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顯斌
爺說,他死不瞑目。
爺說,一生中,他做了一件愧心事,一直梗在心中,死不閉目啊。爺說著,兩滴淚滾出來,沿著臉上的皺紋四溢開來。
然后,爺磕磕絆絆地講起那個故事來。
那時,他才十幾歲,還是個半大孩子,就被抓了壯丁。第一次舉起槍,竟是當(dāng)行刑隊員。押到刑場的,是一個年輕人,一身灰布軍裝,已經(jīng)破破爛爛。頭上一頂八角帽,上面燃著一顆五角星,紅艷艷的,火苗一樣。
聽說,這個人是能跑掉的。
他們的軍隊被打散了,他躲在山上,躲得很隱秘。本來,是沒人發(fā)現(xiàn)的,搜山的士兵也沒搜到他,已經(jīng)撤了。可是他肚子餓了,聽說餓了三天三夜,于是,他下了山,到地里掰了兩個玉米棒子。掰了玉米棒子也就算了,可他不該留下一張紙條啊,而且還放了銀角子。字條上說:老鄉(xiāng),我拿了你的玉米棒子,留下了錢,請見諒!
這銀角子倒沒什么。可是,這紙條卻暴露了他。
一隊兵于是重新搜山,梳子梳理一般,最終,從一個山洞中找到他,還有那兩個玉米芯。他被抓住了,帶到師部一問,是一個官,竟然是一個紅軍團長。
師長讓他投降,仍給他一個團長當(dāng)著。他一笑,斜著眼睛問:“你看我像投降的人嗎?”
師長搖搖頭,無奈地告訴他:“那就死!”
他仍一笑,回答道:“那就死吧!”
于是,他就被押上了刑場。于是,爺就成了執(zhí)法隊員。爺舉著槍,對著那個年輕人的背影,雙腿顫抖。爺想,你笨啊,不就是兩個玉米棒子嗎?給啥錢?留什么破紙條???爺不愿開槍,流著淚。十七歲的爺覺得,這個人留一點錢與一張紙條,害得自己成為一個劊子手,真有些劃不來:對方劃不來,自己也劃不來。
爺叨咕著說:“你干嘛?。颗芫团苈?,還還啥錢???”
那人一笑,很堅定地回答:“這是紀律。不然,我還是一個黨員嗎?”
那人說著,眼望著前方,微微側(cè)著臉,眉宇揚起。朝陽照著,將他的身影剪成一尊雕塑。號令響起,爺舉起槍,可雙手抖著,就是下不了手。那個年輕人回頭一笑道:“開槍吧兄弟,這與你無關(guān)。”
爺仍舉著槍,嗚嗚地哭起來。
執(zhí)法隊長吼起來,提著槍沖過來。爺在命令中,閉著眼,舉起槍。一聲清脆的槍聲在荒原清脆地響起,“啪”的一聲,朝陽閃了閃,紅透了半天天空,也紅透了荒野。
爺說到這兒停下,眼圈再次紅了,流出渾濁的老淚。
我一驚,忙問:“那人死了?”
爺喘息著,重重地點點頭,好像仍沉浸在幾十年前的回憶中,走不出來。
爺說,不久,他就帶著槍投奔了紅軍。他覺得,只有這樣的隊伍,才是百姓歡迎的隊伍,才是真正的隊伍。他說,他去了后,將事情的經(jīng)過詳細地告訴了組織,請求組織處理??墒牵M織安慰他,這不能怪他,他也是被逼迫的。
我忙點著頭,也輕聲勸爺:“是啊,你是被逼迫的。”
爺搖著頭,眼睛望著遠處,仿佛望得很遠很遠,一直望到了自己十七歲那年的情景。許久,他自言自語道:“我一直感覺到,我當(dāng)年的那一槍,打的不是一個人,是一個民族的良心啊?!闭f完,爺顫抖著舉起手,放在眼前仔細打量著,仿佛手上還染著鮮血一樣。
爺在講完故事的那個晚上,就離開了人世。
他的眼睛睜著,沒有閉上。我含著淚,給爺輕輕地抹上眼睛。
把爺埋葬后的第二天,我就找到了王老板,將那張一百萬的銀行卡還給他,告訴他,一切按制度辦事吧,那樣,我們都問心無愧。說完,我轉(zhuǎn)身走了。
我想,那個年輕的紅軍戰(zhàn)士和爺舍命維護的東西,不能在我手里,就這么輕易地毀掉了。那樣的話,將來死時,我也會難以瞑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