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麗麗
作為哈佛大學經濟系畢業(yè)生,在華爾街度過了無數個忙碌且沒熱情的的日與夜之后,他開始想念另一個自己,在練習勃拉姆斯《第二鋼琴協奏曲》第三樂章里一大段的大提琴獨奏時,那個充滿生命力的自己。
李垂誼非常愛惜他的大提琴。當攝影師建議他把它從舞臺搬到中山音樂堂室外拍照,讓藍天,古建筑,大提琴一起入畫時,他猶豫了下,拒絕了。呵,不舍得。但又不好駁人家的面子,只好背大提琴外殼出去。
這是他的第三把大提琴。名為“加布里亞克伯爵”。大概四五年前,香港一個收藏家把自己珍藏的這把大提琴借給了李垂誼。琴大概誕生于1703年的威尼斯。按照它的名字,應該是19世紀一個公爵的物品。公爵一生富有,曾被拿破侖派駐各國。所以這把琴也跟隨主人游歷了世界。
李垂誼演奏的很多音樂也來自19世紀。他善于演奏浪漫時期的作品,自己也認為最擅長演奏的是舒曼、勃拉姆斯。籠統(tǒng)講,也是他在演奏19世紀勃拉姆斯作品時,重新發(fā)現了音樂所能給予的力量。
這種發(fā)現讓他犧牲掉了另一種很多人渴望的生活:身著阿瑪尼西裝,飛奔在華爾街。有豪車和大大的房子。這本是最眾望所歸的一種選擇。安全而榮耀。少年時期,當母親逼迫自己練琴的時候,他對抗的方式就是長大了要讀經濟讀歷史讀考古,反正不讀音樂。他沒想到的是,當他從音樂中逃離出來,在哈佛大學經濟系就讀時,他變成了了另一個人。
在哈佛,李垂誼遇到一群非專業(yè),卻真正癡迷古典音樂的同學。這些人和他之前在所謂天才集中營“茱莉亞音樂學院”附中遇到的同學太不同了。音樂附中的同學大都是被動卷入音樂,更多關注的是技藝。而哈佛的同學們,非專業(yè),卻主動投入其中,他們從情感上去理解音樂。
期間,李垂誼還選修了關于音樂的通識課程。通過對音樂的解讀,他之前那些對音樂的純機械性的理解開始添加枝葉,生動起來。他開始了解音樂里邊的東西。
“去哈佛之前,我并不覺得會拉大提琴是一件很酷的事,反而會覺得有些書呆子氣。特別和會運動,會流行音樂的孩子相比?!钡M入哈佛后,他突然覺得這件事酷起來。
曾經用來對抗父母安排的抵觸心也開始消解,他開始主動買唱片,開始發(fā)現音樂的美妙。
畢業(yè)后,作為哈佛大學經濟系畢業(yè)生,進入華爾街一家跨國公司做咨詢顧問是最正常不過的一種選擇。這甚至是他童年的愿望。但現實是,在華爾街的日子,很多個夜晚,很多個凌晨十二點,他坐在辦公室,對著電腦卻頭腦空白。他覺得自己完全沒有熱情去做這個事情。
這個時候,他開始想念另一個自己,在練習勃拉姆斯《第二鋼琴協奏曲》第三樂章里一大段的大提琴獨奏時,那個充滿生命力的自己。
因為這個感覺異常強烈,并且持續(xù),以至于他必須做出改變。他找到在波士頓的新英格蘭音樂學院的勞倫斯·萊瑟,向他征求意見。因為這個老師也是從哈佛大學數學系畢業(yè)后重新拉回了大提琴,所以對李垂誼又理解又同情。最后他鄭重其事地給出了自己的建議:要做好吃苦的準備。
現在后頭看,李垂誼認為最煎熬的時期是做出這個決定后的最初日子。當時,他已懈怠很久,所以拉琴,手指都已經不靈活了。煎熬首先來自手指的生理性疼痛。這一次,他需要重新從頭開始,不能再像童年時期的自己。以前在茱莉亞音樂附中時,他每天練琴不會超過1小時,而現在他每天會拉8小時。但其實,從華爾街回來的他
并沒有一個明確的目標,更沒有想要成名。只是覺得,即便以后,只是在樂團拉拉琴,或者去做個音樂老師,也是可以的,沉浸其中就是好的。何況當時自己才二十出頭,完全可以來一場冒險。
李垂誼祖籍福建廈門。在中央音樂學院教授鋼琴的母親,去香港后,生下了三個孩子,分別取名垂音、垂丹、垂誼。在母親安排下,
兩個姐姐分別學了鋼琴和小提琴。李垂誼出生后,等待他的是大提琴。“因為這樣,一家人就可以組成弦樂三重奏,做家庭樂團”,這是做音樂的母親的設計。
后來,李垂誼在美國長大。因為非自己的主觀意愿,所以少年時期,他對練琴充滿了反感,和母親爭吵不斷??杉幢闳绱?,在11歲時,他還是考入了被稱為 “天才集中營的”茱莉亞音樂學院附中。這是所非全日制的學校。從周一到周五,李垂誼像所有中學生一樣背包上學,周末則進入茱莉亞練琴。盡管并不勤奮,他的成績還是大提琴專業(yè)第一,甚至拿過幾次比賽冠軍,并且在紐約林肯中心開過獨奏會。
那個時候,他是頗有天分的少年。但時隔多年,他發(fā)現人在舞臺上的感覺已經不一樣了。小時候,更像是玩票,所以表演毫無壓力,而現在,感受復雜起來。他不敢懈怠。
茱莉亞音樂附中讓他學會可以自然練琴, “像唱歌一樣”。而不是為了炫技,讓你練得別扭。從數學專業(yè)拉回大提琴的老師勞倫斯·萊瑟教會李垂誼有邏輯地分析音樂。之后,他追隨瑞典大提琴家赫爾蒙森鉆研琴技。這個老師有個比喻就是拉琴時,左手更像大腦,右手更像嘴巴。如果只懂得怎么練左手,不懂的練右手,就會導致你不能把握出來的聲音是何種音色。再后來,他在一些大師班上追隨過一個八十多歲的美國大提琴家。有時候會去他家里拉琴。他告訴李垂誼:拉琴最終是表達感情的。所以即便一個簡單的曲子,你也要找到它的高潮,然后好好琢磨怎么從一個音滑落到另一個音,從而構成美麗的句子和段落。
這些理念有些是相互沖撞的,但卻在李垂誼體內聚合。他喜歡被嶄新的東西沖刷的感覺。
很快李垂誼就開始贏得名聲。在他重新拉回大提琴的第四年,他作為首位香港大提琴家,連續(xù)勇奪世界三大大提琴比賽的獎項 ─ 2000年第五十五屆日內瓦國際音樂大賽,2001年紐約南堡格、2002年赫爾辛基國際保爾路大提琴大賽。2004年,在國際最高水準的楊尼格洛國際大提琴大賽中,30歲的李垂誼獲得該項賽事的冠軍,這是中國大提琴家在國際音樂賽事上所取得的最高榮譽。很多權威雜志贊揚李垂誼是 “奇跡”,是“處理不同情緒間微妙變化的大師”。
很多人去追問他拿獎的訣竅,他的總結是:我拿那些獎項,沒什么訣竅。但記得有一次,我得了第一名,裁判們跟我說的話,我到現在還很受用。他們說,很多參加比賽的人,演奏的時候非常小心得要把所有學到的技巧都展示出來,而且力求拉得很標準,只有我,他們覺得是在聽一個藝術家演奏,他們不一定覺得我拉的每個曲子都很完美,但他們覺得我的曲子里有著自己的聲音,我是在用心拉,而不是用腦子。
在跟隨大師學習的時候,他發(fā)現他們也是有拉錯的時候的,但是不妨礙他們投入到音樂中,這給了他啟發(fā)。大提琴前輩中他最喜歡卡薩爾斯。因為覺得:他最注重音樂,沒怎么讓技巧主宰他的音樂,是個很真心的音樂家。
“演奏不同于競技,它需要情感的參與。只有發(fā)乎內心,音樂才會真的降臨”他如此總結?,F在重回音樂中的李垂誼仍然避免不了與瑣事打交道,盡管有不稱心的種種,他知道自己還是把那個在華爾街苦悶的年輕人打撈了出來。
12月初,時隔四年后,他帶著他心愛的“加布里亞克伯爵”大提琴重回北京,在中山音樂堂舉辦了自己的音樂會。我們見到他的時候,他在為返場音樂做練習。演奏的是王立平作曲的《紅樓夢》。
王立平和自己母親是中央音樂學院同學,是幾十年老友,所以很小的時候,他就對這組哀婉動人的曲子有特殊的情感。五年前,他把它改編成大提琴作品演出。
“很奇怪,音樂帶來的那種連接。好像可以一下子和一個國家,一個國家的歷史,情感連接上?!?/p>
現在他定居在柏林。在美國學完大提琴后,他跑到歐洲。因為這里可以免學費,而且有很多音樂風格。偶爾到亞洲演出,他會感受到那種物質層面的日新月異,熱氣騰騰,但緊張又激烈。而在歐洲,在柏林,是另一種氛圍。他想套用柏林市長的一句話形容柏林。就是“貧窮而性感?!痹谒磥?,柏林聚集著來自世界各地的藝術家,有些混亂,卻豐富,生機勃勃,很像自己童年時期的紐約。
平時除了工作,他喜歡結交非音樂圈的朋友,譬如畫家,記者,做網站的朋友。他們讓他看到世界的其他維度。當他告訴朋友們自己要去哪里演出,可能就有記者朋友說她剛剛采訪了德國總理。他覺得在一個有豐富維度的生活里,音樂才可能不一樣:貝多芬,莫扎特的作品,那些旋律是固定的,但很棒的音樂家會創(chuàng)造,會用你覺得完全不同的方式去演奏。李垂誼覺得,這種新鮮很可能就是他們在生活中遇到了一些事,看了一本書,一張畫,或者交往了一個朋友,總之是有感而發(fā),這些不是呆在琴房里可以練出來的。
盡管每一次演出都不是完美的,這讓人遺憾,卻不會讓人厭倦。曾經對于音樂的逃離讓他發(fā)現了自己對于音樂的認識,并從對抗父母的形式中解放出來,主動投入其中。這種看似彎路的選擇卻讓他與音樂建立了更為真摯的關系。