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燁:
那是件多么偶然的事。我剛走出屋子,風(fēng)就把門關(guān)上了。門是撞鎖,我沒帶鑰匙進(jìn)不去。我忽然生起氣來,對整個上海人都憤怒。我去找父親對他說:“我要走,馬上就走,回北京。”父親氣也不小,說:“你走吧?!?/p>
買票的時候,我并沒有看見你,按理說我們應(yīng)該離得很近,因為我們的座位緊挨著。火車開動的時候,我看見你了嗎?我和別人說話,好像在回避一個空間、一片清涼的樹。到南京站時,別人占了你的座位,你沒有說話,就站在我身邊。我忽然變得奇怪起來,也許是想站起來,但站了站卻又坐下了。我開始感到你、你頸后飄動的細(xì)微的頭發(fā)。我拿出畫畫的筆,畫了老人和孩子、一對夫婦、坐在我對面滿臉晦氣的化工廠青年。我畫了你身邊每一個人,但卻沒有畫你。我覺得你亮得耀眼,使我的目光無法停留。你對人笑,說上海話。我感到你身邊的人全是你的親人,你的妹妹、你的姥姥或者哥哥,我弄不清楚。
晚上,所有的人都睡了,你在我旁邊沒有睡。我們是怎么開始談話的,我已經(jīng)記不得了,只記得你用清楚的北京話回答,眼睛又大又美、深深地像是幻夢的魚群,鼻線和嘴角都有一種金屬的光輝。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就給你念起詩來,又說起電影又說起遙遠(yuǎn)的小時候的事情。你看著我,回答我,每走一步都有回音。我完全忘記了剛剛幾個小時之前我們還是陌生,甚至連一個禮貌的招呼都不能打?,F(xiàn)在卻能聽著你的聲音,穿過薄薄的世界走進(jìn)你的聲音、你的目光……走著卻又不斷回到此刻,我還在看你頸后最淡的頭發(fā)。
火車走著,進(jìn)入早晨,太陽在海河上明晃晃升起來。我好像驚醒了,我站著,我知道此刻正在失去,再過一會兒你將成為永生的幻覺。你還在笑,我對你憤怒起來,我知道世界上有一個你生活著、生長著比我更真實(shí)。我掏出紙片寫下我的住址。車到站了你慢慢收拾行李,人向兩邊走去,我把地址給你就下了火車。
顧城
幸福點(diǎn)評:佛說:與你無緣的人,你與他說話再多也是廢話。與你有緣的人,你的存在就能驚醒他所有的感覺——就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