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非

1

連胡家的撅著尖瘦的屁股，在山根下的菜園鋤地，清明腳下，得把地翻一翻，搶在氣候里，種上菜。

種什么呢？

和往年差不多。茄子、豆角、韭菜、辣椒、絲瓜、雪里紅、秋葵、南瓜等，這些少不了。辣椒今年就少種一些，自己和小七都不太吃，連胡吃。連胡真能吃辣，沒有辣椒吃不下飯，大冬天，吃著辣椒出著汗。夏天更不要說，鮮紅的辣椒在他嘴里就不是辣椒，腮幫子一鼓一鼓，好比嚼青菜幫子。他不但自己喜歡吃，還培養(yǎng)小七吃，從碗里抓起一根尖細(xì)的朝天椒給小七咬，或者用筷子頭蘸上一朵血紅的辣椒泥，杵過去，小七畏縮著，咧出舌頭舔了舔，便絲絲哈哈滿地轉(zhuǎn)圈。連胡就嘎嘎地笑，很開心的樣子。這兩年地里的辣椒都給腌了或磨了，做成了泡椒或辣椒泥，壇壇罐罐在墻角蹲著，等著連胡回來。豆角和雪里紅多種一點，腌上，慢慢吃。還有扁豆、豌豆、長豆角也得多種，學(xué)校的老師和學(xué)生愛吃。連胡不在，地里的菜根本吃不完，村里人也不太樂意要，爛在地里可惜，她便一籃一籃地送給校長。老校長不避嫌，學(xué)校里住校的學(xué)生娃，好幾十張嘴，喂不飽哩。當(dāng)然，連胡家的這樣做也藏了自己的私心，小七都快七歲了，明年就該上學(xué)，連胡不在家，她又沒念過多少書，小七的學(xué)習(xí)不敢耽擱。

鋤完兩塊地，連胡家的有些燥熱，拄著鋤歇息。一歇下來，又忍不住伸了脖往河邊張望。河邊原是奇石館，現(xiàn)在不是，現(xiàn)在是左撇子村主任的石材加工廠。曾經(jīng)屬于她的奇石館，耗盡了她和男人的心血和積蓄，到頭卻被主任給廢了。主任每次帶人去，都要用左手選上幾塊上好的米粒石，隨后，照例拽著連胡在河邊支桌子賭牌。男人出牌的速度永遠(yuǎn)比不上主任的左手，男人輸?shù)袅苏麄€奇石館。

連胡家的強迫自己收回目光，扯嗓子喊小七。沒見著人，菜園子外脆生生的一聲應(yīng)之后便沒了聲息。連胡家的只得將脫下來的毛衣搭在土墻上。時間還早，她得把另外幾塊地翻完。地是熟地，雖經(jīng)過一冬的風(fēng)雨、霜凍，土壤依然稀松，少有結(jié)塊，這是追農(nóng)家肥的結(jié)果，也是地龍（蚯蚓）的功勞。閃亮的鋤頭在泥土里出沒，嚓嚓嚓，嚓嚓嚓，看上去并不怎么費力。雜草卻多，剛剛活泛過來的。還有沒來得及腐爛的草根根，鋤一小會兒，便要彎腰收拾，一把一把兒磕掉泥土，一把一把兒拋掉。

嚓嚓的鋤地聲中，夾著一兩聲模糊的雜音。連胡家的停了鋤，手搗著腰眼站起來，那聲音卻消失了。村子里出奇地安靜，雞鳴狗吠歇了，四周看不見晃動的人影，通往村子的那條土路，只有幾只出來找水的牲口在懶散地走動。

連胡家的將吹亂的頭發(fā)往耳根抿了抿，繼續(xù)弓身鋤地。那奇怪的聲音又響起，叭的一聲，很短促，又叭的一聲，瞬間被風(fēng)攆跑。她聽出來了，是汽車?yán)嚷暋Ｋ桓掖_定，又直起身四處張望，依然沒發(fā)現(xiàn)異常。連胡家的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她喚了一聲小七，這回小七應(yīng)聲出現(xiàn)了，他邊跑邊揮舞著瘦長的手臂喊：“姆媽，壞人啦壞人啦?！边B胡家的搶到籬笆門前，望見禾場上趴著一輛黑色錚亮的小車。她心里陡然一驚，丟了鋤慌慌張張奔出菜園。

車?yán)镢@出一個女人和一個小女孩兒。連胡家的剎住腳?？瓷先?，不像是政府來的人。她噗噗直跳的心稍稍平靜下來，漠然地打量著眼前陌生的女人。這女人，說不上多漂亮，但皮膚白凈，身子高挑，五官細(xì)致，像電視里的明星。依偎在她身邊的女孩兒，年齡和小七仿佛，穿著一蓬蘑菇裙，天使一般。

“大姐，”陌生女人說，“有菜地不？”

“菜地？”連胡家的聽岔了，“城里來買菜的吧？”

“不，我們租你的地，學(xué)種菜。”

有點荒唐，但女人并不像開玩笑，看上去，他們?yōu)樽獾揭粔K菜地已經(jīng)在附近轉(zhuǎn)悠很久了。

“你要是喜歡吃鄉(xiāng)下菜，就來拿吧。”連胡家的大大方方地說，“地里有呢?！?/p>

“那真?zhèn)€要謝謝，但我們還是想要下兩塊地，得空過來打理打理。”

小女孩或許被小七直愣愣的眼神給嚇到了，怯怯地昂頭向女人求助。女人并沒有理會，而是繼續(xù)和連胡家的說話。

“我種過菜，但不是在菜地……絕對沒問題的。”

連胡家的搞不明白，除了菜地，還能在哪里種菜。女人都這樣說了，真不好拒絕。連胡家的牽著小七，領(lǐng)著女人朝自家菜園走去。先前一直在車?yán)锎螂娫挼哪腥艘层@了出來，啾地一聲鎖好車，跟了過來。

女人一進菜園，便喜歡上了。應(yīng)該說，這是不錯的菜地，山陽處，一畦畦，一壟壟，是那樣妥帖地橫豎相連，一點也不浪費，一點也不局促。菜地外面是布滿荊棘和粽葉的土墻，墻外，一條山上下來的水溝，淙淙流過。

新翻的地有點潮濕，呈褐色裸露在陽光下，散發(fā)著特有的泥土氣息。女人用力翕動著鼻子，目光越過土墻，朝樹木蔥蘢的山巔眺望。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p>

“抬頭即山。好地方?！蹦腥烁胶汀?/p>

“那是什么樹？”陌生女人指著土墻邊一棵枝葉稀疏的樹問。

“把兒蘭。”連胡家的說。

“你是說——白玉蘭？”

“我們這地兒都叫把兒蘭。”

“哎，真是一塊好地，……我最喜歡白玉蘭了?！迸讼采厦忌摇?/p>

“媽媽，我也喜歡?！睆男∑吣抗饫锝饷摮鰜淼男∨⒙曇艏?xì)嫩。

“我叫夏靜，夏天的夏，安靜的靜。你呢？”往回走的路上，女人問。

“秋水?！?/p>

“哈，真是有緣。一個夏，一個秋。有意思?！?/p>

再問生辰，連胡家的居然只比女人大一天，真是巧。

臨近中午，連胡家的熱情地邀請女人一家留下來吃飯。女人也不推辭，很爽快地答應(yīng)。

很久沒有這么熱鬧，女人為突然到來的客人忙壞了。她翻了翻櫥柜，又翻了翻菜缸，當(dāng)即有了主意。女人挽起袖子也鉆進偏屋幫忙。兩個剛認(rèn)識的女人，好似久未見面的姐妹，在煙熏火燎的廚房里低聲說笑。她們的兒女，小七和妞妞，很快也熟悉起來，蹲在禾場上玩石頭。那些形狀各異圓潤光滑的米粒石，是小七收藏的心愛之物，他毫不吝惜地分給妞妞一顆。男人看上去被冷落了，無聊地把手機揣進兜里，也鉆進了廚房，但隨即被女人推了出來。男人落得清閑，出了屋，面朝青山，伸展他明顯發(fā)福的身子。女人從窗戶里看見了男人扭腰踢腿的樣子，抿嘴笑：“他呀，平時忙得很，難得來趟鄉(xiāng)下?！边B胡家的沒聽清楚女人說什么，她走神了，屋外男人的背影有幾分連胡的模樣，只是沒那么高大。連胡比她高不了多少，但壯實，像牛犢，渾身使不完的勁。“怎么沒見小七他爸？”女人搗著灶火問，見連胡家的許久沒吱聲，又說：“廣州務(wù)工吧？”連胡家的在彌漫的水汽中搖搖頭，“早回了，那不是我們討生活的地方?！边B胡家的猜想女人一定是看見了堂屋她和男人在廣州火車站的合影，那是好多年前了，剛懷上小七，男人送她上火車回家。

午飯少有的豐盛。糯米粑、酸菜魚、泡椒炒臘肉、老豆腐、紅薯粉條，外加幾盤時蔬。連胡家的還拿出封存的米酒招待客人。地道的農(nóng)家柴火飯菜，女人和男人贊不絕口，拿出手機一陣拍。

飯后，女人征求連胡家的的意見，準(zhǔn)備要下把兒蘭樹下的兩塊地，平日由連胡家的照看，得空他們就來打理，算是半托管的方式。租期兩年，每年租金及托管勞務(wù)費三千元，其他諸如種子、菜苗、肥料錢另算，行的話就寫個字定下來。

連胡家的聽得一驚一乍，連連擺手，“不就是兩塊地么，你們拿去就是了，不要錢的不要錢的。你們來，我高興還來不及?！边B胡家的說的是實話，有人來和她一塊下地、說話，是再好不過的事。女人思忖了片刻說：“字可以不寫，但錢一定要給，否則就不要了?！闭f完，硬是將一沓錢塞給連胡家的。

2

一場春雨，山水朗潤，萬物向榮，撲在臉上的風(fēng)不那么冷峻了。馬蹄形的山谷，長滿了山蕨子、馬蘭頭、鹿角菜，一派欣然。

連胡家的趕在禮拜六的前一天，在集市上買來菜秧子，一蔸一蔸，帶著泥，滿滿的一籃。女人的那兩塊地，說好了種點扁豆、青椒、黃瓜和茄子。

轉(zhuǎn)日，連胡家的早早煮完飯下地，拎了籃子剛轉(zhuǎn)過墻角，身后傳來汽車?yán)嚷?。連胡家的回頭，果真是女人的小車，后頭還跟著一群看熱鬧的細(xì)娃。她心里一喜，擱下籃踅轉(zhuǎn)身。

女人帶來的東西真不少，塑料桶塑料勺、花灑灑水壺、鐵鍬鐵鏟、釘耙鋤頭、手套雨靴。女人最后抱出一個紙箱，興奮地說：“路過集上，得來的秧子，可便宜?！边B胡家的一問價，忍不住心疼。

種菜前，連胡家的教女人和男人先翻地、平地。這是力氣活，男人換上雨靴戴上手套，自告奮勇?lián)]鋤而上，動作勇猛。連胡家的提醒道，使巧勁，悠悠地來。果然，翻完一塊地，男人就把力氣使完了，坐在鋤把上凈喘。

連胡家的和女人開始平地，先用鋤頭將大塊的顆粒拍碎，然后一遍一遍過耙，直到地里的土坷垃均勻細(xì)碎，再施上一遍農(nóng)家肥打底。這些灶膛里扒出來的草灰和雞鴨糞漚成的肥料，在陽光里散發(fā)出一股濃郁的土酸味，熏得女人下意識地別過臉。連胡家的打趣道：“別看它難聞，可金貴，好比人體的維生素呢。”

種菜是技術(shù)活，深與淺，株距和密度，都有講究。但怎么個講究，連胡家的也說不上來，只是跟著感覺走。女人很聰明，很快得心應(yīng)手。連胡家的不由得暗生欽佩。

女人們種菜，孩子們跟在屁股后灑水。栽下去的菜秧子灑完水，孩子們不愿意干等，小七提議去河邊撈石頭，妞妞立即響應(yīng)。于是，一群細(xì)娃子簇?fù)碇ゆg呼雀躍向河邊跑去。女人感到不放心，使男人跟著。

地里只剩下連胡家的和女人。四周忽地安靜了下來，安靜得令人感到不適。連胡家的在前，女人在后，她們一棵一棵地栽著菜秧子，一搭一搭地說著話。偶有荷鋤負(fù)簍而過的村人，好奇地駐足側(cè)耳，他們很想知道園子里女人的談話。但人們總是失望而去——山上嘩嘩下來的山水恰到好處地干擾了他們的聽覺。

其實，就算聽清楚了菜園里兩女人的談話，村人也未必有興趣聽下去。她們在嘰嘰咕咕聊些什么呢？無外乎是時下的物價房價、城里的霧霾和污染、農(nóng)村的山水和空氣。她們的話題逐漸滑離了城里和鄉(xiāng)下，聊起了男人。話題是女人先挑起來的，女人眺望著男人遠(yuǎn)去的方向說：“我家這位，脾氣好、會掙錢，就是有一樣，不曉得顧家，不曉得疼人?！泵髅魇遣粷M和埋怨，連胡家的卻聽出了某種欣賞。連胡家的接茬道：“男人嘛，理大事，顧不上?！迸瞬恍嫉亍班摇绷艘宦暎骸肮頃缘盟焯煸谕饷婷κ裁?，外面這么亂……”連胡家的淺笑道：“所以，你就找了塊地給他？”女人不置可否：“多來山里走走其實很好，我挺羨慕鄉(xiāng)下人的生活，想法少，簡單而快樂……你家那位一定很體貼吧？”連胡家的臉上的笑頓然滑落，勾了頭，欲言又止。女人就更來興趣了，催她說?！耙矝]啥，都是過日子。他沒什么本事，靠賣力氣的手藝吃飯。早些年在廣州，我跟著他在外頭做工，他在工地，我在一個電子廠。管女工那男人，真不要臉，動手動腳……”連胡家的邊說邊啐了一口。“后來呢？”女人追問?！拔乙恢比讨瑳]敢告訴我男人，我知道告訴他會是什么結(jié)果。但他還是知道了，提瓦刀要去找對方算賬，我攔著，人家也沒把我怎樣，沒憑沒據(jù)的自找麻煩。那個時候我剛懷上，他怕我受累，死活把我攆回來，這不，好多年都沒出門。我回來不久他也就回來了，在縣城找了個活，方便照應(yīng)我……”女人停下手中的活，站起來歇腰，“多好的男人，只是，你們這樣——不想么？”連胡家的有點羞怯地避開女人的目光，順著話頭說：“縣城不遠(yuǎn)，想就去看唄?！迸私硬纾骸耙彩牵焯煸谝黄?，未必就好。我家的，跟了他十多年，平日有個頭疼腦熱的都自己熬著，連個端茶倒水知冷知熱的人都沒有?！?/p>

種完幾塊地，兩人都累了，坐在樹下歇息。

剛剛種下的菜秧子，開始還有點蔫，點上水，居然有了那么一點精神，挺兒挺兒的，女人心生歡喜，直樂。連胡家的說：“打今天起，該是一天一個樣兒，要不了兩月就掛果，那時候才熱鬧，看不夠，吃不贏哩?！?/p>

河邊玩耍的細(xì)娃子回來了。小七挽了褲管提著鞋一人嘟著嘴走在前面，妞妞和村里的細(xì)娃遠(yuǎn)遠(yuǎn)地落在后面。小七沒有拐進菜園，徑直往禾場去，毫不理會連胡家的叫喚。女人不待妞妞進菜園，便隔著土墻質(zhì)問。妞妞把草帽里的石頭往懷里抱了抱，一臉委屈地說：“說好了漂亮的給我，說話不算話?！边B胡家的安慰道：“都是妞妞的，都是妞妞的，哥不對，哥哥壞?！辨ゆぐ炎彀鸵秽伲骸昂撸钇恋拿琢２唤o我，才不是我哥，我哥才不會這樣小氣?！边B胡家的被逗得直樂。

男人從河邊回來，一直在打電話，男人打完電話又接電話，不停地解釋，不停地交代，不停地罵人。女人厭煩了，用眼色示意男人離開。男人不知是沒看見，還是不想離開，邊打電話，邊給女人遞著工具，或?qū)⑹謾C夾在耳根，側(cè)身澆著水。

該種的都種下了。連胡家的交代女人收尾，噗噗地拍著屁股上的泥土，手腳都趕不及洗，匆匆奔回去做飯。女人一家三口收拾、洗刷完工具，踢踢踏踏往回走的路上，已經(jīng)聞到了誘人的飯菜香。

小七坐在門檻上，眼里汪滿了淚。女人意識到可能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放下工具快步走到車旁，她記得出門時帶了一個乖乖熊玩具。小七并不領(lǐng)情，抹掉淚，橫了一眼女人身邊的妞妞，轉(zhuǎn)身跑了。女人心里一凜，怎么說呢，那目光里透著令人不安的東西，究竟是什么東西，女人一時說不清楚。

“你不應(yīng)責(zé)備他。”女人說。

“太皮了?！边B胡家的面露慍色。

“他看上去很傷心?！?/p>

“莫理他，過了，就好了?！?/p>

午飯吃得有些悶，小七沒回來，不知躲哪里去了。女人感到歉疚，趁連胡家的給他們準(zhǔn)備泡椒的間隙，試圖說服妞妞給小七道歉。顯然，她沒成功。妞妞倔強地噘著嘴，一聲不吭。

3

兩個女人的友誼，如同園子里的菜，在這個春天悄然生長，蓬蓬勃勃。

先是女人喊連胡家的為“姐”，這個字一出口，女人自己也一怔，心里跟著顫悠悠濕潤潤開來，如撩動的琴弦，蕩漾開去的水波。連胡家的也有些愣，低頭應(yīng)著，琢磨該怎樣回稱女人，思來想去，她決定直呼為“靜妹子”，既不生疏也不矯情。

女人一家來得勤，時間并不固定，有時候是禮拜一至禮拜五的某天，有時候是雙休日的其中一天。連胡家的并不常在家，該是帶著兒子去縣城看男人去了?？匆娺B胡家的屋門上鎖，女人把車子直接開到菜園邊，澆澆水，施施肥，或者松松土，有時間的話爬爬山，到山上的奶奶廟轉(zhuǎn)一轉(zhuǎn)，求個簽燒根香。有時候男人沒來，連胡家的又正好在家，她通常會晚點回去，偶爾還會留宿。

那是無比溫潤、生動的夜。

女人在燈下，將帶來的衣服一件一件拿出來給連胡家的比試——女人每次來，都沒空著手。不穿的衣服，多余的化妝品，各種零食、玩具和識字圖書。這些衣服，都是女人網(wǎng)購的，有的甚至沒穿過，更多的是只穿過一水——連胡家的從未穿過這么漂亮的衣服，亞麻布的連衣裙、蕾絲長裙、束腰的套裙、絨毛領(lǐng)的外套。她忸怩地立在衣柜的長鏡前，任由女人擺布。每試一件，女人都要嘖嘖夸一番。

女人又把送給男人的衣服拿出來，多是名牌的休閑套裝和西裝。連胡家的過意不去，推讓道：“這么好的衣服，還不糟踐了?！迸苏f：“人靠衣裝馬靠鞍，男人在外頭多少有個應(yīng)酬。穿好點，別人看不低?！?/p>

夜愈靜愈深。小七和妞妞早睡了，發(fā)出輕微、均勻的鼾聲。

連胡家的在隔壁給女人鋪了床，簇新的棉被，干凈清爽。女人想和連胡家的睡，連胡家的滿口答應(yīng)，擰身把隔壁的棉被抱了過來。

兩個女人一塊睡，少不了體己話。連胡家的想起小的時候，隔壁村的二奶奶來家里走親戚，遇上下雨天便住下。她躺在兩個上了年歲的奶奶身邊，聽她們在暗夜里如一對鴿子般嘰嘰咕咕，聽她們壓抑著聲音咯咯地笑，輕輕地嘆，直至眼皮再也撐不住朦朦朧朧睡去。多年以后，在廣州郊外的一個工棚里，她和一個大自己三歲的老鄉(xiāng)隔壁住著，男人晚歸或者不歸的夜里，她們隔著一層薄薄的鐵皮聊天壯膽，用說話來驅(qū)除寒冷和寂寞?，F(xiàn)在，躺在自個家里，和一個城里來的“妹妹”徹夜長談，她仿佛又找到了當(dāng)年的感覺。她不知道自己怎么有那么多話要講，這兩年也許憋得太久了，現(xiàn)在，終于找到一個出口。

連胡家的給女人講姑娘家時的趣事兒；講第一次見男人的別扭勁兒；講村子里的男人外出務(wù)工遭災(zāi)尸骨未歸；講村子里的女人背著外出的男人和漢子騷情；講屋里不聽話的雞鴨，豬圈里快出欄的小香豬，羊圈里待產(chǎn)的小尾羊……再熟悉不過的人和物，雖瑣碎，但連胡家的講得有聲有色。

輪到女人講，女人給連胡家的講高中時的初戀，講她和初戀在學(xué)校第一次做那事的慌亂和恐懼；講時隔十年后和初戀再次見面的情景；講如今是孤身一人的初戀帶給她的搖擺和糾結(jié)……女人語調(diào)緩慢，情難自禁，幾度哽咽。連胡家的有點驚訝，也不知道怎么去安慰，只是靜靜地聽，幽幽地嘆。后來，女人平復(fù)了情緒，聲音漸低。女人們的聲音甫一消失，窗外清冷的蟲鳴便慢慢地浮了上來，遠(yuǎn)處潺潺的河水以及石材廠機器低沉的轟鳴聲也浮了上來。

女人枕著蟲鳴水流昏然睡去。估摸女人睡實了，連胡家的輕手輕腳起床，出門。

轉(zhuǎn)日一早，兩個女人發(fā)現(xiàn)彼此眼睛紅腫，都有些不好意思。顧不上吃早飯，女人便找了個借口，匆匆走了。

路上，女人一語不發(fā)，妞妞則不然，小嘴不停，還沉浸在昨日河邊摸魚的興奮中。女人其實也注意到了，自打上次鬧別扭后，妞妞和小七已經(jīng)玩不到一塊，倒是和村里的幾個細(xì)娃玩得火熱，有意無意，小七反而被排斥在外。沒有了玩伴的小七，在一旁直勾勾地盯著，眼神里閃著一種與年齡不相稱的怨恨。這眼神蛛網(wǎng)一般糾纏著女人，只要稍安靜下來，便詭異地在腦瓜里閃現(xiàn)，揮之不去。

女人走后，連胡家的把女人送的衣服又抱出來，比試了一番，然后挑了幾件決定洗一洗，改天給連胡送過去。這些衣服雖然都干洗過，但連胡家的總覺得有別人的味道。在一件上衣的的內(nèi)兜里，連胡家的翻出兩張皺巴巴的紙片。辨認(rèn)了許久，認(rèn)定是一張洗浴城消費發(fā)票，金額是二千三百元。連胡家的搞不明白，在城里洗個澡咋這么貴。她接著把幾件男人的衣服都翻了翻，果真還找出幾張，一張是歌廳消費的小票，金額二千零四十八元。還有一張是醫(yī)院的掛號單，掛的是神經(jīng)科。連胡家的猜不出這是男人還是女人去看病，看的是什么病。她將幾張紙片疊好，打算下次還給女人，但想想不太妥，隨手丟進了抽屜。

人勤地不懶。還不到五月，菜園子已是行行縷縷的綠意。絲瓜、豆角、黃瓜等吐出了細(xì)嫩的觸須，枝枝蔓蔓在地里攀爬。有耐不住性子的，早已勾搭上了土墻的荊棘粽葉，纏纏繞繞攀援而上。

連胡家的找出一捆去年用過的竹竿，有些已朽了。她提了砍刀準(zhǔn)備上山時，女人帶著男人來了，卻沒看見妞妞。女人說，給妞妞報了一個舞蹈班，得上課。

搭竹架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兒，因為看到了近在眉前的收獲，所以并不覺得怎么辛苦。很快，一排排瓜棚豆架便搭好，細(xì)嫩碧綠的藤蔓被小心翼翼地綁在黃皮的青皮的竹架上。把兒蘭樹下的幾棵絲瓜，連胡家的原想和往年一樣就搭在樹上，女人建議也在樹下搭個架，連胡家的點頭，她明白女人的心思。

“快開了吧？”女人在樹下仰了頭?！盎被ㄇ?，吃頭茬韭菜的時候。”連胡家的說，“時間短，十來天的模樣?！迸梭@喜道：“看見花骨朵了……到時得提前和我說?！边B胡家的說：“放心，誤不了?！?/p>

往年的把兒蘭，多被村里的女人和老人摘去，用絲線串了，佩在衣襟紐扣間，或別在發(fā)夾上，一路走，一路香，美氣得很。這兩年，來摘的人少了，仿佛，怕沾染了不潔之物。

忙碌完，女人看時間還早，打算把車上兩包小孩的舊衣服找?guī)讉€人送掉。衣服都是她動員單位同事捐的，合適的之前已經(jīng)挑出來給了小七，剩下兩包，丟了可惜。

聽起來是好事，連胡家的看上去卻有些畏難，似乎想不出合適的人選。

女人覺得不是問題，村里留守的孩子多。女人和男人提著衣服向村子深處走去，不多時，又滿臉疑惑地提著衣服回來了。那捆綁衣服的紅繩，就沒解開過。連胡家的過意不去，歉疚地說：“要不先擱這，哪天我給小學(xué)的校長提去，住校的學(xué)生娃多?！?/p>

也只能這樣。

4

收獲總是件令人高興的事情，瓜棚豆架上，滿目的果實，青藤碧葉間，隨手一翻，便是驚喜。

女人和男人坐在樹下吃了好幾條黃瓜，贊聲不絕。幾個細(xì)娃撐飽肚皮后，大呼小叫捉起了迷藏，菜園子成了孩子們的樂園。女人擔(dān)心他們糟了菜地，讓男人帶著他們?nèi)グ翁}卜。那是孩子們愛干的活，妞妞在前，其他孩子們陸續(xù)在后抱著，男人最后一個，他們一前一后搖晃著身體、唱著歌謠，嘻嘻哈哈拔起了蘿卜。這是多么溫馨的一幕，女人顧不上洗手，掏出手機，正要抓拍，卻又放下，轉(zhuǎn)身向籬笆門走去。蹲在籬笆門邊捉螞蟻的小七，不待女人接近，一陣風(fēng)跑遠(yuǎn)了，留下一堆被扯了手腳的螞蟻在徒勞地翻滾、掙扎。

女人蹙緊眉頭，心里一哆嗦。

采摘結(jié)束，深紅濃綠，滿滿兩籃。連胡家的全部往車上擱。女人過意不去，執(zhí)意不肯。

“讓親戚朋友都嘗嘗，這可是你們親手種下的?！边B胡家的理由不容辯駁。

豐收季的菜園子儼然是個芬芳之地，女人因此留宿的次數(shù)多了起來，她毫不掩飾對山里夜晚的喜愛。在夜色的庇護下，她們無話不談，百無禁忌，仿佛把幾輩子的話都講完了。天南海北，城里鄉(xiāng)下，男人女人，妯娌婆媳，講完，她們又回到了那幾塊菜地。女人告訴連胡家的，帶回去的瓜果蔬菜，一部分自己吃，一部分用保鮮膜小袋小袋扎好，寫上他們的名字和產(chǎn)地，作為禮物送給了親朋好友。城里人的味蕾早被農(nóng)藥、膨大劑、增長素給整亂了，突然嘗嘗純天然的東西，味道就不一樣，沒有人不稱贊女人的禮物和行為。女人有些得意，甚至和連胡家的開始商量下半年擴大規(guī)模，再要兩塊地。

稻田里，蛙聲一片，呱呱呱、咕咕咕，或高亢，或低沉，或婉轉(zhuǎn)，或直白，時而激蕩如鼓，時而如驟雨急降，密密匝匝、紛紛揚揚散落在夜幕中。女人睡實后，連胡家的在紛亂的蛙聲中起床、出門，下了禾場。

夜晚的村莊，遠(yuǎn)比白日的村莊熱鬧。人類有限的聲音隱去后，千萬種生靈的聲音慢慢清晰、鼓噪起來。連胡家的在青蛙、蛐蛐、夜狗、野貓、蝙蝠紛亂的聲音中穿行。眼前不時躥出一兩只驚慌的老鼠和刺猬。一只大肚著地的游豬，在黑夜里一搖一擺地走著。夜里出來覓食的山兔支楞著耳朵，待連胡家熟悉的腳步接近，隨即放松了警惕。在村巷深處，連胡家的還遇見兩只迷路的呆鵝，它們迷茫地站在路中間，把連胡家的誤作主人跟了上去。這是德學(xué)家的鵝，連胡家的拐了個彎，領(lǐng)著鵝向德學(xué)家走去。連胡家的猶如夜游的動物，在白天不愿接近的村莊里，走得神清氣爽，走得輕松自如。耳旁不時傳來細(xì)娃的啼哭聲，大人們的磨牙聲、囈語聲以及起夜碰倒什么東西發(fā)出的聲音。這些聲響模糊而短促，猶如幽深的黑夜里泛起的細(xì)小的水泡，轉(zhuǎn)瞬即逝。連胡家的一路走，一路留心村子里的變化，誰家翻新了院墻、茅廁，誰家刷白了屋，種上了樹，誰家剛剛辦過紅白事……在巷子盡頭，她遇到了點情況，差點被人發(fā)現(xiàn)，好在她閃得快。對方?jīng)_墻根滋完尿，搖搖晃晃拐入旁側(cè)小巷。不用問，一定是剛剛在主任家賭完牌或者吃完酒夜歸的人。

仲夏夜，飄著一股果實成熟后的豐盈。往回走的路上，連胡家的動念準(zhǔn)備拐進菜園子，看看那些靜默生長的生靈，嗅嗅暗夜里果實發(fā)出的芬芳。想想，又打消了念頭，她擔(dān)心碰見臟東西，更擔(dān)心女人醒來。

這個禮拜天，女人帶著妞妞又來了。她給連胡家的捎來了一些剛剛上市的水果，單位上發(fā)的福利，吃不完。她還給小七專門買了一個變形金剛，盡管那是一個看上去有些怪異并不怎么討人喜歡的男孩。

女人不在家，鑰匙擱門楣上給她留著門。女人把東西擱桌上，去了菜園。

除草、澆水、采摘。做完這一切，女人在樹下休息了片刻，開車離去。經(jīng)過連胡家的禾場，女人想起了什么，停下車，牽著妞妞，快步向村子深處走去。

…………

5

連胡家的回來時，女人已離開多時。那些水果，她收下了。但那玩具，她有些猶豫，決定還是下次還給女人。

七八天過去，女人沒來，這是從來沒有過的。碰上啥事了？還是自己招待不周？連胡家的心里惴惴不安。正是菜熟的季節(jié)，園子里的菜不能等，也就那么兩三天四五天，不摘，就老了。連胡家的只有摘了，用籃子吊在井里保鮮。小半個月過去，女人依然不見身影。井里不斷提上來的瓜果蔬菜，最次的剁了腌了做成了酸菜，剩下好點的自己吃，或者送給老校長。好在有些東西可以久留，比如，黃皮兒的南瓜，比如，青皮兒的冬瓜。

園子里的把兒蘭，朵朵飽滿，一場雨，或一陣風(fēng)，就要脹裂。

女人遲遲不來，連胡家的有些悵然若失，做什么事都不得勁。這種感覺第一次和男人分開的時候有過，丟魂失魄，恍恍惚惚。

連胡家的翻出女人第一次來給她的名片兒?？h城廣場北路，她是認(rèn)得的。

決定了之后，她扛來梯子趁著暮色進了園子，先摘了一籃子新鮮的瓜果蔬菜，然后爬上樹。一筆一筆的把兒蘭，在暮色中擎著，暗香浮動。連胡家的用手夠著，挑一些外形修長，純白飽滿的連著把兒摘了。每摘一筆，她都忍不住托在掌心端詳一番，湊在鼻前嗅一番。一看一嗅間，她仿佛懂得了女人為什么這么喜歡把兒蘭。

轉(zhuǎn)日一早，連胡家的吆喝醒了小七，拎了包，出門。她今天特意穿了一件女人送給她的咖啡色套裙，這是昨天夜里猶豫了很久的結(jié)果，她想讓女人看到自己的另一面，也給自己的男人一點意外和驚喜。為了配得上這套衣服，她甚至沒用籃子，而改用提包。

一路上，連胡家的不停地把包從一只手換到另一只手上，顯然，她低估了提包的重量。小七呢，不時停下來，提一提往下出溜的褲子。連胡家的乜斜著他那鼓囊的口袋，埋怨道：

“說過，不許帶上那些死沉的東西。偏不聽?！?/p>

“我就給爸瞅瞅，……他喜歡漂亮的米粒?！?/p>

仿佛為了證明自己能行，小七加快腳步向前，身后落下一串石頭磨擦的聲音。

兩個時辰后，他們上了那輛熟悉的開往縣城的中巴。賣票的胖姐眼尖，一眼就看見了連胡家的胸前綴著的把兒蘭。連胡家的麻利地拿出幾朵，又掏出幾根黃瓜和一把肥嫩翠綠的茼蒿，遞給胖姐。

“兄弟，快了吧？”司機掉頭瞄了她一眼。

“還有兩年，這不剛減了半年么。”

“快熬出頭啦?！迸纸阋еS瓜，含混不清地說。

“當(dāng)年就判重了。你們那主任，一手遮天，……當(dāng)初，該把他右手也卸了?！彼緳C嘀咕了一句。發(fā)動車。

連胡家的有點恍惚，當(dāng)年那起駭人的、轟動小縣城的兇案，聽起來已經(jīng)很久遠(yuǎn)，仿佛是在聽別人的故事。

胖姐找來細(xì)線，將幾朵微微綻開的把兒蘭串好，吊在駕駛室鏡子上，車內(nèi)頓然盈滿淡淡的若有若無的芬芳。

連胡家的拽著小七的手，悵望著那幾朵晃悠的有著白蓮花般圣潔的把兒蘭，陷入了沉思。把瓜菜送給女人后，她打算多帶幾根黃瓜去看自己的男人，讓他也嘗嘗鮮。還有把兒蘭，她也想帶上幾朵給男人，如果那個面相和善但不失威嚴(yán)的看守允許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