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軍
如果用季節(jié)來作比,方方的寫作,似乎大可以歸入冬季性寫作一類。冬季的寫作屬于反諷的寫作。反諷意味著質疑和反思,是一種站在生活和人性背面的寫作姿態(tài);它對幽暗的世界更感興趣,致力于洞察生活的荒謬和人性的殘缺。
堅實和犀利,是方方小說寫作的穩(wěn)定特點。她的文風簡直像寒風一樣冷峭,筆鋒簡直像刀鋒一樣犀利。無論敘述的是什么樣的生活事象,方方都傾向于深入到它的內里,寫出它更為內在的本質,揭示出被外在的表象遮蔽的幽昧的事象。她的這篇剛剛寫竣的《花滿月》就是一篇這樣的反諷之作。
《花滿月》敘事的時代背景,是現(xiàn)代史上最具變構性和沖突性的歷史時期,即在1949年到20世紀80年代這三十多年間的時間維度上展開敘事。它將敘事的焦點,對準個人在歷史轉捩時刻的命運和境遇。它的主題,具體地說,就是表現(xiàn)外部的社會變化與內部的人性惰怠之間的沖突,或者說,是揭示高調的所向披靡的社會改造與低調的無思無慮的世俗生活的沖突。
花滿月屬于有產階級的女兒。她養(yǎng)尊處優(yōu),一味貪玩,不知時變,聽不到風馳電掣而來的巨型歷史列車的轟鳴聲,看不到外面早已“到處兵荒馬亂”的現(xiàn)實。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她被麻將游戲徹底吸引住了。對她來講,外部的世界幾乎是不存在的。悠悠萬事,唯此為大,麻將桌上的歡樂,簡直就是一切:“家里早不許她打麻將,關了她好多天,她吵鬧發(fā)誓,以自殺威脅。”她的不可動搖的偉大理想,是打滿一百圈麻將。她的渺小的理想被巨大的現(xiàn)實阻斷了:當端著槍的解放軍沖進來的時候,“花滿月突然意識到了什么,她叫了一聲,我還沒打完哩!”她還有二十八圈沒有打完。
然而,革命不是游戲,不是玩鬧,不允許她繼續(xù)過那種隨隨便便、無所用心的生活。她的家人全都逃走了。她因為黏在牌桌上,失去了“逃命”的機會,不得不留了下來。時代的轉換改變了一切。一切舊的社會關系和生活方式,都將被徹底摧毀,也必將“一去不復返”。一種絕對原則和絕對目標將主宰一切:剝奪一切剝奪者的財產,解放那些被壓迫的被剝奪者。花滿月失去了所有的財富?!叭且粭l街,花家的店鋪占了半條,街名都叫了花半街”。這一切都充公了,她一夜之間成了一無所有的人。
花滿月是一個遲鈍的、不諳世事的人。生來便養(yǎng)尊處優(yōu)的人,大多如此。對人生的艱辛,她毫無理解;對外部生活的巨大變化,也幾乎毫無感知。然而,盡管遲鈍和幼稚,她最終還是切切實實地感覺到了生活的變化:“這天夜晚,花滿月就跟王四的老娘睡一張床。她也累了,甚至感覺不到時間。一覺睡到天亮,醒來時,遠近都有小孩的歌聲,激昂歡快?;腥婚g,她意識到,世界真的變了?!本薮蟮膲毫κ谷饲?,絕望的困境使人妥協(xié)。為了活命,她不得不嫁給自己家的車夫王四,嫁給了這個她過去可以甩手就抽耳光的無產者。在她的性格中,有一種幾乎與生俱來的樂觀傾向;她的生活態(tài)度,純然是中國式的,與時俯仰,隨圓就方,絕不較真,用她自己的話說,“人一生,不就這樣嗎?!彼龑W會了接受種種的不適,從王四娘的纏得畸形的腳所發(fā)出的臭味,到“肉太少,魚太小”的年夜飯,到學會干“腌菜廠腌蘿卜”的粗活。她的心和性格都變得很堅硬。對于突發(fā)的種種變故,她都能坦然受之。丈夫餓死了,婆婆帶著孫子棄她而去,她都很鎮(zhèn)定地接受了。她的態(tài)度是:“沒有才好,你以為我稀罕?”
關于鄉(xiāng)下的槍斃人的“土改”傳聞,更是讓花滿月萬分恐懼。她“縮在家里帶孩子,根本不敢出大門”。她身材肥胖得很快。她把王四的破衣服隨意地套在身上。沒有誰會認出她就是當年花家的千金小姐,包括花家當年的女傭來找王四借錢,也沒有認出她來。在形式的意義上,她這個昔日的富家小姐,已經(jīng)徹徹底底地消失了,甚至可以說,死掉了。
然而,花滿月內心深處的那個“欲望”,那個“本我”,卻始終是活著的。她始終沒有放下那個“打滿一百圈麻將”的愿望,簡直可以說,念茲在茲,未嘗一日忘之。在這個低級的愿望里,蘊含著她最大的歡樂,也包含著她最大的人生夢想。歲月的流逝,艱難的生活,摧枯拉朽的革命,深入靈魂深處的改造,都沒將她的這個沖動和愿望撲滅。直到晚年,一旦有了錢,有了游戲的自由,她就傾其所有,來圓自己的夢:“她的父母兄弟一夜之間離她而去,她身無分文,連衣服都只有身上穿的一套,這一輩子她不也過來了?而且,到老來,還能重新回到牌場,把當年欠她的事情做完。她這一生,又還在乎什么?”她終于實現(xiàn)了自己的夢想,但也將生命丟在了麻將桌上。顯然,在這個具有核心意義的“幽昧事象”里,潛含著一個深刻的反諷性主題:說到底,那些最為根本的人類本性,根本是無法改造的;那些最基本的人類欲望,也是無法徹底根除的。
在這篇小說中,方方傾向于在整體性的意義上反省和批判人性。這是一種無差別的批判。也就是說,作者傾向于發(fā)現(xiàn)時間和地域差別背后的共同人性。你看,就時間的向度來說,花滿月的內心世界,幾乎毫無變化——從過去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富家小姐,到現(xiàn)在垂垂老矣的晚年,她最內在的氣質和心性,始終不曾發(fā)生太大的變化。她的人生態(tài)度和生活理念,全都來自麻將,也純然是賭徒性質的:“打麻將要的就是一個賭。跟別人賭,也跟自己賭。要的就是把自己放進運氣里。沒有人能控制你,你也不能控制別人,甚至你自己也控制不了自己,一切定奪皆由天意。天意把你交給牌運,牌運讓你輸贏。人活在這里頭,才是有真正的自由和快活。”
她的迷戀麻將簡直到了病態(tài)的程度。她對什么都毫無興趣,對誰都是冷漠的:“她不關心這世上任何事情,也不在意這世上任何他人,甚至她也不關心自己。家里的人,她早就忘得一干二凈。她想既然他們不回來找她,顯然他們業(yè)已將她拋棄。那么,她的想念又有什么意義?所以,她在時光中,把那些人,一個一個都從心里清除掉了。包括死掉的王四和少年時代就被帶走的兒子。這世上她只有自己?!憋@然,麻木和冷漠是花滿月最基本的心情態(tài)度。
同樣,就對花滿月的態(tài)度來看,無論是大陸的種種人,還是臺灣來的尋親的人,似乎都表現(xiàn)出某種人性所共有的麻木、冷漠和自私。這些人從來就不曾將花滿月當回事。在他們眼里,她只不過是一件冷冰冰的事情,而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無論她活著,還是死去,在他者眼里,都等于無物。所以,她的骨灰盒無人認領和處置——它被丟在火葬場的暫存處,蒙上了厚厚的塵土。
在這些漠視花滿月的人群中,她的兒子王富華的極端表現(xiàn),似乎尤其令人不快和震驚。他的自私和冷酷,他在人性上的殘缺,都嚴重到了非人性的程度。他仇恨自己的母親。在當“紅衛(wèi)兵”的時候,他就試圖揭發(fā)她,與她劃清界限?!八X得王四人好講感情,但生的這個兒子真不是東西,對自家老娘都想下狠手。就算她有天大的罪,也是親娘呀。阿貴知道跟這種人講天倫講感情,沒一點用?!北M管他后來成了大學教授,成了高級知識分子,但人格卻毫無發(fā)展,仍然停留在很低的水平。這個人物身上似乎隱含著更為尖銳的反諷:他是出生在新時代的“新人”,但在善的心性方面,卻比那些“舊人”,例如車夫王四,例如廚子阿貴,都要差得遠。
在《花滿月》中,一個挑剔的讀者,發(fā)現(xiàn)修辭方式和細節(jié)處理等方面存在的問題,并不困難。例如,按照嚴格的現(xiàn)實主義要求,小說的情節(jié)轉換,人物的關系設置,似乎皆有可議之處。例如,為了逃避“新時代”的清算,花滿月打算隱姓埋名,可是,她給自己改的新名竟然是“岳滿花”。作者在人物名字上所弄的“狡獪”,實在顯得過于老實,簡直就像火腿一樣老實,因為“岳滿花”這三個字,毫無隱蔽性可言,無論在字形上,還是在讀音上,都很容易使人聯(lián)想到她原來的名字。
然而,從反諷的角度看,方方的小說修辭處理,卻是很有意味的。要知道,生活本來就不是讓人步步驚心的傳奇劇,而重復和沉悶,才是它的本質。至于從“花滿月”到“岳滿花”的變化,我寧愿將它看作一個反諷性的修辭——它象征著對現(xiàn)實和人性的雙重反諷:現(xiàn)實未能改變“花滿月”;“岳滿花”的靈魂也未曾脫離“花滿月”的軀殼。
就這樣,方方借助反諷之刀,剖開了生活和人性復雜的“幽昧事象”,將那些更為內在的本質和真相彰顯了出來。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