦埂上,然后就吆喝起來,哎——哎——哎,不多一會,遠處也有人吆喝起來,哎——哎——哎。這邊呼,那邊應。
整個平原都是哎哎的吆喝聲,仿佛無數(shù)孩子的嘴在半空中呼喊。
麥子揚花季節(jié)的晚上,我曾扛著鐵锨追隨著父親把河水引到地里給麥子澆水。那些草啊莊稼啊,像是過節(jié)在等著這一頓酒似的,有的莊稼像是酒量大,剛喝完,還沒咂巴嘴,就引誘畦埂網(wǎng)開一面,在人不注意的時候松軟出一道口子,再喝幾口。這時父親就大喊著:快堵上口子,別把麥子撐死了!
其時,經(jīng)過少雨的春天的莊稼,灌了幾口貓尿似的酒,一個個如靈魂附體,渾身顫抖。酒不是把他們灌醉了,而是把這些小生靈們的筋骨喚醒了,伸胳膊伸腿的,大呼小叫的,到處都是吱吱的爭先恐后的拔節(jié)上躥聲。那些畦埂卻好像是父親給出的一個個咒語箍住那些小生靈,怕他們得了便宜賣乖,發(fā)瘋。
原本我想放這些麥子一馬,讓他們喝個東倒西歪,前仰后合,到麥子登場的時候,好記得我的好,把最好的面筋和淀粉奉獻出來。但聽了父親怕?lián)嗡浪麄兊脑?,就讓小生靈的腸胃欠一點,不知他們會不會怨恨我。
還記得那夜,很多的人家都在澆地,累了,就穿過畦埂聚攏一塊說話。因為久不在家的緣故,看到鎮(zhèn)里的人,我總是早早地把煙掏出來。我并不抽煙,每次還鄉(xiāng),母親就教導我,兜里多裝幾盒煙,見了人先讓煙,免得人說你才離開土地幾天就擺架子。大騾子大馬架子大值錢,人架子大不值錢。大家接過煙,說一句,這是城里的煙,要吸一口;有的滿是惶恐,把泥手在衣襟上搓搓,慌忙接過;有的則是接過煙并不吸,而是把煙在耳朵上一夾,說留著等煙癮來了再吸。
等大家星散走開,我也遞給父親一支煙。父親一愣,接過來,然后就把鐵锨往畦埂上一橫,坐在鐵锨的木把上。湊近些,我給父親點著,父親猛地吸了一口,然后徐徐吐出,好像長出一口氣,把生活的積郁吐出一樣,就如那些剛灌過水的小精靈們,一副享受的模樣,恬然,自足。
你也抽!
父親要我陪著他抽,我只是象征性地把煙點著了夾在手指間,壓根兒就不會,心里也就沒有想吸的意思。
抽吧!
我剛吸了一口,就咳咳咳地嗆了,接著,我把一支煙,隨手插在畦埂上。讓畦埂吸一口吧,過過癮。
父親的手,雖然如樹皮一樣皺褶蒼老,有點變形,條條青筋如蚯蚓,但有著泥土的溫暖,我一握的時候就感覺像莊稼的汁液傳到我的血管,這是泥土的溫度。?搖
我常想畦埂是農(nóng)人的精神線條。是農(nóng)人的美學。父親在田地里打畦埂的時候,把畦埂打得非常規(guī)矩非常講究,就像做活的木匠一樣仔細。我們家的地,每一塊都是筆桿條直的同樣寬窄,那畦埂也是寬窄一樣,如模子倒出來的。每次打畦埂,父親先是瞇起眼照一下,用步伐量一下,或者放線,然后把打畦埂的松土用腳踏實。每個地方踩幾腳,父親都用心查著,口里念叨著,一腳不多,一腳不少;這個畦里種甜瓜,那個畦里種辣椒大蔥,在畦埂的邊上,就種綠豆或者小豆;父親愛喝酒,每次都是從畦埂的邊上摘兩根黃瓜,回家用井拔涼水一洗,然后用刀拍一下,放上鹽、醋、蒜或者芥末,然后用他的錫制的咂壺溫了酒喝。每次母親都勸他少喝點,父親總是討好地笑著說:“就二兩,就二兩。”那時就像個饞嘴的孩子。
畦埂有四季,也有脾氣。我以為春溫、夏酷、秋沉實、冬肅然。在木鎮(zhèn),我生活了二十年才離開,那畦埂就像我的肋骨,我知道她的根底。驚蟄了,地里的一些生靈開始活動筋骨,那時畦埂上就像起了泡泡,一堆一堆的土。父親說,那是蚯蚓或是別的蟲子開始鉆出來透氣。那時的田野總是蒸騰著一層熱氣,是封裹了一冬的陽光,開始在田地里溢出來。剛播下的種子或是經(jīng)歷一冬的麥子,這時都像張開了嘴,大口大口呼吸,這時的土地和畦埂是溫暖的。而到了夏季,你再赤腳踏上畦埂,就感到像踩著了紅通通的鏊子底;到了秋季,畦埂好像陡然瘦下了,那是莊稼把他們擠的。別急,收獲過后,畦埂是霜和雪留戀的地方。那時的畦埂變硬了,一場大雪后,那些畦埂突出在田野里,如散了架的馬倒在雪地里。
畦埂會老,但他會活著,即使龍鐘年紀,那更有滄桑。我原先曾天真認為,畦埂也如這土地上的人會生生不息,就像一代人老去,他的子孫依然頂替著在土地上活著。但我現(xiàn)在回到木鎮(zhèn),看到很多的土地荒蕪,畦埂也委頓了,甚至再也看不到蹤跡。我想到,有一次地里回來的父親臉上有一塊泥巴,母親想用手摳下,又想卷起衣襟擦,父親招呼了一下說不用了——父親羞澀了,但母親的親昵是對勞作的一種尊重。泥土在臉上怎么了?有時米粒和碎饃掉到地上,父親拾起吹一下,或者母親用衣襟擦一下,就填到嘴里。泥巴在父親的臉上,不就是土地的徽章么?作為對一輩子的老鄰居的獎賞,是否在父親的臉上撒一把草籽,用洗臉水一澆就能發(fā)芽?詩人雅姆說:
如果臉上有泥的人從對面走來要脫帽致敬/先讓他們過去。
是啊,我們什么時候,對有泥的人有過足夠的尊重呢?我們向泥土敬個禮吧。
現(xiàn)在,父母故去,我看到的鄉(xiāng)間,多的是田園荒蕪兮,心中難掩悲抑?;匕?,回吧,我低聲告訴自己。在歸去的田野里看到一具鳥的遺骸,鳥的零散的骨架和半片羽毛,這小小的飛翔的一生就這樣結束了?我把她埋在田野里,低頭祈禱,會有人發(fā)現(xiàn)那像小墳包的鳥的埋葬地,來憑吊飛翔么?
我心里一緊,有誰憑吊小時的畦埂呢?這土地的肋骨已滅絕,其實滅絕的何止是這些畦埂呢,那些老舊的街道、碾盤,還有遠離這片土地的螢火蟲,乃至更遠的白鰭豚華南虎,這些文化的或者生物的精靈們,因為什么滅絕呢?是為人類的貪婪殉葬么?
順著畦埂,我不知能否走到人心的深處,告訴他們畦埂想他們!
與雨周旋
雨對鄉(xiāng)村說:我來吧!牛的眼窩就濕潤了半圈。當春天雨來的時候,鄉(xiāng)村是謙卑著感恩,夜里半截子蠟燭好像也躬下了身子,那墨水在孩子草紙的本子上開始有了綠字。雨感覺自己來晚了,有點慚愧。
雨是鄉(xiāng)村的血液,關乎著鄉(xiāng)村的生死,多了不行,少了不行,黏稠了不行。雨與土地周旋過久,分不清他們是否有契約。當然違約的多是雨們。
記得一年春天,一個春夜,父親坐在院子里一張耙地的槐木的木耙上無奈地看著滿天的星斗抽煙,那些日子,母親和一些農(nóng)村的老太們正張羅求雨。她們邁著裹了的小腳圍著碾盤掃碾盤,圍著井臺掃井臺,然后跪在碾盤和井臺前,祈求上蒼不要收了這一方人,要給個活路。一冬無雪,一春無雨,整個空氣都是干燥的,手一碰空氣,就嘩嘩地響。
連續(xù)的幾個春夜,父親都是呆坐在槐木木耙上。忽然有一天,他說了句:要下雨了!當時還是滿天的星星,但父親說,他摸到了木耙上的潮氣。我也摸一下木耙,還是干燥的,沒有異樣。天旱得太久了,我擔心父親的煙頭把夜都點燃了。父親白天一次次到地頭,看那些麥子,都黃巴巴的,像銹在地上。父親擔心那些農(nóng)人的口糧會旱死,他白天臉色凝重,看著東南方,夜里臉色濃重看著西北方。母親還是和那些老太太辛苦祈雨。
就在父親說要下雨的那天夜里,天空竟然真的來了一場久違的暴雨,就是從東南方來的。
第二天,我和父親趕到地里。只一個晚上,那些昨天白天還干枯得奄奄一息的麥子,如今卻是踮起了腳。他們的葉片不再匍匐在地,它們在雨水的慫恿下,都把自己的葉片像手舉起來,每個手心都寫著“真解渴”。到處都是麥子,到處都很蓬勃,像病人吃了救心丸,開始橫著身子,霸道地把畦埂都占滿了,還有大膽的竟然想走到田中的小路上。
雨給了鄉(xiāng)村以生氣,以潤滋,沒有雨水的地方,只能是沙漠和荒蕪,那里恐怕是少有生物的。雖然雨有時有脾氣,大了或小了,給土地和人們以災難,但我們想,什么東西沒有利弊?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事物往往是一半天使一半魔鬼,看你如何順遂她,早做打算,摸透她的脾性。不管怎樣,人要和雨水糾纏一輩子,這是命定的,雨水可以離開你,你卻離不開雨水。
如果把人比成一粒種子,一輩一輩的都會在雨水的滋養(yǎng)下萌發(fā),爺爺也好,父親也好,兒子也好,生在這里,死在這里。我心中一直有個疑問,如果問父親一輩子經(jīng)歷過多少次雨,就像問父親一生握過多少鐵锨的木柄,戴過多少草帽和斗笠蓑衣。但問他記憶中哪次雨給他留下了悲愴?他可能會把端起的酒盅慢慢放下,痛苦會撞擊他的神經(jīng)。
父親一定記得,那年的秋天,雨落在魯西南平原整整四十七天,甕里沒米,灶下無柴,高齡孕婦母親待產(chǎn)。我的落生并沒有給這個只有兩間土屋的家庭帶來添丁的喜悅,父親為給做產(chǎn)婦的母親弄二斤小米,央求著,雨聲中,向生產(chǎn)隊里當家的人跪下,當著眾鄉(xiāng)鄰,屈辱地喊了一聲“爹”。但生活的冷漠拒絕了這個農(nóng)民,秋雨連綿早已沒有了雷聲,但他喉嚨里像是有轟鳴重濁地從肺腑爆出。季節(jié)目睹了這雷帶來的水,父親的臉頰上洶涌的水黏呼呼的,夾雜著枯葉泥土,如黃壤土墻上的屋漏痕。他不愿再在這個世道無尊嚴地活著,他已經(jīng)把命給了兒子,一瓶藥一根繩一眼井即可讓我替他活,他想從生活里逃竄,倒凈這苦膽一樣黃連一樣黏稠的膽液。但生活還沒折磨夠他,命運怎么能放他走?在雨中生產(chǎn)隊新修的機井旁,苦難再次冷漠地拒絕了他,他被人在井口拽著大腿救下了?;氐郊?,這個純種的農(nóng)民跪在地上,咧開棉褲一樣的嘴巴,嗚咽著,在自己兩間土屋前毫無尊嚴悲愴地哭起來。他爬著,像一只動物要給主家謝罪,從雨聲的門口爬向里屋,直到產(chǎn)婦的床前,他男兒的膝蓋下并沒有黃金,他站不起來。
我知道,我的靈魂一直漚在那年的雨水和父親的下跪中。雖然,后來我喜歡聽雨,也許是幼年的雨鍛冶了我敏感的聽覺神經(jīng)。對雨總是從美德的一面看,覺得她給這個世界和人生營造了一種文化和氛圍。
雨有時給人以力,有時給人以朦朧和隱私,好像為人拉下了一道簾子。
是雨成就了池塘河流,也成就了湖泊江洋,雨水是免費的,這樣的好事,人要學會感恩才行。應該在一定的節(jié)氣備下香燭醴酒祝詞敬禮雨神才好,殷墟出土的甲骨文上面有卜辭《四方雨》:“今日雨,其自西來雨,其自東來雨,其自北來雨,其自南來雨。”那時我們的祖先對雨一定是虔敬的,也像我的母親祈雨時,對著池塘和井口錐心泣血地禱告:
其雨從草垛來,其雨從池塘來,其雨從大路來,其雨從東鄉(xiāng)來,其雨從王莊來,最后是其雨雨霖鈴,其雨水調(diào)歌頭。
那些老太太們哭起來,哀求雨神別把這一方的人收走,給留一條活路。
雨是鄉(xiāng)村的打擊樂,雨在屋瓦上先是一個點子,撲的一聲,那藍色的瓦,如鄉(xiāng)間的羽毛,覆蓋著父老。雨有音長,撲,撲,變成了屋檐滴水的滴答,然后是瀑布想填平地上所有的溝壑和深淵。雨在大地上奔跑,挪步,打滑,跌跤,四腳朝天,他們在草垛上想使那些干枯的草再度受孕,變得發(fā)青,在牛的身上,清洗著碩大的睪丸,使情欲勃發(fā)。確實,雨有某些挑逗,把鄉(xiāng)間的隱秘弄了出來。還是古人的詞有意思,把交媾之事說成云雨,云雨是天地的交合,是孕育新的生命,云雨后,就是變化就是生長,只要是下雨三天,即使只一天,那土地和莊稼就是別樣的成色。
雨把顏色給了花,把顏色給了草,那些植物遇到雨,就像換了一副骨骼和氣色。最惹人的是雨中的荷,那田田碩碩的葉子,就如女人在雨里,葉子就是女人的裙子,在雨中凌亂,有一種色的味道,雨中的裙子反卷裸放,顯示的是一種情欲。特別當有風的撮合,那更是給羞澀的被打濕的女人的裙子添亂,一個個如夢露在風中,緊緊用雙手捂住要翻開的裙子。?搖
我喜歡那些蓑衣穿行在雨中的情景,特別是黑夜,穿著蓑衣,如刺猬,如蝙蝠的外罩。蓑衣對農(nóng)人來說,是親如手足的兄弟,可以披,可以坐臥取暖。用高粱的葉子編織的蓑衣,有著莊稼的體溫和味道,穿上她在雨里制造出一種特別鐵的氛圍。我想到父親雨夜歸來,如一只鳥,在推開門的時候,翅膀收束了。父親在地里護秋,當時是秋深,外面很冷,父親進屋,從蓑衣下拿出一個烤地瓜,他說在護秋的庵子窩棚里,幾個人為了取暖,弄些酒喝,沒有菜肴,就烤地瓜。到下半夜換班,父親就把一個地瓜捎給我,那時的我就想擁有一件蓑衣。如鳥的翅膀的蓑衣,也能在庵子窩棚里烤地瓜,輪到我喝酒,我也會像大人一樣,抓著小酒壺晃一晃,然后再仰脖把酒倒進喉嚨,那才真的是樂不思蜀的架勢,是嘯傲江湖,是一種杯酒釋兵權后解甲歸田的安逸。那蓑衣,就權當一副高粱制作的鎧甲吧,那是回家的行囊啊。
雨對于大地生靈、莊稼草木,既有恩賜,也有殺罰,主生,也主死。天旱了,為旱做潤,是主生;天澇了,再添沛雨,便是往生;雨,可謂是陰陽兩面,海水和火焰,半魔半道。這是天道么?這是天道,但人要順道而行,不可逆著性子。背離天時,人要學會該藏的藏,該露的露。天旱,是一種提醒,讓你知敬畏,守天時;天澇了,也是提醒,未雨綢繆;風調(diào)雨順,那是天走了中道,但人不可忘記天的屬性,她只是打個盹,把脾氣蟄伏下來了。她暴戾專橫的基因還沒有摘除,人啊,要小心行事。
我知道,在雨中,很多的鳥臥在巢里,在等待著何時能把濕透的羽毛晾干,就如母親摸著返潮的被子發(fā)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