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以新
1961年我報考中央美術學院,被錄取在中國畫系人物畫科。當時,正逢學校推行教育改革,提倡不同學科之間的交流,因此所見既廣,心中久伏的那份對自然山川的摯愛之情又冒了出來,而且日益強烈。在下鄉(xiāng)實習期間,我還畫了許多風景習作,寫了多篇山水游記。二年級期末,從京郊山區(qū)歸來,終于鼓足勇氣,給山水科宗其香主任寫了6頁紙的長信,訴說自己對大自然的熱愛和對山水畫的向往,并附上自己幾篇山水游記,提出轉入山水畫科學習的要求。
我的真誠感動了宗先生,他當即去找人物科主任李斛先生要人。李斛先生很為難,因為當年是計劃招生,國畫系的人物、山水、花鳥每科各三名學生。李斛先生說:“人物科走了一個,剩兩個,你讓我怎么開課?!卑磳W校的規(guī)定,不足三人不能畫模特兒。宗先生說:“這我管不了,這是個真正熱愛山水的學生,我要定了?!弊凇⒗顑晌幌壬侵就篮系暮门笥?,有共同的融合中西的藝術志向。兩位好友一起去找國畫系主任葉淺予先生商量。由于宗先生的執(zhí)著,最后系里終于“網開一面”,同意我轉入山水畫科,而把我的那兩位人物科的同窗并入高一班一同上課。現在想來,那時年輕的我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但我如此幸運,遇到了這么開明、這么熱愛學生的宗其香、李斛和葉淺予老師,在這一點上,我又確實是得天獨厚。
轉科以后我非常興奮,通知下來的那天,同學為我祝賀,我平生第一次喝了酒。宗先生也很高興,他邀請我去他的寓所看他的畫作,嘉陵江夜的點點燈光,江面上搖曳的燈光倒影、西雙版納濃蔭下墨黑如漆的樹干,三峽中夾帶著水汽的驟風……把我?guī)У剿圃H見的場景中。第一次如此集中地欣賞到我一向崇拜的老師的作品,心情非常激動,極力把它們銘刻在記憶最深處。宗先生指出,我現在的首要任務,一是盡快補上傳統(tǒng)的一課,多去故宮繪畫館進行欣賞和臨??;二是加強山水畫的構圖練習。先生的建議很具體,我的學習幾乎是壓縮性的,這奠定了我日后山水畫創(chuàng)作的深厚基礎。
畢業(yè)后我任教于天津美術學院,宗先生的榜樣一直在激勵我認真教學,在此期間培養(yǎng)了許多讓我滿意的學生。同時,在我的創(chuàng)作中,也隱伏著先生對光的追求。1991年,步入美術殿堂30年的我,覺得有必要向老師進行匯報,在北京舉辦了首次個人畫展。展出的作品,以純水墨表現日月和天光云影的題材為主。大病初愈行走尚不便的宗先生,硬是在展廳中仔細地觀看了兩遍,在許多作品前駐足良久。看完畫,他對我說:“我很高興,你是真正懂得了山水畫的,每幅畫都是有感而發(fā),每幅畫都有不同的立意?!彼退鰜頃r,還一再叮囑我說:“到家里來,我還有話要對你說?!?/p>
在他家中那面用石頭和花草嵌砌而成的山水墻下,宗先生與我促膝相對。這一次,并不善言辭的他竟然與我長談了近兩個小時。談話主要圍繞著“有感而發(fā)”這個話題進行,他反復強調,作畫一定要有感而發(fā),只有有感而發(fā)的作品才有感染力。他舉自己為例說:“解放前在重慶時,我畫嘉陵江夜景有了名氣,到北京后,很多人建議我做一個專門的夜景畫家。嘉陵江夜景很美,我有表現它的欲望,但北京的夜景不美,我找不到那種沖動,所以就很少再畫夜景了。所以生活感受第一?!弊谙壬莻€執(zhí)著的人,甚至有些執(zhí)拗,但是我喜歡執(zhí)拗的他。
談到傳統(tǒng),我說有人批評我的畫潑墨多而線條少。先生說:“這要具體分析,線條不是單指那幾根線,線條就是筆觸。你的畫,大片墨色中是有筆觸的,既有傳統(tǒng)影響,又有現代的氣息,墨和水都用得很好。有些畫是靈感突發(fā),恐怕重畫是畫不出來的了。所以,你大可不必受這種議論的干擾。生活是美的,很多東西都可以表現,但很多人常說這樣的話,‘這個題材國畫不能表現。應該說,古人所見不多,所以表現面窄,今天我們如果被技法所約束,那么很多題材就不能去表現?!?/p>
宗其香先生在談到色彩的問題時說:“你的水墨發(fā)揮得很好,作品也很多,我建議你再關注色彩。色彩是最生動的表現手段,要表現豐富的生活,色彩是絕對不應該放棄的。”他又說:“你還年輕,精力要集中在藝術上,不要去追求名利,更不要去當官,那樣就再也畫不出好畫來了。這種例子太多見了?!?/p>
最后,宗先生從書架上取下臺灣新出版的《宗其香畫集》,簽名贈給我。他感慨地說:“年輕時,徐悲鴻先生曾要我出畫冊,他愿為我寫序,但我認為未到火候,沒有聽老師的話,誰料后來遇上了動蕩的年代,到現在才由臺灣出了這本畫冊。”他再次鄭重地說:“按你創(chuàng)作的路子堅定地走下去,我等著你有更好的作品?!?/p>
1996年,我突然收到日本畫家杉谷隆志寄來的郵件,打開一看是他與宗其香先生的作品合集,附信上說,宗先生特別指名要他把畫冊送給我。翻著這本畫冊,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靜,我知道老師對我有著很重的期望。
宗先生1917年生于南京,是徐悲鴻先生的高足,“文革”時正值他藝術生命的黃金時期,但“牛棚”卻成了打發(fā)時光的地方。他只是個講師,開始“牛棚”與他扯不上關系,但1967年“四人幫”控制的公安部發(fā)布“公安六條”,把鎮(zhèn)壓的范圍擴大到反對“文革”的群眾和與國民黨舊政權沾邊的人。宗先生開始倒霉了,因為他在日寇發(fā)動全面侵華戰(zhàn)爭的第二年,即1938年,為投身抗日而考入國民黨戰(zhàn)時干部訓練團,直到1941年考入在重慶的中央大學藝術系。于是,他成了“公安六條人物”,關入“牛棚”,并遭毒打?!拔母铩焙笃诤貌蝗菀着蝸砹俗鳟嫷臋C會,卻隨即又被打成“黑畫家”。他的《虎虎有生氣》畫了三只幼虎,被“四人幫”以“三虎即彪”的借口,誣成為林彪鳴冤的黑畫,創(chuàng)下文字獄的典型?!拔母铩币院?,他長期寓居廣西桂林,得到當地政府和友人的熱忱關護,畫出了很多有影響的大幅作品。
1998年他請三位老學生周志龍、李春海和我去桂林作畫,代他向當地朋友表示謝意。然而各有教學任務的我們竟一時無法湊齊時間,等到周、李二人歇課動身時,我卻病倒在床,錯過了為先生出力的機會。我萬沒料到,轉過年來先生就與世長辭了。此事成為我心中永遠的痛。
2004年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了最高級別的“大紅袍”《中國近現代名家畫集——宗其香》,并舉辦畫展和研討會。睹畫如見恩師面,思緒萬千,特作詩一首,以示紀念之情:
風動峽江雪浪橫,寄情湖海任平生。
山城夜色推觀止,版納濃蔭供夢縈。
三虎成彪神鬼愕,千梅頌節(jié)渭涇明。
當年促膝無間語,歸報纖纖寸草心。
注:本文發(fā)表于2007年文物出版社《回憶宗其香》一書。
組稿/劉竟艷 責編/劉竟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