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暢
南方
□徐 暢
“看來,這幾天就要把它賣掉?!蔽矣浀冒职诌@樣說過。
媽媽在地窖里,沒有吭聲。她穿著厚棉褲,爬上爬下的動作顯得異常遲緩?!耙悄芩腿司秃昧??!眿寢屧诤诎抵姓f。
“想得倒好?!?/p>
“它又吃不了多少?!彼f。
他們說的是家里的老黃狗。黃狗出生在我家,它的母親幾年前死掉了。過去它的毛發(fā)是金黃色的,只在肚子上有幾星白點?,F(xiàn)在,它上了年紀(jì),背上的毛稀疏了,走路時頭也抬不起來了。媽媽堅持說,它至少還能活三年。
“我給劉拳打了個電話,他今天就能過來?!卑职终f。
媽媽不作聲,她抱上來一堆紅薯。她的指甲縫里塞滿了黑泥。我想象得到在地窖里,她用手碾碎那附著在紅薯上的一塊塊凍土。那時候,村子里有不少人去了南方。電視上也在報道關(guān)于民工潮的新聞。爸爸不為所動,他不可能像莊稼人那樣去工地上干小工。爸爸在鄉(xiāng)鎮(zhèn)小學(xué)教書,每月三百元,勉強夠維持全家生活。后來同事告訴他,南方幾個市新建了幾所民辦小學(xué),正急招老師。
媽媽沒有反對。
媽媽清空地窖,將雪地里的蔬菜留給爸爸。爸爸問她去干什么,她說:“喂鴿子,總比你傻站著強?!蔽腋郎蠘翘?。
鴿棚在平房頂上,用板條搭建的木屋,朝南的墻面上開了窗戶。屋頂罩了一張大網(wǎng)。我和媽媽拿著飼料和水壺,鉆了進去。一群鴿子圍上來,它們啄著玉米,咕咕叫著。鴿屋里很暖和,只是氣味刺鼻。
離開木屋時,我家院子里開進了一輛舊摩托車。我跑下樓去。摩托車后座上沒有焊籠子,只橫著綁了根短棍。劉拳停下車,熄了火,往院子里張望。做慣了那一行,到哪里他都要瞧一瞧。
劉拳這個狗販子,矮胖敦實,套了件棕色夾克。他白天很少出來,收狗只是他的副業(yè)。他的主業(yè)是在晚上,天黑之后他便去周邊鎮(zhèn)縣上偷狗。爸爸領(lǐng)他去院墻角,黃狗趴在狗圈里。劉拳瞥了一眼。
“二十五塊,不能再多了?!彼f。
媽媽肯定是聽到了,但她還是一句話都不說。她靠著水泥臺,隔著那些數(shù)不清的網(wǎng)眼,很像是被一張大網(wǎng)困住了。她望著樓下,將水壺擱在一邊,水壺放倒了,水珠滴下來,洇濕了地上的青磚。
劉拳給爸爸點了兩張票子,掏出一捆繩來。黃狗警覺起來。如果是晚上,劉拳肯定要扔一塊下毒的雞骨頭,但在人家面前,他沒必要那么做。他把繩子交給爸爸。
爸爸蹲下身子,敲響狗盆,叫喚著黃狗,黃狗收起防御的架勢。就在這時,爸爸突然拿出身后的繩圈,拴住它的脖子。黃狗像遭到算計似的,撲向爸爸的胳膊。爸爸攥緊繩頭,摁住黃狗的腦袋。一開始,他還能兩面兼顧,后來,黃狗一甩頭,掙脫了繩子。他顯得有些難堪。他追上黃狗,用雙腿夾住它的脊背,又逮住時機,慌忙在它身上捆了幾道。黃狗也不示弱,扭動著身子,爪子前后亂刨。爸爸身體重心不穩(wěn),整個摔倒了。
媽媽走下樓梯,喝住了黃狗。黃狗忽地一下子站起來,飛躥而來。黃狗蹲在地上,搖著尾巴舔她的手腕。媽媽撫摸它的下巴和脊背,輕輕地摟住它的脖子。黃狗敞開肚皮,四肢搭在胸口,享受著媽媽的撫摸。這時,劉拳沖上來,捆上了黃狗的前后腿。黃狗在媽媽懷里,掙扎了一下,就消停了。
被捆綁完畢的黃狗蜷在地上,哈著熱氣。它狂吠幾聲,用舌頭亂舔著鼻尖。媽媽退到一邊,用腳蹭著地。劉拳拿出腰里的鐵絲,把它的嘴纏緊?!翱茨氵€怎么叫!”劉拳說。他和爸爸抬起黃狗走到摩托車后座前。
站在摩托旁邊,劉拳指揮著爸爸,將黃狗的前后腿吊到那根木棍上。這樣,他只需打幾個活結(jié),就能將黃狗固定住。這一次,爸爸干起活來,有板有眼。
劉拳推著摩托車,出了院子?!皼]掙多少,就是張皮子錢。”他說。后座上,黃狗被垂吊著,像一條死物。他使勁蹬著火,摩托車噴口煙,開走了。院里只留下一攤口水和黃狗扭動過的痕跡。
那一切發(fā)生得太快,等我清醒過來,我才意識到媽媽不在身邊。我飛奔上樓。
屋頂上,鴿棚被拆散了,兩邊的支架也倒了。塑料網(wǎng)被撕得破破爛爛,開了幾處大口子,水槽也被打翻了。我走進鴿屋,什么也看不到,呼吸變得很困難。鴿子們亂飛,又撞上了彼此的翅膀,叫聲驚恐而慌亂,到處都是散開的稻草、羽毛和碎肉。木架上沾了血跡,地上幾只快死掉的鴿子,只剩眼睛在眨巴著。靠近的鴿窩里,兩具被砍了頭的尸首還在撲扇著翅膀。我感到害怕,不敢再往深處走。屋子的盡頭,一個身影正在揮動著斧子。她頭發(fā)散開了,肩上落滿了帶血的羽毛。爸爸走進來時,她才轉(zhuǎn)過身子。
她滿臉疲倦,眼里沒有任何淚水。她舉起斧頭,扔向爸爸。“好了,這下好了。”她喊道。爸爸沒有動,那把斧頭無力地落在他的腳邊。她撞開爸爸,跑下樓去。
鴿棚外,一群受驚的鴿子縮在墻角,有的還在啄著麥粒,像忘記了自己會飛翔。
(原載《小說月刊》2016年第1期 河南李金鋒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