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志宏
從沒有一種樹像它那樣讓我誤讀這么多年,也不曾有哪種珠子像它的子那樣溫潤我略顯干澀和枯燥的童年。從一開始,我就和村里老少一樣喊它“皂角樹”,對它保持著一份圣潔的心,與之親近,親密無間。
它高大偉岸,綠葉肥嫩,花謝之后,碩果累累,一粒?!霸斫亲印比珉[居在綠海的星子,先是青嫩,繼而脆黃,秋風乍起,飄落一地金黃。及待果子的脆皮脫落,悄然露出烏黑油亮的核子,宛如時尚青年愛品咂的珍珠奶茶里的黑珍珠,只不過一個硬朗,一個柔韌罷了。
小時候,往往不及皂角子成熟,就成了大家爭搶的對象。那是怎樣的一種盛況啊,一群孩子摘光舉手能觸的“皂角子”,及至無法摘取,就站在樹下守候,眼巴巴看著飽滿碧綠的皂角樹,指望風吹,果子自然落。皂角樹從來不讓孩子們失望,什么時候來,不管誰來,都能在草叢中撿到,從不會空手而歸。
皂角子到手后,人們剝出外層的嫩皮,將之搗碎,汁液黏稠,浸水后,冒出無數(shù)泡泡,用來洗衣洗手,當屬清潔佳品。手上再多泥污,一洗而凈,衣服再臟黑,一浸而白,干干凈凈,留下陣陣清香。
人因潔而生愛,它因愛而永生。
大人覓果皮洗滌,孩子們都指望果核玩耍。村里娃沒錢買五彩彈珠,皂果是最佳的替代品。聚在一起,我們不談學習,不比誰的成績好,也不比哪家更有錢(其實大家都沒錢),最喜歡拿來炫耀的是誰擁有的皂果多。能撿到當然好,撿不到就去玩“珠珠碰”游戲,去贏。當書包里的皂果越來越少,去皂角樹下的頻率越來越低,我們就長大了。當皂角樹無人問津,“皂果”鋪滿地,寂寞唯有大地知,一個村莊就老了。
心血來潮,寫了一組“江南+”系列散文,像朵朵野花堅韌地盛開,一直想寫融入童年基調(diào)的皂角樹,動筆之前,下意識在網(wǎng)上搜索皂角樹,被糾正為“皂莢樹”,點開一看,卻不是自己所熟知的那樹。才知道,此樹被我、被村里人誤讀了,它壓根不叫“皂角”。
在我從教的大學,圖書館旁,后花園內(nèi),生長了好幾棵“皂角樹”,女兒見枝頭青果累累,好奇地問:“這叫什么樹?”我說:“我也不知道,這果皮可以洗衣服?!迸畠簱炱鸬厣系娘L落果,剝開外表青嫩的皮,尖叫道:“黏黏的,就像肥皂一樣。”
不甘心喊不出它的名字,特意致電省農(nóng)干校退休老教授、我的堂伯陳鳳陽先生,他用十分肯定的語氣對我說:“就是皂角樹??!”看來,以訛傳訛,對專業(yè)人士都產(chǎn)生了影響。
今秋,又回故鄉(xiāng),撫州市作家一行五人來村里秋游,來到一棵“皂角樹”下,大家一同懷想過去。有人說,果皮可以洗衣,有人說,果核可以煨著吃,眾說紛紜。不過,大家的感嘆漸趨于同:“這么多果子無人撿拾,太可惜了?!鞭r(nóng)村日漸凋敝,沒落成無人的秘境小村。
我問:“知道這樹叫什么嗎?”馬上有人接茬:“皂角樹?!敝骷?、市作協(xié)秘書長黃紅梅說:“不叫皂角,是無患子?!鄙暇W(wǎng)查“無患子”,果然,見到了熟識多年卻一直喊錯名字的樹與果。原來它叫這個名字!一樹果垂入夢來,醒來之后,才知這“皂角”原是“無患”。
無患子樹,學名黃金樹,它的拉丁學名Sapindus,意思是“印度肥皂”,其他小名也很有意思——油羅樹、洗手果、肥皂果、假龍眼、鬼見愁等。它果皮肉厚,果核硬朗,與龍眼類似,原來它們是近親,同屬無患子科。無患子皮富含皂素,可用以清洗,是古代主要的清潔劑。相傳,用無患子樹枝做成木棍能驅(qū)鬼、嚇魔,故而人稱“無患”。
清清江南潔世界,歡樂童年由此“皂”,無患子立大功勞。戀戀回眸,江南有嘉木,“無患”成“皂樹”,留下潔凈,名揚人間。
(編輯 王玉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