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蘭溪三日圖/心善則美
虎銜一枝春
文/蘭溪三日
圖/心善則美
“我若是愛上一個姑娘啊,”狼牙棒抗在肩頭,他御風(fēng)而上,“即便她捅我一刀,我也依然喜歡她。”
這場雪很奇怪,足足下滿了十三日,依舊沒有停的跡象。
“山君大人,”趕車少女向車門微微后靠,小心詢問,“前邊路中央躺著個碰瓷兒的,似乎是只人類的幼崽,您看該……”
大雪啪啪叩打車窗,車?yán)锖馨察o。
車簾下是一雙美麗的手,素白長指,紅繩繞腕,繩中懸著一顆金色桃核。
那人抬手,聲染香寒:“碾過去?!?/p>
一百七十年前,白頭山下。
大雪紛紛,一時間,皓鶴奪鮮,白鷴失素。
“巫祝大人,路中間有只小貍貓,也不知是不是凍死了。您看……”車夫揚著馬鞭,遲疑著道。
車簾卷起,時玉順目遠(yuǎn)望,雪地上果有一團(tuán)凸起。微微錯愕后,他忙跳下車將那小家伙抱上來,裹在懷里用體溫一點一點地溫暖它。
良久,小家伙喵嗚一聲醒來,先是抖了抖身上化掉的雪珠,又伸出舌頭舔了舔他的脖頸,像是表示感謝。
時玉開心之際忽地一陣吃疼,抬手一摸脖子,鮮血淋漓。
農(nóng)夫與蛇,他救了它,它卻咬傷了他。
時玉卻也不氣,只是從一旁食盒中取出魚餅,喂到它嘴邊:“小家伙,你餓了么?”
小貍貓看著魚餅,雙眸露出迷茫的光。啪嗒。魚餅被它打落在地,尾巴一掃:“我不是小家伙,我叫阿貍。我不吃魚餅,要吃桃子?!?/p>
獸吐人言,七分稚氣,二分笨拙,一分野性。
時玉怔怔地?fù)u頭,旋即又點點頭:“我現(xiàn)在沒有桃子,不過家里有?!币恢幌矚g吃桃子的貍貓?
聞言,阿貍似乎一下子快活起來:“你帶我回家,我愿意以身相許,報答救命之恩!”
話音方落,砰地一聲響,白霧散去,小貍貓憑空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白發(fā)少女。坐在錦繡方墊上,長發(fā)垂散肩背,身無寸縷,只于頸間系著一顆金色桃核。
時玉一呆,忙拿薄毯披上她的身子,別過頭,臉紅得要滴出血一般:“姑娘不必以身相許,我已有心上人了?!?/p>
燕國帝姬元妍便是時玉的心上人,若不是五年前的事,他們早就是夫妻了。
巫祝與帝姬聯(lián)姻是燕國的傳統(tǒng),據(jù)說巫祝有半神血脈,聯(lián)姻可保河清海晏,國祚昌隆。然而五年前,風(fēng)雪夜,大婚的前一個晚上,巫祝時玉卻主動提請退婚。國王震怒,以下獄威脅,可時玉態(tài)度堅決,就是不肯娶帝姬。帝姬在一旁哭著為他求情,國王無奈,婚事不了了之。
當(dāng)時在山下茶樓,三條胡須的老耗子化成的說書人說得唾沫橫飛,阿貍擠在一群聽得如癡如醉的山鬼精怪間,抱著破茶碗,聽得一愣一愣的。
帝姬元妍,她的人同她的名字一樣,元為大,妍為美,元妍即為天下之大美。而燕國大巫時氏,非風(fēng)流,非自得,非狂非狷,非執(zhí)非淡。誦其文,想其人,便愛慕向往不能自己。
天定姻緣,青梅竹馬。如此般配的一對金童玉女,時玉為何偏偏在大婚的前一天才提出退婚呢?
轉(zhuǎn)眼間,草長鶯飛,阿貍在時府住了小半年,每日好吃好睡,獨享寵愛。
“阿貍,她就是元妍,”時玉指著一軸美人圖,雙眸含笑,“過幾日便是她的生辰?!?/p>
畫中人眉眼彎彎,梨渦醉人,正臨案描繪龍飛御天圖,姿態(tài)萬方,是個一等一的美人。
“也不比我好看。你們不是已經(jīng)退婚了么,干嘛還留著她的畫像?”阿貍喵嗚一聲跳上桌,尾巴掃翻石硯,好好的一幅美人圖,被墨潑了個漆黑凌亂。
罪魁禍?zhǔn)紫仁且汇?,旋即冷嗤:“這下倒是好看許多?!闭f完,她便要躍下高案,卻被時玉拎著后頸拖了回來。
平日溫柔和煦的男子,如今眉眼染霜:“道歉?!?/p>
阿貍并非有意弄臟畫,可時玉這冷淡漠然的表情,分明就是惱了她。阿貍扭頭,一口咬住時玉的腕子,又趁他吃疼,縱身一躍,跳出墻外。她決定了,時玉要是不來哄她,她就不回去。
可剛出門,她便后悔了。
燕國皇都有七百多年的歷史,此時正是修仙之勢大盛之際,街上行人,十中八九都背負(fù)長劍,腰懸法器錦囊,更有甚者還牽著靈獸。
一路上,她被大型靈獸踢來拱去,好不狼狽。
夜幕降臨,阿貍餓到極點,蜷縮在墻角,昏昏欲睡。她在噩夢中驚醒,濃濃夜色中,隱約有獸類的哀鳴,待她豎耳去聽,卻又不見。
人們都說,是白虎山君在城中抓靈獸飽腹。
擔(dān)驚受怕,似夢非夢。待阿貍再醒來,卻是身在一個籃子里,被水蜜桃包圍著。她從桃子堆里一冒出頭,便看到了兩輪皎皎的明月,在時玉的眼睛里。
春風(fēng)熏,月光銀,他拎著一只竹籃,裝著毛茸茸的桃子還有毛絨絨的她。
“哼?!卑⒇傂∽ψ影侵@子邊,扭頭不看他,卻也沒再跳出籃子跑掉。
時玉默默地?zé)o言了,他養(yǎng)的這只小貍貓還真是傲嬌得很。他其實并沒因她毀了畫而生氣,只是無法把她看成一只小獸,做人就要有做人的規(guī)矩,不是么。
她的身體比桃子大不了多少,混在毛茸茸的桃子堆中,一動一動的模樣,把時玉的心都瞧得融成了桃花水。終于還是捧了籃子在眼前,勾過她傲嬌的小腦袋:“調(diào)皮搗蛋的小家伙,可是會被白虎山君抓去吃掉哦?!?/p>
果然,一提到白虎山君,小阿貍陡然一驚,四處看看,小身子向籃中縮了縮。
時玉忍不住逗她:“不過,我家小貍生得這般可愛,被捉去當(dāng)山君夫人也不一定呢。也不知將來你們的孩子,是小虎崽呢,還是小貓崽?”
這一句玩笑卻惹毛了阿貍。
“我才不要生小虎崽!我,我要生阿玉的幼崽!”她這一句話幾乎是喊出來的。
既然他已沒有婚約在身了,那自己是可以爭取的吧。
為什么喜歡他。因為他的救命之恩?因為他的桃子?因為他的安然溫和?
愛情本就無可言說。只不過是,清眸暖玉,一見鐘情。
可她沒得到任何回應(yīng),只有一聲輕嘆,和月折花,消逝風(fēng)中。
朝夕相處,點點滴滴,她那般可愛頑皮,卻又對他一片丹心,赤誠無比。人非草木,其實她早就在他心上了。時玉之所以一直不回應(yīng),只是害怕罷了,他怕她是一時沖動,他怕她根本不懂人類的情愛,他怕她得到他的心后又棄如敝履……
帝姬元妍的生辰很快便到了。
禁宮大宴,火樹銀花不夜天。
庭前表演著火焰獅子,元妍盯著那獅子看得目不轉(zhuǎn)睛。而抱著阿貍的時玉,溫柔的雙眸似有微光。
酒酣耳熱之際,那火焰獅子忽地發(fā)了狂,連傷數(shù)人之后,直奔高臺上的元妍。
“妍妍!”
時玉抱著元妍滾到廊下,眼看獸爪就要拍在他背后,卻突然傳來嗷嗚一聲,地動天搖。方才還兇猛得不可一世的火焰獅子,被一掌拍暈。銀光大盛,站在它身后的是一只巨虎,金眸盞燈,毛色純白如雪,項上系著一顆金色桃核。
白虎現(xiàn)世,君王大喜,群臣拜倒,皆言祥瑞。
銀光漸漸散去,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從那銀光里掉出一只小貍貓。時玉叫了聲“小貍!”,神色焦急,把她穩(wěn)穩(wěn)接入懷里。
此時此刻,大家也不明白了,這究竟是一只貍貓呢,還是一只白虎?
元妍被宮人扶起,理好衣裙,這才走到時玉面前,莞爾一笑:“時哥哥,這是你的小白虎么?它可真乖巧?!钡奂]直接向時玉討要阿貍,只是小心翼翼,愛不釋手地?fù)嶂拿ぁ?/p>
元妍面容嬌美,身上卻盤旋著一種奇怪的氤氳,這種氤氳叫阿貍害怕。她縮進(jìn)時玉衣襟里,他則就勢用袍子裹了她,只露出一顆毛茸茸的小腦袋。
他摸著她的耳朵,淡淡道:“這小家伙被我寵壞了,在家中就是個到處搗蛋的小霸王?!毖酝庵饩褪?,我家的小貓若是進(jìn)了宮,定要把皇宮弄得雞飛狗跳,所以,我拒絕你的暗示。
“時哥哥還真是疼它呢?!表饬鬓D(zhuǎn),元妍露出失望之色。
國君似乎看出了女兒的小心思,拍著時玉的肩膀哈哈大笑:“朕新養(yǎng)了一只小孔雀,它不喜歡和鳥一起玩,倒是非常喜歡小老虎。時愛卿,就讓你的小老虎陪陪朕的孔雀吧?!?/p>
時玉雖不愿意,可圣意難違,他只好抱了阿貍放在元妍懷里。
“你不要我了么?”阿貍仰頭看他,大眼睛水汪汪地轉(zhuǎn)。
她不想做受人敬畏的白虎,她只想當(dāng)一只小貍貓,被喜歡的人抱在懷里順毛。
時玉微怔,強忍住抗旨不遵的沖動,捏握著她的小爪子安撫道:“小貍乖,過些日子,我就來接你。”
這過些日子,一過就過了一個月。
她沒有去陪國君的小孔雀,而是被元妍帶回了寢宮。
自從住進(jìn)元妍的宮殿,阿貍就一直保持貍貓的模樣。起初,元妍還溫柔可親地拿桃子誘哄她,可遲遲不見她化形,元妍便開始抽她鞭子。奇怪的是,鞭子在要打在她身上的時候,總會被彈回來。
直到打斷了第三條鞭子,美麗的帝姬才憤憤地將阿貍?cè)拥胶谖堇?,不聞不問,也不給吃的。
每每深夜,黑暗的宮殿便盤旋起獸類的哀鳴,似曾相識。
她透過門縫,看到一批又一批的靈獸尸體,被士兵們抬著扔到火堆中。
藍(lán)色火苗,妖異燃燒,有時還有未死的靈獸,也一并被扔了進(jìn)去。凄慘鳴叫,撕心裂肺。而帝姬站在一旁,拿著一只琉璃燈,燈內(nèi)是一團(tuán)灰色火焰,吸聚著靈獸的魂魄。她唇角是奇怪的笑,似乎是什么愿望迫近實現(xiàn)時的忐忑與亢奮。
說書的耗子精講過,凡人有一種法術(shù),用琉璃燈拘住九百九十九只高階靈獸的魂魄,煉就丹藥服食,便可容顏永駐,不老長生。所謂高階靈獸,自然不包括貍貓精這種小獸。
阿貍縮回墻角。
夏末初秋,五更微涼。
一轉(zhuǎn)眼,秋花滿地。京城外千丈淵中有黑蛟作亂的消息傳到宮中。
元妍帝姬因阿貍不能化形的愁緒一掃而光,她派出好幾隊人馬,打著為民除害的旗號浩浩蕩蕩趕去千丈淵,實則是要為琉璃燈湊齊最后一個魂魄。
然而黑蛟極難捕捉,即便有巫祝時玉親自坐鎮(zhèn),還是三番五次被它逃了。
有人獻(xiàn)計,既然在水中不敵,不如用靈獸做餌,誘黑蛟出水,再一網(wǎng)打盡。
千丈淵中波濤洶涌,白浪滔天。阿貍同七八只靈獸被一同關(guān)在鐵籠中,隨著鐵索左搖右擺。鐵籠離著崖邊很遠(yuǎn),人群都像是小黑點。
黑蛟喜食靈獸,尤其是四條腿的中階靈獸。之所以把阿貍這只無用的小獸一并扔進(jìn)去,只因元妍看不慣時玉對阿貍的在意。
“阿玉!我在這兒!”她向著山崖大叫,可無論她喊多大聲,都很快就被吞進(jìn)風(fēng)浪之中。
與此同時,崖頂?shù)臅r玉心神不寧。不是沒有去宮中想接她回來,只是元妍說,她在宮殿里過得很快樂,日日都有靈獸們陪著玩。
的確。與小貍長久的生命比起來,他這種凡人根本不值一提。于是,他的心意就像是為她準(zhǔn)備的新鮮蜜桃,還沒送出去,就爛在了秋風(fēng)里。
時玉正左思右想之間,兀地腳下一震,“嘩——”
官兵大叫:“黑蛟出水啦!”
百丈黑蛟,沖云而去,只是一口,就咬斷了碗口粗細(xì)的鐵欄。靈獸們下餃子一般,噼里啪啦地落入血盆大口。
電光火石之際,“錚——”,一把巨劍穿云而下,將黑蛟的尾巴齊齊斬斷。黑蛟怒嚎著,一頭扎進(jìn)水中,巨大的水花將尚在垂死的靈獸們還有阿貍打向岸邊草叢。阿貍倒霉,被壓在了最下面。
“放箭!”元妍指著就快沒入水面的黑蛟大喊。
“不可!”時玉慌忙攔住她,“小貍在那里!”就在方才一瞬間,他看到自家的小貍貓被甩上岸邊。
元妍美目猙獰:“不過是一只四腳畜生!放箭!”她大喝。
素日里溫柔嬌美的元妍,此時只是陌生。時玉一怔,再想阻攔,已是不及。說來遲那時快,飛箭如蝗,鋪天蓋地??善婀值氖?,一道結(jié)界護(hù)在靈獸們的周圍,擋住了長箭。
紫色光暈,是步天宮的結(jié)界。
瞧著云端騎鶴而去的男人,身旁的靈獸對阿貍道:“那是步天宮掌門葉流白,日后你見到穿那樣衣服的,可要躲遠(yuǎn)一些,今日雖順手救了咱們,下次可就不一定如此走運了,”說著,那靈獸一指頸上的疤痕,“當(dāng)年我險些被他們的一個臭丫頭砍掉腦袋。據(jù)說她是葉流白最小的入室弟子,冷心冷血,遇妖就砍……”
那靈獸正絮絮叨叨地說著,阿貍已被飛奔而來的時玉抱在懷中,他焦急地問:“小貍,你受傷了么?”
“阿玉……”不等阿貍說什么。呼啦,黑蛟入水引起大地動,一時間地表開裂,飛沙走石。
時玉抱著阿貍,一同陷進(jìn)了深淵。
千丈淵下,流水淙淙,霧靄迷蒙。霧靄深處,似乎有怪獸的低吟。
化成人形的阿貍裹著時玉的外袍,湊在他身邊,堅定地道:“阿玉別怕,我可以保護(hù)你。”她控制不住自己,總是會不分場合,莫名其妙地就化形成人。他們落在水中,順流而下,除了弄得一身濕之外,并沒有受傷。
他看著她笑:“也不知誰怕得尾巴都豎起來了?!?/p>
阿貍回頭,斑斕的貓尾從袍子里頂出來,細(xì)毛迎風(fēng)招展。
也不知是因為強扮勇敢被他拆穿,還是這亦人亦獸的古怪身形,她害羞得連忙捂臉轉(zhuǎn)身,想找個樹叢躲起來??擅舾械奈舶蛥s被人捉住,一點一點地向回拉拽。
她紅著臉:“阿玉,你摸我的尾巴!”
“是啊,”時玉偏頭耳語,“我在摸你的尾巴,那又如何?”
“你……”向來溫潤謙謙的巫祝大人,竟忽然變得這般無賴。而且,他不是喜歡元妍么,他怎么能摸她的尾巴!
一想到元妍,阿貍就氣得眼睛溜圓:“你喜歡元妍,就不能摸我的尾巴?!?/p>
“事情并非你所想的那樣?!睍r玉失笑,將阿貍禁錮在懷里。
經(jīng)過千丈淵的險境環(huán)生,他發(fā)現(xiàn)比起恐懼她的一時興起,心性不定,他更怕的是失去她。
他慢慢講,她假裝不在意,實則聽得認(rèn)真。
元妍與時玉的確是指腹為婚,但隨著年紀(jì)的增長,彼此卻都沒產(chǎn)生什么男女之情,兄妹之情更多一些。盡管如此,親還是要成的??删驮诖蠡榍暗牡谌眨未郝渌?,被路過的北海白龍王順手救上了岸。
“驚鴻一瞥,情根深種。”時玉如是說。
對白龍王一見鐘情的元妍說什么都不肯再嫁給時玉,她請求時玉主動提出退婚,因為若是她提請退婚,國王定是不會同意。對于這個請求,時玉倒是無所謂,即便是背上負(fù)心漢的罪名。
阿貍一鼓嘴:“可你說過,她是你的心上人?!?/p>
時玉彎起手指敲了敲她的額頭:“初次見面的姑娘就要嫁給你,換做是你,你不會驚訝?”他只是在錯愕之間,隨意找了個借口而已。
阿貍心頭忐忑,仰頭問:“那,你相信一見鐘情么?”
一見鐘情,就像是元妍對白龍王,她對時玉一樣。
時玉低頭,在她粉嫩的臉頰上留下一排淺淺的牙印,然后看著她又羞又惱的樣子笑道:“其實以前,我也不相信。直到——”
他說著,倏然間猛地吻住她的唇瓣,輕含慢咬。
那是一個桃子味道吻,濃烈的甜味,溫暖的柔軟,阿貍睜大的眼睛不得動彈。這個吻,似曾相識。她聽到他在她耳邊低喃:“直到,遇見你?!?/p>
時玉這個人表面溫潤和煦,他的愛卻像是海底火山,平靜無聲中,炙熱得要把你融化。
就在此時,嘩啦——一旁深淵兀地水騰數(shù)丈。
黑蛟!
蛟身破風(fēng)而至,阿貍下意識地掐起手指,卻被時玉抱著閃開一旁。眼看蛟身回旋就要打在時玉背心,他護(hù)著的姑娘忽地翻身,反把他保護(hù)在身下。
阿貍猛一閉眼。
奇怪,沒有想象中的劇痛,反倒是軟軟的,很溫暖,一如那日白頭山中被時玉所救時的溫暖。
再睜眼,面前一雙金眸,寵愛地望著她。
是一只白虎,雄風(fēng)凜凜,不可一世,黑蛟在它掌下,如同黃鱔。
和阿貍那日幻化出的虛影不同,這是一只真正的白虎。額頭閃電紋,背上風(fēng)火翅,它是——白虎山君。
但它并不可怕,也不吃小貓,只是溫柔地把阿貍拖于掌心,放在背上:“小貍,是我,莫怕。”
他是時玉。
然而時玉沒有看到,騎在他背上的小姑娘,一雙亮晶晶的眸子暗淡成灰。
對于他自己是白虎山君這件事,時玉很快便接受了,比起驚訝,更多的是驚喜。他說,“小貍非人,我也非人,我們可以長長久久地在一起了,真好?!备玫氖牵辛吮Wo(hù)她的能力。
那天大概是因為小貍有了危險,迫使他在短時間中恢復(fù)了妖力。他是強大的白虎山君,卻沒想過去征服妖界,一統(tǒng)六界。還是一如既往,隱瞞身份,安安分分地在燕國做個巫祝。只不過夜深人靜時,他會現(xiàn)出原身,背上一筐桃子,馱著他心愛的小姑娘,飛入云霄,俯瞰九重天闕,人間喧囂。
他有世人癡妄的力量,可他只想當(dāng)個凡人。
這種感覺?就像是你有一把價值連城,鑲珠嵌翠的金刀,你卻只用它殺雞一樣。
白頭山頂,阿貍附耳問他,還記不記得以前做白虎山君時的事。
時玉搖頭:“一點都記不起,也不愿去想。就像現(xiàn)在這樣,和小貍在一起,我就滿足了?!?/p>
她跳下他的背,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明一片:“阿玉,我要做山君夫人?!?/p>
聞言,大白虎呆呆的,連眼睛就忘記眨。
自從遇見她,他的生活就充滿驚喜。告白,甚至求親,都是她先提出來的,真是讓他無地自容,又欣喜非常。
白鳥振翅,葉落無聲。
事情美好得難以置信。
第一場雪落的那天晚上,元妍找到了阿貍。
“人妖殊途,你不能同時哥哥在一起,你會害了他的?!备哔F的帝姬,溫柔地笑,假面具戴得久了,便是摘不下來。
凡人有時候很奇怪,自己不要的東西,也不想給別人。
阿貍嗤嗤一笑,收起桌上的一疊黃紙,塞入懷中,不答反問:“琉璃燈中的魂魄都收集齊了?殿下還是動作快些的好,嘖嘖,歲月無情,美貌易逝啊?!?/p>
完美無缺的笑容裂出一絲縫隙,元妍恨極,口不擇言地挑釁:“你也別得意,時哥哥與我青梅竹馬,我們之間有你永遠(yuǎn)都參與不了的過去?!?/p>
阿貍轉(zhuǎn)身,指尖拂過屏風(fēng)上的大紅嫁衣:“真巧,他與我之間也有你無法觸到的將來。”
元妍大怒,拔出袖中銀刀:“本宮殺了你這妖物,為民除害!”
阿貍不退反進(jìn),咯咯地笑出聲:“可惜啊,一般兵器斬殺不了我呢?!?/p>
“走著瞧!”
望著帝姬怒氣沖沖的背影,阿貍?cè)粲腥魺o地笑,話都說到這個地步了,帝姬殿下若是再不明白,可就真讓人失望了。
很快,就到了婚期。
阿貍頭上覆著薄紗,被喜娘一路牽著,四下里的爆竹噼里啪啦個不停。
時玉站在臺階上,紅色衣袂隨風(fēng)而動,手足無措地傻笑,很幸福的模樣。
她有些發(fā)怔,不過旋即便有人拉住了她的手,白皙有力,指腹還有細(xì)細(xì)的繭。
很溫暖的手。
巫祝大婚,男俊女俏,天生一對,只是新娘子一頭銀發(fā),讓人竊竊私語,“這新娘子生得詭異,莫不是個妖怪?”
一拜天地,鸞鳳祥。
二拜高堂,謝親恩。
夫妻對拜……送入洞房!
“妖孽,納命來!”隨著尖厲的叫聲,元妍已一個箭步?jīng)_到阿貍面前。
人群大亂,阿貍垂眸看了看插在自己胸前的水月刀,抿嘴一笑,便在元妍一臉驚恐中將刀緩緩拔出胸口。
“你,你怎么會沒事!”元妍氣急敗壞地嘶吼。
水月刀,刀身為水,刀鞘為月。斬妖除魔,卻對仙凡無害。阿貍在步天宮修仙三百余年,半人半仙,自是不會被傷到。
“帝姬大人,多謝贈刀?!毕乱豢?,阿貍一個反手。
一刀穿胸。
血液鮮紅,瞬間溢了出來,順著刀刃流在阿貍手上,她在燈火中望著表情凝固在臉上的時玉,表情默然:“去死吧。妖孽?!?/p>
與此同時。
鐺——鐺鐺——鐺鐺鐺——
天地之間所有的鐘聲都一同響起一般。
十方誅妖陣開啟,將整個時府籠罩在劍光之中。
誰都沒有想到,那天籠子里靈獸所說的那個步天宮的冷血弟子就是阿貍,真名是顧太乙。
旁人都不知道,阿貍連葉流白都沒告訴過,為何她要修仙。其實修仙只是幌子,她真正要做的是斬殺白虎山君。
三年前,她用羅盤算出,白虎山君這一世托生在時府。以人身接近自是困難,所以她便想到了化成貍貓,只可惜,在煉丹過程中,弄錯了一味藥?;韶埳淼乃阋詾樽约壕褪且恢回?。
那日在千丈淵見到葉流白,她的記憶便開始蠢蠢欲動,待到時玉為救她而化身為白虎的時候,她恍然想起一切。之后便將錯就錯,留在時玉身邊,一邊繪制符咒,一邊想法子弄到水月刀。
步天宮的弟子都有水月刀,可阿貍的那把不在身邊,所以她故意激怒元妍,讓元妍對她產(chǎn)生殺心。
“重昏幽暗,永閉寒泉。欲請慧光,照破冥關(guān)。寒冰溫和,爐炭息炎。刀山劍樹,永斷攀緣……”阿貍站在陣眼之上,紅裙飄舞,長發(fā)隨風(fēng)獵獵。
除妖之咒,毫不猶豫地從她嘴里念出來。
蒼穹中藍(lán)光大盛,符咒漫天,雷火滾地。
兵荒馬亂的夜晚,時玉的身體被黑暗裹挾著,他每向前走一步,都會吐出一口鮮血,卻只有那雙眼睛,依舊閃著溫柔的光,愛憐地看著他心愛的姑娘。
他艱難地走到她面前。他想伸手摸摸她的臉頰,卻看到她嫌惡的眼神,滿是鮮血的手尷尬地落下。
“小貍,為什么……”
“因為你是妖怪,妖怪都該死?!眲﹃囈呀?jīng)縮在他三步之遠(yuǎn)的地方,很快,他將被吞噬。阿貍的表情卻沒有那么輕松。
時玉苦笑著搖搖頭,渾身如烈焰灼燒,骨頭嘎吱嘎吱寸寸碎裂,卻都比不上心頭的難過。瀕死之際,為妖時的回憶紛至沓來……他看上去還想和阿貍說什么,但來不及了,他最終只說了一句話。
“人事改,三春秾艷,一夜繁霜。似人歸洛浦,云散高唐。小貍,對不起,我就只能陪你到這兒了,自此別后,山高水長——”
“太乙,且慢!”遠(yuǎn)遠(yuǎn)天邊,葉流白駕鶴而來。
太晚了。
時玉高大的身軀緩緩化成一團(tuán)模糊的白霧,被嚎叫的狂風(fēng)吹散在火光中,大紅喜衣慢慢飄落,落在阿貍腳邊兒。
阿貍頸上的金色桃核,也從空中掉了下來。
啪嗒一聲,碎成兩半。
下一刻,劍陣歸位,風(fēng)住塵落。
天地之間,一片寂靜。
三百年前,六界之中曾有個出了名的大妖,叫作拂玉。
面上謙謙君子,如琢如磨,實則放蕩不羈,乖戾不遜。心上的佳人數(shù)不清,欠下的風(fēng)流債如星辰。
那一次,拂玉看上了天帝的女兒,拎著狼牙棒去找她的未婚夫白龍王火拼。結(jié)果妖力用盡,被對方一尾巴掃到了凡間。威風(fēng)凜凜的白虎,變成了皺巴巴的一團(tuán)貍貓。
“小貓咪,你餓了么?”
不等拂玉睜眼,嘴巴里就被塞得滿滿的。一團(tuán)稚氣的小姑娘,抱得他喘不過氣,一臉緊張地向他口中塞桃脯。他沒在雪地里凍死,也要被她勒死了。
他在她懷里默哼:“人類的幼崽果然愚蠢。”
隨后,這只愚蠢的幼崽把他帶回家,別人家的貓吃魚,他一天三頓都是桃子。她似乎很喜歡小貓,晚上摟著睡,口水滴答他一臉,洗澡也要親力親為,差點沒把拂玉君淹死??傊湓谒掷?,九死一生。
她叫顧太乙,乳名阿貍。
阿貍的生活簡單又幸福,父母雙全,兄長為官,全家人都把她放在掌心里疼。只等著她及笄,再找戶好人家,夫唱婦隨,舉案齊眉。
拂玉君在她身邊十年,朝朝暮暮,時刻相隨。阿貍及笄那一天,他的一身大妖之力也終于得以恢復(fù)。
就在當(dāng)日傍晚,有個非常俊美的貴族青年帶著三百牛車的聘禮來到顧府門口,說是想求娶顧小姐為妻。
洞房花燭夜,新娘子的小臉卻懨懨的。
新郎官的手臂環(huán)在她的纖腰上,有力又纏綿:“娘子,你嫁給我不開心么?”
小小的新娘子又害羞又緊張。她不敢瞧他,只垂眸小聲道:“我,我的貓咪不見了。我們在一起十年,都是同吃同睡。我有些擔(dān)心,它會被壞人捉走么?它……”
砰。白霧散盡,金眸貍貓?zhí)M(jìn)阿貍懷中,歪頭道:“娘子,你尋我么?”
阿貍有些發(fā)愣,直到他化成人,為她戴上一顆桃核項鏈,又變成大虎,馱著她排云而上,她才抓著他的頸毛驚呼起來。
天啊,她嫁了一個妖怪,她的夫君能帶她上天……
然,好春光,不如夢一場。
鏘!
阿貍收刀入鞘,冷冷道:“若知道他是妖怪,當(dāng)時就該讓他在雪地里凍死,也就不會,不會……妖怪都該死!”
水月刀,以水為身,刀刃上可以顯現(xiàn)出持刀者的內(nèi)心。
“阿貍,”葉流白喟然道,“當(dāng)年的事,我向白龍王求證過了。他有把柄在我手中,不會說謊。是他在凡間作亂,掃斷堤壩,使你一家亡于大水。
和拂玉君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
你重傷昏迷,是拂玉分了一半內(nèi)丹,五成妖力給你,所以你可以化身白虎。而他也因為此法力不支,沒抵住天劫,被劈到人間成了凡人。
一半內(nèi)丹,五成妖力,封于金色桃核之中。其實他一直陪著你,保護(hù)著你?!?/p>
“不可能!”阿貍小臉煞白,猛然向后連退三步,“父親臨死之前分明說了是白……白……”
“是白龍王,而不是白虎,”葉流白定定地瞧著她,“阿貍,其實你從一開始就不信任他。因為他是妖,所以一有什么蛛絲馬跡,風(fēng)吹草動,你就全都能聯(lián)想到他?!?/p>
葉流白知道他的小徒弟有心結(jié),他去千丈淵找回了她封在那里的水月刀,知道了她的過往,可還是晚了一步。
淚水從指縫中流出,滴答落地。
一聲長嘆。
“阿貍,是你錯了。”
云卷云舒,潮漲潮退,花開花落。
往事煙云過,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這百年間發(fā)生了很多事,元妍河邊濕鞋,被復(fù)仇的靈獸咬死,死前也沒有集齊最后一個魂魄;白龍王與天帝之女解除婚約,遁出六界,無影無蹤;葉流白突破大成,離成仙又近了一步;白頭山新來的山君,正準(zhǔn)備迎娶他的山君夫人。而阿貍受葉流白之命,前去白頭山送上賀禮……
金椅上的男人,蛻卻凡身,更顯得風(fēng)姿無雙,俊美無儔。但,他似乎根本不認(rèn)識阿貍。
阿貍屏住呼吸,心里不停喊著:“看我,看我,快點想起我?!?/p>
雖然不知他想起自己后,會不會氣得一巴掌把她揮出去,她還是不愿他娶旁的姑娘。
遺憾的是,拂玉君略抬手腕,信箋遮住臉。
阿貍灰心喪氣地垂下眼。她躺在雪地中央碰瓷兒,他的車輪碾上她身子的前一刻才停住。她那時就該知道,他們再無可能了。
但,還好當(dāng)年元妍找來的那把水月刀,是步天宮流落民間的半成品。
肉身死亡,靈魂復(fù)蘇。他能活著,便好了。
可她沒看見,紙箋后的男子,嘴角勾著笑,滿眼溫柔,似是春暮韶光。
灑金信箋,只有短短六字。
“賢婿,善待吾徒?!?/p>
傻小貍,你帶來的不是賀禮,是嫁妝呢。
曾經(jīng),白龍王敖錚戲謔道:“阿玉,你這么薄情寡義,究竟懂不懂何為情愛?!?/p>
“當(dāng)然,我若是愛上一個姑娘啊,”狼牙棒抗在肩頭,他御風(fēng)而上,“即便她捅我一刀,我也依然喜歡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