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煜
信叔,七十三歲了。白凈的皮膚上架著一副金邊眼鏡,嘴角微翹,瞇眼看著桌上墨跡未干的四個大字:天地浩然。
片刻,他回頭,搖開輪椅,讓我們看那字,笑著問:怎么樣?是不是有點長進(jìn)了呀?
彼時,信叔半身不遂剛剛恢復(fù)到能拿起筆的狀態(tài)。字,自然是好不到哪里去,但寫了一輩子的信叔,還是那么樂呵呵地寫著。
在墨香里,他自有他的乾坤。
年輕的時候,信叔拉扯著四個孩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過得緊巴巴的。根本沒有錢來買筆買墨。
信叔不惱,依舊喜歡。歇息的時候,不知從哪里弄來一點點光滑的毛,固定在秸稈上,筆,有了;找一包顏料,放在水里,墨,有了;找來一些廢舊的紙張,皺皺巴巴,花花綠綠的,信叔一點點弄平,疊好,練習(xí)紙,有了。
勞作間隙,他便鋪開紙,寫上兩筆,自是神清氣爽。
尤其記得,某個夏日,大雨斷斷續(xù)續(xù)地下了幾天,房子漏了雨。他找來盆子接好了雨,望望天,放上桌,在滴滴答答的盆碗交響樂中,淡定地寫起了他的字。
嬸嬸怒了:你看看,都什么樣子的天了,你還有心思寫?
信叔一笑,說:天自下來,我自寫。老天爺?shù)氖略酃懿涣?,咱自己的事,咱管…?/p>
這一下子讓我想起了那個“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陶老。當(dāng)年,他家中失火,被燒了個干干凈凈。撲救大火之后,他提筆作詩《戊申歲六月中遇火》,其中寫到:既已不遇茲,且遂灌我園。
看,陶老的詩意與遠(yuǎn)方,就這樣散淡在日常里。而信叔亦然:既已雨不停,且遂寫我書。這樣的詩意,都是骨子里的呀!
后來,條件慢慢好了,信叔的筆換成了五毛一根所謂的狼毫毛筆,墨換成了兩毛一瓶廉價的墨汁,紙換成了孩子們用過的練習(xí)本。即便屋子里總是散發(fā)著刺鼻的墨跡味道,信叔仍是眉開眼笑的。
再后來,孩子們都走出去上了大學(xué),信叔的筆墨紙越來越好了,各種字帖也越來越多。還有朋友帶回來各地書法展上的作品……
即便突然半身不遂了,信叔依然笑著,拿起筆。
信叔,一輩子幾乎沒有走出過小村莊,但你能說他沒有遠(yuǎn)方嗎?你能說,他沒有詩意嗎?他在自己的日子里,慢慢地活出了詩意和遠(yuǎn)方,悄無聲息地浸染著歲月,愈來愈香。
每個清晨或者傍晚,路過單位西配樓,總能聽到有悠揚的二胡聲傳來。很好奇,是誰,在這樣緊張又單調(diào)的日子里如此閑情逸致?
久了,才知道,竟然是單位里一中層骨干。他看著我驚愕的眼神說,雖然沒有時間去聽一場音樂會,也不可能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但每天的幾十分鐘還是有的,在琴弦間,找一找詩意,去一去遠(yuǎn)方,倒也愜意。
媽媽,一個普通的農(nóng)村家庭婦女。在我小的時候,帶我去地里勞作,回家時常常帶一些不知名的花放在瓶子里;也常常在某個夜晚,在油燈下,我寫作業(yè),她寫生活瑣事;還有,每個清晨,媽媽總打開收音機,聽聽廣播……她說,真好啊,聽著廣播,就知道天下的事了……
如今,年近七十的媽媽,依然愛種一些花花草草,陽臺上盡是她的瓶瓶罐罐。也依然看書,偶爾還會寫一些字,不好意思地拿給我看看。但她卻不遠(yuǎn)行,她說,年紀(jì)大了,容易拖累人,看看你們拍的照片,聽聽你們講的那些,就足夠了……
媽媽,也這樣的詩意著……
我們時常埋怨著生活的雞零狗碎,渴望著似乎遙不可及的詩和遠(yuǎn)方。其實,它們一直以一種別樣的,獨屬你自己的方式存在著。
1949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住,威廉·福克納一生的活動直徑不超過60英里,但他卻寫出了19部長篇小說,120多部短篇小說。他的遠(yuǎn)方和詩意,在他的小鎮(zhèn)里,在他偉大的思想里,從流飄蕩,任意東西。
而你,也一樣。
唐朝的方外人士、禪宗六祖慧能早就說過,何其自性,本身具足。打開電視,翻開雜志,聽一則新聞,賞一曲音樂,看一朵花開,品一道美食……這都是你本身已經(jīng)擁有了的遠(yuǎn)方和詩意啊。
真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詩意和遠(yuǎn)方,它們不在別處,就在你精神明亮的內(nèi)心里,就在你妥帖溫暖的眼前,就在你激昂奮進(jìn)活好的當(dāng)下。
當(dāng)然,如果你能帶著這些詩意與遠(yuǎn)方,踏上一方征程,更妙。
(編輯/楊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