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舒翼
古漢語里有一類詞,它們有共同的義素,所以這類詞有同義的成分;但它們的外延又不完全相同,所以又不能叫做同義詞。語法上給這類詞一個專門的稱謂,叫“類義詞”。構成類義關系的一組詞,其所指不是同一對象,而是同一事項的各個不同部分或者不同的方面,其意義范圍是相互制約又相互對立的。簡單舉例來說,像《孟子二章·得道者多助 失道者寡助》中“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的“城”與“郭”,便是這種類義詞的關系?!俺恰敝竷瘸?,周長??;“郭”指外城,周長大。所指非一。再如《論民本》節(jié)選《孟子·梁惠王上》中“雞豚狗彘之畜”一句“豚”和“彘”的關系,“豚”在先秦指大豬,“彘”指小豬,也是同類但不對等的關系。清代著名的文字訓詁學家段玉裁提出過“渾言”和“析言”的概念?!皽喲浴笔欠褐福拔鲅浴笔翘刂?。這對概念可以以《得道多助 失道寡助》為例說明,“三里之城,七里之郭”中的“城”,與“郭”對舉,特指“內城”,而“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中的“城”,與“池”對舉,則泛指內、外城。古漢語語義分割較細,類義詞中的成員常用“特指”義。而類義詞的辨析,對中學古詩文的教學有很大幫助。
以《崔杼弒其君》為例?!跋奈逶拢熳訛榍矣谥酃?,莒子朝于齊。甲戌,饗諸北郭,崔子稱疾不視事。乙亥,公問崔子,遂從姜氏。姜入于室,與崔子自側戶出。公拊楹而歌。侍人賈舉止眾從者而入,閉門。甲興,公登臺而請,弗許;請盟,弗許;請自刃於廟,弗許;皆曰:‘君之臣杼疾病,不能聽命。近于公宮,陪臣干掫有淫者,不知二命。公逾墻,又射之,中股,反隊,遂弒之?!币欢巍_@一自然段中關于崔杼“生病”,前后用了不同的表述,第一次出現(xiàn)是“崔子稱疾不視事”,第二次出現(xiàn)是“君之臣杼疾病”。從“疾”到“疾病”的變化,既是繼承了《春秋》“微言大義”的筆法,又是反映人物心理和故事情節(jié)的需要。“疾”和“病”是一組類義詞,“疾”指一般的生病,而“病”常指病得很重。崔杼因為心懷鬼胎,預謀弒君,所以“稱疾不視事”,欲引莊公探視,“疾”只不過是一個借口罷了,因此,不必很重就能讓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莊公前來問候。但當請君入甕之策已實現(xiàn),面對莊公“三請”之命,在宗法和倫理上處于臣服地位的崔杼,實際上是不得不以臣子的身份執(zhí)行的。這當然有悖他的終極目的:置莊公于死地。所以,崔杼的甲士向莊公回稟:“君之臣杼疾病,不能聽命?!笔裁礃拥牟∽屢粋€臣子連聽命的能力都被侵蝕了呢?可想而知,這個“疾病”絕非之前的“疾”,只有非同小可的重病才能讓“不能聽命”這個說辭表面上聽來還差強人意。
這樣一分析,故事情節(jié)和人物心理瞬間明朗,不僅有助于學生理解文本,還增加了文本的趣味性,讓學生體會到漢語言的魅力。曾入選中學課本的《扁鵲見蔡桓公》一文也是一個很典型的例子。扁鵲對蔡桓公病情的診斷從“君有疾在腠理”到十日后的“君之病在肌膚”再到又十日后的“君之病在腸胃”,從“疾”到“病”用詞的變化,絕非偶然,亦非等同,它反映了桓公病情的逐日加深,有“管中窺豹,可見一斑”之效。《論語》當中有兩則孔子的病中物語。一則是《論語·述而》:“子疾病,子路請禱……”另一則是《論語·子罕》:“子疾病,子路使門人為臣……”這兩則中都用了“疾病”,但意重在“病”,就是說“孔子病了,病得很重”,所以子路才有“請禱”以除疾,“使門人為臣”欲辦喪事的打算??梢?,“疾”和“病”這組類義詞在古漢語中所承擔的職責是不同的,只有把它們的差別弄清楚,頭腦中有區(qū)分的意識,才能準確地理解文本的表義,進一步探及文本的深義。
現(xiàn)代漢語“貧、窮”連用,和“疾、病”連用一樣,用泛指義,看作是同義復合,意義無差別。但在古漢語中,“貧”和“窮”也是一組類義詞,各有特指?!柏殹钡男闻允恰柏悺?,從造字即可看出,意指缺乏“衣食錢財”,與“富”相對。而“窮”,則重在指“不得志,不顯貴”,缺乏仕途上的機遇和認可?!睹献印けM心上》有言:“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濟天下?!焙苊黠@,“窮”與“達”相對。所以,《送東陽馬生序》當中說:“幼時即嗜學。家貧,無從致書以觀,每假借于藏書之家,手自筆錄,計日以還?!?孔子游說各國,推行自己的政治主張,不幸在陳地絕糧。弟子病餓交加,夫子以“君子固窮”(《論語·衛(wèi)靈公》)相安慰。忠而被謗,信而見疑的屈原感嘆:“忳郁悒余侘傺兮,吾獨窮困乎此時也?!倍鴷r運不齊、命運多舛的王勃在《滕王閣序》中則感奮:“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边@種曠達和自勵分明源于仕途的失意??鬃印⑶?、王勃卻藉此給人以無窮的正能量。我們同情貧窮,但我們不贊美貧窮,更不愿堅守貧窮。顯然,孔子的“君子固窮”、屈原的“獨窮困乎此時”、王勃的“窮且益堅”之“窮”絕非絕糧之類,而是心懷壯志,卻無以舒展。也正因為如此,“君子固窮”、“窮且益堅”八個字才成為后世千千萬萬失路英雄的座右銘??梢?,在古漢語中,“貧”和“窮”也是各有所司的。清楚這點,也便感受到了“窮”所浩蕩出的一種精神。
在古漢語中,這樣的類義詞比比皆是,這在中學語文所選古詩文中有明顯的體現(xiàn)。再如“殺、誅、弒”這樣一組類義詞,這一組詞義的區(qū)別,包含著倫理和律法的觀念?!皻ⅰ狈褐敢磺兄氯怂劳龅男袨?,無褒貶;“誅”一般指殺死有罪者,含有對被殺者的貶斥;而“弒”特指“子殺父、臣殺君”的以下犯上的大逆不道之行?!洞掼虖s其君》:“(莊)公逾墻,又射之,中股,反隊,遂弒之?!庇靡弧皬s”字而見褒貶。而下文寫到晏子時,則用“必殺之”?!而欓T宴》中,對于通敵叛主的曹無傷,軍法當斬,所以,“沛公至軍,立誅殺曹無傷”。樊噲指責項羽、替劉邦叫屈時則說:“(沛公)勞苦而功高若此,未有封侯之賞,而聽細說,欲誅有功之臣,此亡秦之續(xù)耳……”一個“誅”字的諷刺和激將,讓磊落的項羽也不得不考量一下自己的行為是否荒唐不義而有所收手。而在痛斥秦的虎狼之行時,樊噲用的則是“殺人如不能舉,刑人如恐不勝”?!蛾惿媸兰摇分?,“尉劍挺,廣起,奪而殺尉。陳勝佐之,并殺兩尉”,“伐無道,誅暴秦”,行文中也是用了不同的含有“殺”這個共同義素的類義詞。從這些用詞的轉換上,可以窺探封建的倫理、法制、道義觀念等等。實實在在是不可互換的。
《詩經(jīng)·衛(wèi)風·氓》“爾卜爾筮”中的“卜”與“筮”,《離騷》“忽反顧以游目兮,將往觀乎四荒”中的“顧”與“觀”,《鴻門宴》“籍吏民,封府庫”中的“府”和“庫”,《論語·子路》“居處恭,執(zhí)事敬”當中的“恭”與“敬”等等,都屬于類義詞的范疇。
類義詞之間在特殊的語境中之所以不可替換,在于它們表達的輕重不同、對象不同、情狀不同、方式不同、側重不同,等等,它們是互相補充,又各司其責的。在中學語文教學中,教師要有“類義詞”的概念,引導學生通過一字之差,去發(fā)現(xiàn)千里之別,體會類義詞中包含的文化內涵,體會漢語言的精微和深厚。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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