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凱
除夕夜,雪還在下著,對面的山已經(jīng)成了剛出籠的白面饅頭,被靄靄的暮色籠罩著?!斑青辍币宦?,一棵枝椏在雪的重壓之下,帶著雪沫撲簌簌地落了下來。然后就是靜寂,無邊無際。
一個亮著暈黃的燈光的草屋下,幾個孩子倦倦地偎在炭燒火桶里,旁邊一只燒煤的爐子,放著一只鋁鍋。里面“突突”地冒著熱氣,泄漏了某些心事。
老大看著老二,說:“水開了,該你了!”
老二噘嘴說:“怎么又是我!”把臉撇到一旁。
老三鴕鳥般把頭一低,藏到蓋在腿上的破大衣里,呻吟道:“我肚子疼!”
老大黑著臉,艱難地從火桶里抽腿,挨到地上停住了,屋外傳來“咯吱咯吱”的響聲,像嚼著冰塊的聲音。她飛快地拉開木門,門像老牛一般哼唧著,光亮由一根木棍被拉寬,像面鏡子躺在雪地里,她喊道:“媽!”
母親挑著兩擔雪,拖著一地水跡走了進來,老二老三也都一起站到了地上,眼巴巴地看著母親。
母親摘下頭上的圍巾,臉頰凍得通紅,說:“原以為有最后一班公交車,沒想到今天三十,中午就沒了──”母親一早就出門賣菜了。
撥開筐子里的積雪,母親扒拉出三棵大白菜,老二失望的眼神垂了下來,重重地砸在了腳面上,老三委屈地癟嘴,眼圈泛紅,老大瞪了他們一眼,就去拎起爐上的鍋灌水。
母親剝?nèi)チ松砩系狞S大衣,那還是父親留下的,抻了抻衣袖,看著這三個瘦骨伶仃的兒女,眨眨眼說:“今天過年我們吃元寶?!?/p>
“元寶?”幾乎是異口同聲,目光也聚光燈般投向了母親,老三吧嗒著滿嘴的口水。
母親點頭,指揮道:“老大,你把這幾棵白菜洗洗!”
“老二,你去把床下的粉絲拿出來!”
老三才五歲,睜著透亮的黑眼珠注視著母親,母親說:“你給我準備一瓢水?!?/p>
母親舀了幾碗白面在盆里,吩咐道:“加水!”
老三兩只手顫巍巍地端著水瓢,滴了兩滴,“不夠!”母親說。又加了一點,母親直接從老三手里奪過水瓢,“嘩”的一聲,水沖到面里,隱了身,母親操手搓揉了起來,面團像雪球一般滾大,圓滾滾的像個白胖子,母親安慰般拍打著面團。
洗凈的白菜從熱水里撈起,放到攤開的紗布里擰干,粉絲同樣燙軟,一起切碎,放在一個盆子里攪拌,加鹽,再加上一勺黏糊糊的豬油,又一通拌著,白菜也慢慢泛著喜色。
母親把搟面杖直接壓在了面團上,橫一道豎一道,胖子被壓扁,抻長。一縷頭發(fā)就低到眼前,像隨風飄蕩的窗簾,來回在眼前搖擺著。一張大面皮攤在桌上,母親咬緊的腮幫子才松開。
母親拿了一個喝水的杯子,倒過杯口試了試,放下,又找來一個罐頭瓶子,壓在面皮上,一個圓形的面皮就出來了。
“餃子!”老二驚呼道,自從父親去世后,就一直沒有包過餃子,父親搟面皮是掐一小塊面劑,搟面杖搓動兩下,一塊面皮就飛了出來。不像母親這樣費勁。
餃子七零八落地散在桌上,像一群咧嘴的大肚漢。母親對老二說:“你去燒水,別包了,我來吧!”老三在一旁不安分地用手揉揉捏捏,被母親拍落了,老三噘著嘴,老大在一旁安靜地包著餃子。
當水汽彌漫著整個屋子,一只只水餃“撲通通”地跳下水,沉到鍋底,母親掂著鍋鏟說:“你們?nèi)齻€把對聯(lián)貼上!”
等三個孩子回到了屋里,三碗熱氣騰騰的水餃就端到了桌上。母親頗為神秘地說:“這里面有驚喜,你們誰吃到了,誰明年就有好運喲!”
老二咬了一口,驚叫道:“我吃到了!”就吐出一枚硬幣,攤開手掌熠熠生輝。
老三有些著急,吞了幾口溜光水滑的餃子,停了下來,翻著白眼看著老二,母親吃了一個餃子,鼓勵說:“三子,吃啊!”
老三眉頭鎖住,又解開,叫道:“我也吃到了!”從嘴里就吐出了硬幣,在手里揚了揚,那樣子比吃了開心果還興奮。
老大看著母親,說:“我吃撐了!”就把碗里兩個餃子撥到了母親的碗里,趕緊把碗抽走。母親牙齒“咯噔”了一聲,蹙眉,老三叫道:“媽也吃到了!”
老二拍著巴掌說:“大姐,就你沒有吃到了!”
老大鼓起嘴咽著一口,瞪大眼說:“不好,我吞到肚子里了!”
歡樂的笑聲就爆起,像一個石頭砸進了平靜的水里,沖破白雪皚皚的屋頂張揚開來。母親手指著老大,嘴咧開,半天說不出話,眼圈先紅了。
選自《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