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德益
當寫作進入最愉悅狀態(tài),書房已不再具有原來書房的定義。
四壁透明。天花板透明。地板透明。桌上的鬧鐘在嘀嘀答答辛勤下崽。旁邊的鏡子含一把小梳子在吹口琴??谇倮镲h出無數(shù)小蝴蝶。筆在冥想。筆尖上開滿四時的花朵。一張桌子正迅速長出鬃毛,歡嘯,它敲出嘀答嘀答的美妙蹄聲以飛翔的姿態(tài)穿墻而出。一只椅背化作梯子筆直升向屋頂,并且爬出房子,伸向星空。墨水瓶里開滿蓮花。魚在蓮花邊游來游去。
而那個人的軀殼此刻正在屋頂與四壁間輪回飛翔。而此刻的屋頂與四壁正向星空無限延伸。他的靈魂端坐在萬物的影子里等待軀殼飛倦了歸來。像樹根在等待樹冠的歸來。像詞典等待字母歸來。
有限的書房。無限的寫作。有限的宇宙。無限的文字。
書 架
傍晚??繅?。一長排緩緩向窗臺伸展的書架宛如一長排徐徐拉開的巨大手風琴,正在夜屋里悄悄演奏著紙的絮語,字的旋律,詞的節(jié)拍,姓名的交響與思想的七彩和聲。
我像一個休止符凝立著,凝立在書架的末端。
休止?不,永不休止!
我清晰看見,那排手風琴般的書架正緩緩穿越墻壁而出,穿越我軀殼而出,穿越我余生的孤獨與寂寞而出,繼續(xù)演奏著星光,海水,紅杉林的火焰,圓舞的羽毛與一萬里外雪山銀白的光環(huán)。
如此龐大的手風琴呵。動物,人,鳥類,廢墟里的花朵,月光中的日晷,與遠方綿延的路碑與墓碑都在書里!都是跳動其間的火苗般美麗的永恒琴鍵呵。
水鄉(xiāng)之憶
靜夜時分,清晰聽見我耳道里水聲潺潺,細浪喃語;感到大腦溝回間河道縱橫,水網(wǎng)密布。河面上漂滿小篷船、蓮花與閃閃的魚群。甚至能聽見河岸兩側(cè)叫賣菱藕、糖粥與鮮魚的聲音。
我給我正在外埠辦事的妻子寫了封信,說,你辦完事可以搭船回來??纱畛艘蝗~小船直接馳進我生命里。那里,還是三十五年前的江南雨季。水勢浩漫,蓮藕豐盛,蟹肥魚美,水路暢通。屆時我一定會到我們早年幽會過的小碼頭接你。
但是那天我未能接到她。定是我腦溝里的河道太密太多,河港交岔,水道縱橫。懷舊的她怕是迷途在我記憶密集的細密河網(wǎng)里了。
三十五年了,妻子,我一直在記憶最深處等你。
星 星
在一間幽暗小屋的朝西窗口,每晚有一顆星星似乎與他有約,準時出現(xiàn)在那里。
他凝視那星星,仿佛凝視一粒秘密鎖孔,一粒與他幽會的藍色鎖孔,一粒打開它就能通向星系與光年與外星天體的鎖孔。
但是,你有鑰匙嗎?有密碼嗎?能夠得著嗎?能從一個夢里打開另一個夢嗎?
多少年了,你匍匐在自己彎曲的影子與平面的靈魂里。生命的高度僅止于生存。
叮叮當當?shù)淖峙c詞構(gòu)成你生命的鎖匠鋪。再試一試吧。再試一試吧。允許生命再賜你十年時間,允許有一個詞能墊高你存在的高度。允許一生的塵與火能鑄一柄最終的生命鑰匙。試一試吧。還是可以再試一試的。
倒臥的自行車
細雨。秋天漂滿紅色落葉的河邊。一輛似乎被人遺棄多時的破自行車僵臥在那里。只剩骨架,好似一尾魚骷髏。它曾經(jīng)馳過的路似乎已被河流卷走。河邊偶然經(jīng)過的人都對它熟視無睹。
沒有魚鰓也沒有魚鰭的自行車。無法搖擺著魚尾重新游回河里的自行車。倒像一個死亡的小閘門橫在時間潺湲的流程里。誰把它扔在這里作為一種夢的放生?或者一種死亡的放生?讓死亡游回死亡是多么清澈的秋天之旅。在河邊,一輛自行車騎著它水里的影子,繼續(xù)行進在透明的時間里。每一滴水都是它的騎車人。
飄落在自行車踏腳處的落葉呵,像一只只腳,不停踩著它。向下的路。用水與落葉砌成的逝水之路。不必問它昔日的主人在哪里。此刻,這整整一條河就是它全新的主人。
在等待消失前不哭泣的機械王子。里程的懷念者。自行車在騎回它前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